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18年第10期|鮑鵬山:我們?yōu)槭裁葱枰拍?/em>
作者簡介
鮑鵬山,文學博士、著名作家、學者。上海開放大學教授。央視《百家講壇》、上海電視臺《東方大講壇》、上海教育電視臺《世紀大講壇》、山東教育衛(wèi)視《新杏壇》等欄目的主講嘉賓。浦江學堂創(chuàng)辦人。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古代文化的教學與研究。出版有《孔子是怎樣煉成的》《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風流去》《鮑鵬山新說水滸》《孔子傳》《孔子如來》《論語導讀》《寂寞圣哲》《先秦諸子八大家》《附庸風雅——第三只眼看詩經》《致命傾訴》等著作二十多部。全國多家雜志的專欄作者,作品被選入多種文集及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全國統(tǒng)編高中語文教材。
一
何為信念?
信念之信,乃是對不確定東西的確定的信。
信念之信,非科學之信??茖W之信,是對事實的認知;信念之信,是對價值的認同。
信念之信的邏輯與科學之信的邏輯正好相反:
科學之信的邏輯是:因為存在,所以我信。
信念之信的邏輯是:因為我信,所以存在。
一種觀念,假如很多人信,就會形成巨大的客觀存在的觀念的力量,精神的力量。比如說,大多數人都相信人應該有愛心,于是這個世界便真的有了愛,世界的性質就發(fā)生了真實的變化——主觀的信念造就了客觀的世界。中國古人所謂的“為天地立心”,也是這個意思:天地本無心,但是,我們相信了愛,這個世界就有了心。
事實上,信念并不神秘,它就是讓我們相信,人應該做一個對他人、對世間萬物存善念的好人。
之所以說信念之信的對象是一個不確定東西,是因為——
其一,我們信念所寄托的人格化的對象,比如對上帝的信,比如對圣人、仁義道德的信,比如對天堂地獄真實存在的信,往往是無法客觀判定其物理性存在的。
其二,信念是相信應然的東西。但是我們知道,應然的東西并非實然的東西,它同樣是不確定的。
其三,更重要的是,它在價值論證上存在著這樣的困局:這種信念對我們有可以驗證的好處嗎?它符合我們對自身利益的理性判斷嗎?或者說,它會是我們合乎理性的選擇嗎?事實上,證明我的道德行為對他人有好處是容易的,證明我的道德行為對我有好處是艱難的。
比如,很多人奉行的“好人有好報”,其實是一個因善良而自欺的口實。一般人,有這樣淳樸的相信,很好。這種相信,這種對于道德行為必將獲得相應的報酬——我們可以把它稱之為“道德的有效性”——的相信,甚至構成了整個社會道德基礎的主要部分。
但這是一個經不起推敲的命題。
如果放在一個局限的時空中,它的破綻就更加隨處可見。而人生恰恰是一個局限的時空——誰能言之鑿鑿地說自己一生的所作所為和獲得的回報是絲毫不差的?如果是這樣,則道德將轉變?yōu)樨攧請蟊?,人僅憑對自身利益的理性算計就可以做一個好人。
佛教之所以把人生延展到“三生”(前生、今生和來生),就是有感于這種困局,于是要在一個更廣大的時空——也是無法證偽的時空——論證人的業(yè)報因緣。
但“三生”之說,從科學的、歷史批判主義的方法論上看,就是一個不確定的東西。
人類現有的理性及其能力,無法作出做一個好人的選擇。
二
所以,有關道德信念,核心問題不是我們要做一個好人,而是:我們?yōu)槭裁匆鲆粋€好人?
答案是:做好人不是出于人的理性,而是出于人的信念。
那么,我們?yōu)槭裁葱枰羞@樣的信念?
