葉靈:旱塬的記憶
從小到大,關于村子的一切記憶,好像都是與水有關了。
我們村子座落在黃河南岸的黃土高原上,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旱塬。水對村子來說,成了最金貴的東西。村里的小伙子每每說媳婦時,女方一聽村名,就撇撇嘴搖搖頭,說旱塬誰愿意去。
1979年夏天的一個夜晚。老宅的院子里,梧桐樹上的知了早就疲憊不堪進入了夢鄉(xiāng)。聚集了一天的悶熱,也漸次在黑夜中消褪。
村旁的麥場上,乘涼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卷起涼席準備回家。睡得迷迷糊糊的我,不知什么時候被母親抱回了家。姐姐和弟弟,早已躺在床上睡得香甜。
堂屋西邊的屋子,偶爾傳來幾聲咳嗽,是爺爺。不一會兒,咳嗽漸漸變成了有節(jié)奏的呼嚕聲。這時,母親便拿起臉盆,掀開竹簾,沿著東廂房的臺階,躡手躡腳地來到堂屋前檐。在前檐東邊的角落,有一個水泥鑄成的大水缸——這是全家賴以生活的唯一水源。
母親彎下腰,把臉盆輕輕地放在地上。她悄悄掀開蓋在水缸上的木板,拿起掛在缸沿的鋁制水瓢,探下身子。每舀一瓢,母親就彎下腰,把瓢貼近盆底,輕輕倒進去——這樣才避免倒水所發(fā)出聲響。母親一邊舀著水,一邊警惕地朝爺爺屋子望去。如此反復幾次,舀上半盆水,她就趕緊小心掛好鋁瓢,蓋好木蓋,端著臉盆回屋。母親一連貫的動作,顯得非常嫻熟,卻又小心翼翼——舀水的過程,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哪怕輕微的動響,在黑夜里也顯得異常響亮。
然而,母親終有疏忽的時候,比如舀水時,鋁制的瓢不小心碰著了水缸,或者臉盆放下時不小心“哐當”一聲。此時,睡夢中的爺爺那有節(jié)奏的呼嚕聲就會戛然而止,隨之而來的便是他夢魘般的大聲訓斥:“整天就知道洗洗洗,不洗難道就活不成……一天就知道干凈,干凈頂個啥,再干凈也頂不了飯吃……”爺爺沒完沒了的牢騷,就如一顆顆隱形的子彈,從黑夜里透過窗戶,徑直射中母親。此刻,委屈的母親總是保持沉默,一言不發(fā)——她像是一個當眾被揭穿的小偷一樣,窘得無處可逃。她端起臉盆,匆忙回到屋子,坐在床沿上發(fā)呆半天,最終只有長吁一聲,又開始準備給我們擦澡。
就這半盆水,母親從暖壺里兌點熱水,用毛巾一遍遍地給我們姐弟仨擦洗——先給弟弟,然后是我,再是姐姐;先擦洗身體,最后再擦腳丫——瘋玩了一天的我們,身上散發(fā)著濃重的汗腥味。每天晚上給我們擦澡,成了母親的習慣。母親總說,溫水擦澡,蚊子不咬,睡覺也舒服。
確切的說,自從懂事起,我就知道母親一直在“偷水”。有時,母親為了避免晚上發(fā)生“意外”,有時會在晚飯后,趁爺爺出去到麥場乘涼,她就偷偷舀好水,藏在屋子里。即使這樣,也不能完全避免沖突。有好幾次,母親給我們擦完澡后,順手把污水潑在院里桐樹下時,不小心讓爺爺聽到響聲,院子里又開始不安靜起來。
其實,爺爺并不是如此蠻不講理的人,他也只不過是心疼好不容易挑來的每一滴水——誰讓我們村是有名的旱塬?
