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8年第5期|李嘯洋:撈魂(節(jié)選)
水草和泥腥氣讓王寶元感到踏實。月亮映在水里,搖出幽藍的碎光。王寶元聽到水流劃過脊背,發(fā)出輕柔的微響。半夜三點了,水底黑得什么都看不見,王寶元的手指沿著淤泥摸到一只死去的蚌殼,摸到蓬草一樣的頭發(fā)。確認了尸體的器官都在,他在死者腳上繞上麻繩,綁在尸體上的橘色浮燈又解開,讓信號浮到水上來。
王寶元蜷緊身子,像羊水里的嬰兒。他剛才摸到棉花糖一樣柔軟的生殖器,狹長的腕骨,竹子般光滑的腿骨,撐開修長的身體。憑著經(jīng)驗,他判斷是個十六歲左右的男孩。王寶元在水里調(diào)整好呼吸,魚一樣躍出水面。他用食指在男孩額頭上點了一下,然后把身體交還主家?!盎钜娙?,死要見尸。”見了尸首,家屬們才放心地哭了??蘼?,哭聲是最好的安慰,雖然有時哭聲會將他震蕩得渾身戰(zhàn)栗。
王寶元靠撈尸體吃飯,干這行的不相信鬼神。很多人怕鬼。小孩怕鬼,學生怕考試搞鬼,女人怕男人鬼混,男人怕官府窩鬼,知識分子怕牛鬼蛇神。王寶元不怕鬼,他最怕的事是斷電。停電的時候,十口敞開的冰柜就像是十間敞開的地獄,冷氣和臭氣綠森森冒出來,油和水的混合物流到紅色柳木柜底,濕漉漉地舔著米白色的墻壁。倒霉的綠色液體流出冰柜,流到白羊村樹底乘涼的耳朵里,匯成百口洪鐘:咒罵、怨怒、恐懼、沉默,各色嘴臉鏡子一樣照到王寶元臉上,照得他心里發(fā)毛。
天熱得蟬都不叫了,連鐵皮桶都曬化了。正午,麻雀在柳樹蔭涼底下互相磨損嗓音。高大的蘆葦一聲不響地低著頭。王寶元馱著透明的冰塊走到白羊村的街道上。幾個小孩手里提著漁網(wǎng),肩上背著半袋活蹦亂跳的泥鰍,邊走邊唱:
頭是錢,腳是錢,撈尸就找王寶元。
香不嫌,臭不嫌,撈根大屌十塊錢。
王寶元門牙頎長,腳掌寬大,跟鴨蹼似的。算命的說,人各有天命,王寶元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王寶元的門牙貼了片黑色的東西。第一個孩子說,王寶元門牙上貼的是韭菜葉;第二個孩子說,王寶元剛吃過炒黑豆;第三個孩子說,王寶元剛啃過死人,他門牙上貼的是死人皮。第三個孩子說完拔腿就跑,第一個孩子和第二個孩子也跟著拔腿就跑。
王寶元追不動他們,就一個人慢慢走。他走啊走,一直走到家門口,背上的冰已經(jīng)將他的青色長褂濡濕了。他對付冰箱臭氣的辦法是冰塊,沒有別的辦法。冰化了就招來芝麻一樣的蒼蠅。王寶元進了家門,就聞到了屬于黑色的味道——蒼蠅像烏鴉一樣在堂屋里飛,“嗡”的一聲,濺得四個角落都是。蒼蠅落在雞蛋縫里,落在沾著剩湯的碗邊,花豆大的蒼蠅像黑色的釘子一樣,鉚緊他的生活。
蒼蠅來了,蜈蚣來了,蟑螂跟老鼠也成群結(jié)隊來了。梁大虎說他夢見蒼蠅掉進了嘴巴里。大頭滿三說他們家白貓一晚上抓住一笸籮耗子。趙四孩說一尺長的蛆像蛇一樣在稻田里蠕蠕地爬。王寶元說,你們說的都像真的似的,我偏偏不信。你們見過的蒼蠅有我多嗎?我家仰塵(即天花板)都是黑的。我從田里捉了一對蛤蟆,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公蛤蟆吃飽了,就輪到母蛤蟆吃,日夜輪流都吃不完。我還準備養(yǎng)幾只壁虎哩,養(yǎng)幾只大蜘蛛,把狗日的蒼蠅滅個凈。王寶元還說,蒼蠅是我養(yǎng)的,白羊村的鬼也是我養(yǎng)的。我捉過鬼,你們信不信。要不是我王寶元孝敬它們,半夜這些溺死鬼蹲在你們家窗根底干嚎哩。王寶元這么說的時候,白羊村上的人就不吭聲了。他們把門和窗戶緊緊關(guān)上,在梁上吊半截豬腸子,拿起蒼蠅拍,鋪開粘蠅紙,守球員一樣在門屋廳堂、東西廂房各守一人,把蒼蠅往死里拍。
喬三老婆翠蘭也跟眾人一樣忙著拍蒼蠅。翠蘭站著拍蒼蠅,趴著拍蒼蠅,躺著拍蒼蠅,跪著拍蒼蠅,踮著小短腿拍蒼蠅。蒼蠅有多少只,翠蘭的屁股就擺出多少種姿勢。翠蘭在炕上忙著拍蒼蠅的時候,喬三剛走到桂花家門口。桂花的皮膚有一種蘆葦?shù)氐姆曳迹欠N香讓喬三骨頭里的血發(fā)酥,一萬只螞蟻躥上他腦門撓抓男性荷爾蒙。桂花像一條濕漉漉的魚,等著喬三救贖。盛夏剛過,幾朵蘆花輕輕拂過喬三的臉頰。進桂花家門時,喬三忽然想起了老婆翠蘭。翠蘭從不主動親他,更不主動摸他。她矮得跟地蘑菇似的,干那事兒的時候胳膊短得都摟不住他雄壯的腰。每次跟翠蘭例行公事,喬三感覺自己給公家進行義務(wù)勞動。
喝醉的時候,喬三常跟眾人講他笨拙的比喻。他齜開嘴,牙縫露得有一米寬的:翠蘭是公家地,桂花是自留地。公家地只能栽栽老蔥,自留地上想種啥種啥。種茄子也行,種黃瓜也行。每到這時,眾人搖著他的膀子笑,喬三,你真是喝醉了。翠蘭是你老婆,咋成了公家的了?桂花才是公地。喬三,你后半夜在自留地上種啥嘞?種黃瓜了還是栽老蔥了?