其實,兩千多年前,一對圣賢就討論過這個問題。
我們來看一個故事?!墩撜Z》和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都記載了這一故事。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
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
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p>
我們知道,在孔子的學生里,就個人對孔子的忠誠度而言,子路首屈一指??鬃右蚕嘈抛勇穼λ淖冯S是最為堅定的。孔子曾經這樣說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論語·公冶長》)對于一個追隨他四十多年,在周游列國時一直護衛(wèi)在他身邊的學生,孔子對子路求道衛(wèi)道行道的堅定信念深信不疑。
所以,我們可以想象,當子路問出“君子亦有窮乎”這樣的問題時,孔子的內心是何等崩潰。
子路的問題,其實就是我們一般人常常疑惑的問題:做好人難道沒有好報嗎?
原來,子路一直以來的道德信念,竟然是建立在“好人有好報”這樣經不起推敲的相信上的!
作為社會精英,不,文化精英,子路的道德信念如果還在這個層面上,就出問題了——因為,理性的人總會發(fā)現(不夠理性的人哪怕從自身經歷也能體會到):道德的行為并無一個預設的道德報酬,好人并無一個預置的道德美滿。也就是說,道德的行為,對于一個人在世俗的世界里獲得世俗的好處,往往是沒有幫助的,往往是無效的。沒有一個足夠的世俗的報應來證明,一個人保持自己的道德水準,對于個人的利益來說,是合乎理性的選擇。
所以,不打破子路對道德有效性的迷信,子路的道德信念就如同建在沙上的建筑,總有一天會坍塌。于是,孔子面對子路的“好人難道沒有好報”的問題,他給出的答案斬釘截鐵,不,斬盡殺絕:君子固窮?!萌吮緛砭蜎]有好報。
“君子固窮”其實很好理解:君子不能不擇手段,在險惡的社會里,手段選擇上的自我約束必然導致利益實現的自我掣肘。一個帶著原則行走世道的人,如同拿著一根竹竿,橫著穿過森林。另一方面,世人也往往并不因為你富有仁德和智慧而選擇站在你這一邊——他們往往選擇站在利益一邊。
在子路這樣賢者面前,孔子不愿意對這個令人難受的道德真相遮遮掩掩,因為既然是賢者,就必須超越世俗利益層面來思考道德問題,這是賢者的必要條件。孔子幾乎是帶著憤怒,擊碎了子路對于道德有效性的迷信。他直接把道德的真相告訴子路:好人本來就沒有好報。
同樣,壞人及其壞的行為,也并不一定有報應。
人類的制度建設,其目標之一,就是試圖解決這個好人的報答和壞人的報應問題。
但是,從道德建設和倫理學建構的角度而言,如果道德建立在報答和報應的前提下,會降低道德的崇高性,也會降低人們實行道德行為時的崇高感。
這是孔子對子路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打破子路對道德有效性的迷信,就不可能建立道德正信。這個正信是:好人本來就沒有好報,但沒有好報我們也要做好人。做好人不是出于一種理由,而是出于一種信念。
當然,還有一種疑問:好人之所以沒有好報,是否由于好人還沒有足夠的好,或好人某些智慧上的不足呢?
人能反躬自問,從自身尋找問題當然是好的,但是如果由此得出一個結論:只要我們足夠智慧和仁德,就可以獲得好報,這仍然是一個迷信。
很有意思的是,在接下來的討論中,孔子和子路談到了這個問題。
孔子知弟子有慍心,乃召子路而問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
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
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這還是斬盡殺絕:斬盡殺絕子路對道德有效性的所有幻想——連伯夷叔齊這樣的仁者,王子比干這樣的智者都不能免于餓死和被挖腹剖心,我們還能夠對道德有什么世俗利益的指望?
其實,孔子在另外的時候早就告訴我們: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
意思就是:人可以弘揚道德,道德不能報答人。只有我們幫道德,沒有道德幫我們!
三
既然道德并無幫助人們成功的有效性,這個世界還需要道德信念,還有人堅持道德信念嗎?