十幾口人的大家庭,吃水就成了每天最重要的事情。水缸里的水,都是爺爺與父親從村前深溝里的轆轤井里,一桶桶挑回來的。路雖然不遠,但彎彎曲曲的小路,極其難走,一邊是溝壑,一邊是峭壁。用扁擔只能前后挑著走,兩桶水搖搖晃晃,一不小心碰著峭壁,桶里的水就濺灑出來。爺爺和父親白天都忙在地里,挑水也只是在飯余茶后,趁空趕緊挑上幾擔。平時,家里誰多送乞丐幾個饅頭,爺爺都不會心疼。而誰要是浪費一滴水,爺爺馬上就會大發(fā)雷霆。
每天家里刷碗洗鍋的泔水,奶奶都舍不得倒掉,專門留下來給豬煮食用;洗完臉,再洗腳,洗完腳還要把水倒在院子的樹根旁。平時家里洗衣服,都是母親背著一大包袱,拿著棒槌,到十幾里外的小河里去洗。夏天還差不多,到了冬天,河水冷得刺骨,母親的手總是凍得通紅,皸裂出好多道小口。
后來,爺爺和父親就不再為挑水發(fā)愁了。土塬下靠近黃河的地方,有個大院,院里有幾排瓦房,瓦房前有座水泥池子,池子上面安了個水龍頭。這里是黃河治理事務管理處。父親認識這里的人,人家就允許我們一周可以來拉幾回水——用架子車裝上大汽油桶般大的水桶,這一大水桶可以裝下六七擔。我們趕著牛,一來回十幾里的路——路是夾在溝壑之間,我們這里叫套。最陡峭的地方,差不多有六七十度的坡度。牛有時不聽話,不肯使勁,爺爺大聲呵斥也不管用。沒辦法,爺爺就在前面斜著身子朝前拉,我和姐姐就在后邊使勁地推,車子才一點一點朝上慢慢移動。最難的就是冬天和夏天,冬天下雪路滑,則要繞好遠的路;夏天路上酷熱難耐,尤其是腳下的黃土有半尺多厚,踩下去深一腳淺一腳。細土曬得滾燙,灌進鞋里,好似腳丫子伸進了開水鍋。
這艱難的日子過了好多年。后來,村里決定打井,徹底解決吃水難的問題。得知這個消息后,大家別提有多高興了。記得打井開工之前,村里特地請了一班戲,一連唱了好幾天,連外村的人都來我們村子看戲。村內(nèi)村外熱鬧得和過年差不多。村子的土塬太高,打井的時間當然比別的地方要長些。村里安排每家的青壯年男子輪班守看機井。晚上,打井有節(jié)奏的“咚——咚——”聲,整夜響徹在村子上空。第二天,人們再忙也要抽空到工地上去瞅瞅,一張口就急切地問,啥時候出水呢?應該快了吧,水真該出來了!
好不容易,終于抽出井水了。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興高采烈地去看,仿佛要參加一場莊嚴的儀式。當抽水管歡快地奔涌出一股清澈的井水時,村長拿碗接滿水,先讓村里幾位老人嘗嘗,“甜,水真甜!”老人們激動地流出眼淚。七十多歲的王大爺,竟然嗓門洪亮地高喊道:“這下咱們村小伙子再也不愁找不到媳婦了!”大家哈哈大笑,擁擠著爭先恐后地要嘗嘗甘甜的井水。村里規(guī)定每三天抽一次水,大家都去拉水。后來,為了吃水方便,許多人都在院子里打了個水窖,專門用來儲水。一滿窖水,差不多能吃上十天半月。
自此之后,母親再不用偷偷給我們洗澡了。當然,洗衣服也不用跑那么遠了。母親手上多年的凍瘡也不治而愈了。后來,家里買了洗衣機,一缸一缸的衣服,一洗就是大半天。爺爺再也沒有發(fā)過任何牢騷了。
前兩三年,全省開展落實農(nóng)村飲水安全工程,原來的井水水質(zhì)并不是太好,井又淺,不能直接引水到每家每戶。于是,村里就借著這好政策,又打了眼深水井,埋了管道,給每家安上了水龍頭。原來的那眼井就專供灌溉用,靠天吃飯的旱地也華麗轉(zhuǎn)身,成了水田。從此,村里人再也不愁天旱了。數(shù)千年形成的“旱塬”,變成了再也不缺水的“富塬”。
現(xiàn)在,每周洗澡,我都會去小城的澡堂。澡堂的設備與服務是越來越好,淋浴、沖浪、汗蒸、桑拿等花樣繁多,澡堂還有專人搓背、修腳,花上幾十元還可以享受打奶打鹽的服務,什么玫瑰蜂蜜二合一,什么蘆薈青瓜三合一,品種繁多,讓人眼花繚亂。就連七十多歲的父母,在我的鼓動下,試用了搓泥寶后,不住地贊嘆,說搓泥寶就是好,懶人洗澡都能洗得特干凈,皮膚還可光滑。如今,村里許多人都蓋了新房——新房不再是北方傳統(tǒng)的一明兩暗的結(jié)構(gòu),而是根據(jù)生活的需要,設計更為科學合理,臥室、客廳、書房、廚房寬敞明亮,還專門設計有浴室,氣派程度不亞于城里的別墅洋樓。院子當中,再栽點蔬菜和花木,到了夏天,更是一派花團錦簇,果紅菜香。
看到水從龍頭汩汩流出,我的心也如水般歡快。我問母親,還記得小時候您給我們擦澡的情景嗎?母親沉思片刻,隨之笑了笑——只見縱橫在母親額頭的條條皺紋,瞬間似乎舒展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