我們來講一個故事。
《史記·伯夷列傳》——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彼焯尤?。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
在《太史公自序》里,司馬遷說他要為這對兄弟作傳的原因是:
末世爭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作伯夷列傳第一。
伯夷叔齊這對兄弟讓國餓死之后,獲得了孔子的高度贊揚,《論語》中四處提到伯夷叔齊,司馬遷更把這兩個兄弟列入七十列傳之首——也就是自古至今首屈一指的人物的意思吧。
其實,在孔子出生之前正好一百年——公元前652年,有一個孔子的宗祖,他仰慕伯夷叔齊,并身體力行,要做伯夷叔齊。這個人,就是宋襄公?!蹲髠鳌べ夜四辍贰?/p>
宋公疾,大子茲父固請曰:“目夷長,且仁,君其立之?!惫郁~(目夷字),子魚辭,曰:“能以國讓,仁孰大焉?臣不及也,且又不順。”(廢嫡立庶不順)遂走而退。
這兩個兄弟,就是商代伯夷叔齊的春秋版:互相推讓國君的繼承權。當然,后來還是茲父做了國君,但他是一個堅定地向文化傳統(tǒng)致敬,有信念的國君。
《左傳·僖公二十二年》——
冬十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戰(zhàn)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濟。司馬曰:“彼眾我寡,及其未既濟也請擊之。”公曰:“不可。”既濟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奔汝惗髶糁螏煍】?。公傷股,門官(侍衛(wèi))殲焉。
宋襄公寧愿戰(zhàn)敗,也要向一個古老的文化傳統(tǒng)致敬。其實,如果不死守傳統(tǒng)的規(guī)則,他本來有兩次機會獲勝。他因此被后人嘲笑為“仁義之師”,甚至是“蠢豬式的仁義”。
宋襄公真的是愚蠢嗎?
我們知道,從齊桓公以后,很多想當霸主的人,不過都是利用武力謀求私利而已,但是,宋襄公的想法是,他要做真正能擔當起責任的仁義的霸主。
但顯然,宋襄公并不能用自己的仁德獲得霸主的地位,他必須憑借實力,甚至——一些不堪的手段。
于是問題來了:假如用不仁義的方法去獲取霸主的地位,這個霸主還能是仁義的嗎?
當我們用下三爛的手法去實現一個神圣的目標時,我們能保證這個目標不會被我們骯臟的手法玷污嗎?
我們能保證最終實現的,是當初的那個愿望中的東西嗎?
一個好人,當他使用壞人的手段來戰(zhàn)勝壞人時,他就從這一刻起,變成了壞人。
壞人往往是由壞的手段造就的。而壞的手段必然造就壞人。所以,一個好的目標不可能經由壞的手段實現。
很多時候,一個神圣的目標往往面對一個邏輯悖論:
沒有不道德的手段就實現不了道德的目標。
但是,不道德的手段一經實施,就已經否定了道德的目標。
這是一個道德陷阱。
宋襄公看出了這個陷阱。
能看出這個陷阱的人并不多,能辨識這個邏輯悖論的人并不多。
所以,在我的心中,宋襄公是真正的智者。
但是,能夠辨識這個悖論而作出正確的選擇,需要的不僅僅是智商,還有信念。
有信念,你才能成為真正的智者。
四
那么,另一個問題出現了:
一心要用仁義的方法獲取霸主地位的宋襄公,最后卻慘死在他的信念之下。他后悔嗎?他怨恨嗎?
在回答宋襄公是否后悔怨恨之前,我們來看看他所仰慕模仿的伯夷叔齊。
伯夷叔齊讓國餓死,他們怨恨嗎?
很有意思,孔子的學生子貢還真的問過老師這個問題,孔子的回答是: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他們的人生目標,本來就是求道求仁,他們得到了。如此圓滿,他們有什么怨恨?
是的,有些人,他們生來人世,其人生目標就是為了求仁。
那么,宋襄公怨恨嗎?
《左傳·僖公二十二年》——
國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成列?!?/p>
顯然,面對來自宋國貴族包括他曾經想讓位于他的庶兄子魚的責備埋怨,宋襄公對自己的行為及其嚴重后果——身受重傷并瀕臨死亡——也沒有怨恨和后悔。為什么?因為他也是求仁得仁。至少,他沒有用不仁不義的手法去玷污他心中的神圣;恰恰相反,他用自己的失敗,用自己的生命,維護了這一神圣。這其實就是孔子所說的:守死善道。
宋襄公不僅看穿了手段與目標之間的道德陷阱,還用自己的生命來填平這個陷阱。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宋襄公豈能不知道,放強大的楚國軍隊越過泓水并擺好軍陣,自己就幾乎沒有取勝的可能,甚至自己的生命也將處于極度危險之中?
他其實是在殺身成仁!
這是又一出“末世爭利,維彼奔義”道德劇,宋襄公其實是以死亡證明了他最有資格做這個時代的霸主。
而這個“霸主”真正想實行的,不是“霸道”,而是“王道”。他想超越管仲和齊桓公。按照孔子和孟子的觀點,管仲和齊桓公幾乎擁有了實行“王道”的所有天時地利,但是,他們自己的格局和胸襟使得他們的事業(yè)大打折扣。
當因為有賢德之名而被宋襄公讓位的庶兄目夷(也就是子魚)批評他“君未知戰(zhàn)”時,這對兄弟終于見出了高下:不是弟弟茲父不知戰(zhàn),而是兄長目夷夠不著弟弟的境界。
所以,在我心中,宋襄公還是一個仁者。
有信念的人,才能成為一個仁者。
才能超越利害得失,不怨天不尤人,知我者其天乎!
五
我們剛剛講到了茲父目夷這對兄弟的境界。
什么叫境界?
我們再來看看陳蔡之圍中,孔子和他的另一個學生子貢的討論。
子路出,子貢入見。孔子曰:“賜,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孔子曰:“賜,良農能稼而不能為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君子能脩其道,綱而紀之,統(tǒng)而理之,而不能為容。今爾不脩爾道而求為容。賜,而志不遠矣!”
孔子說的是什么呢?是境界!
農民的最高境界是只問耕耘,不問收獲。
工匠的最高境界是只專注于工藝的精進而不問是否討好市場。
學者的最高境界是修養(yǎng)其道義,堅持其正義,而不是茍合取容!
境界之有無,取決于信念之有無。
孟子講過類似的話,《盡心上》——
公孫丑曰:“道則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為可幾及而曰孳孳也?”孟子曰:“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君子引而不發(fā),躍如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p>
這個世界盡管并不完美,但是需要一個盡善盡美的標準。正如這個世界不存在一個完全合乎標準的人工作品,但是,這個世界需要一個完全標準的度量衡,否則,這個世界不但無從建設,還無從判斷,甚至無從描述,它的存在都無法想象!
我們?yōu)槭裁葱枰拍睿恳驗樾拍钍沁@個世界的度量衡!
信念是這個世界的高標,它讓我們仰望。
可是,孟子卻又在另一個地方告訴我們:信念也是底線,它阻擋了我們的墮落。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于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惡有甚于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
孟子反問我們:假如沒有什么東西比生更重要,那么,不就凡是可以得生的手段都可以使用么?同樣,假如沒有什么比死更可怕,那么,凡是可以避死的事,不都可以做嗎?這兩個“凡是”,必使人類墮落而無止境。所以,為了人類的崇高和自尊,人類必須建立一個道德底線: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不擇手段,都不能無惡不作。那么,自然的,就必須有一種東西比生更重要,更值得我們珍視,這就是“義”。必須有一種東西比死更可怕,更要我們避開,這就是“不義”。
這就是信念!
信念,是我們獲得尊嚴體面的必需品!
六
最后,讓我們回到開頭。
孔子在告訴子路“君子固窮”之后,他還有一句話:
小人窮,斯濫矣!
什么意思呢?
有信念并堅守信念,確實并不能使我們一切順遂,直至成功。但是,信念阻止了我們在不成功之后的墮落,并且阻止了我們在墮落之后,如洪水泛濫一般變成世界的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