喬三進來的時候,桂花正在給院里的虞美人澆水。窗臺上放著一個水罐,水罐里兩只河蚌安靜地睡眠。粉紅色的虞美人如一團團焚燒的云彩,輕輕舉過枝頭。桂花的手已經(jīng)把喬三的腰包圍成一個圓形。圓是神秘的,讓喬三感到完滿。喬三聞到了桂花粉紅色的呼吸。他們用一根光滑的絲放風箏。桂花跑啊跑,一起在風里飛了起來。桂花飛累了,喬三就停下來,把她掛進風里。兩只蚌殼張開了,露出乳白色的舌。喬三摩挲著一片金黃的水域,天堂漲起來,桂花已經(jīng)淹沒在天堂快樂的浪花里。
喬三軟塌塌地把胳膊裝進白襯衫里,扣好皮腰帶。“錢呢?”桂花問喬三?!俺鲩T急,沒帶?!眴倘樖贮c了根煙,拿起桂花的襪子在皮鞋上擦了擦。桂花用粉拳捶打著喬三:“沒錢你還搞個屁!”喬三嬉皮笑臉地吻了桂花一回:“剛才你不上了回仙界嘛,還要錢做甚哩?神仙們是不談錢的……”桂花冷笑了一聲,拾起鞋照著喬三后臉摔過去。
喬三躲開,用手戳著桂花的后背:“別拿爛瓦充白玉,白羊村女人多的是,排隊等老子睡哩!”
桂花把另一只鞋扔向他的腦袋,朝著喬三吼:“喬三,你死耗子離不開墻根。黑老鴰也別嫌豬黑,誰不知道你那倆臭錢是從死人身上摳下來的,別拿老娘當瞎子……”
“合上你的臭嘴!”喬三抓起桂花腦袋往墻上撞,桂花扯著嗓子哭了起來。他從桂花耳朵扯下一個亮閃閃的耳環(huán),一直攥在手里。桂花驚叫了一聲。喬三像折斷的苦瓜秧秧,耷拉著腦袋從桂花的哭罵聲中逃出來。窗臺上的兩只蚌殼依舊在安靜的水里沉默。
喬三一出來就碰到了王寶元。王寶元鎮(zhèn)鎮(zhèn)站在那里,裝作沒看見,推著自行車往前走。王寶元放慢步子,聽見車輪上的絞絲咔嚓咔嚓地咬。喬三搞了我心愛的女人!喬三搞了我心愛的女人!王寶元心里,桂花是他的神。桂花是他飼養(yǎng)在月亮里的一尾藍魚,是他命里注定的劫。他愿意是她的劫。王寶元對桂花有遠觀的敬意,卻不敢生半點褻玩的念頭。這一切都源于桂花長得像他母親。這是王寶元的秘密,沒第二個人知道。王寶元想桂花,想得輾轉(zhuǎn)反側(cè),木床板嘎吱咯吱響。天亮的時候,王寶元跑到池塘邊挖一個洞,然后輕輕對著泥洞耳語:“桂花,我想跟你睡覺。我喜歡你。”
桂花的確長得像王寶元去世的母親。王寶元至今忘不了他娘死的那個晚上。他爹謀劃了好久,才決定到另一個國度里生活。那天父親給他頭上罩上柳條筐子,十一月的河水涼到骨頭里了,王寶元感到冰碴結(jié)到喉嚨了。巡視燈照起來,子彈在河面上飛起幾朵浪花。血紅的水像烏賊的墨汁一樣漫在水里,染紅了他的眼睛。又一陣子彈掃來,他連叫喚聲都沒聽到,父母就淹沒在冰冷的水里。寒冷的空氣吞噬著意識,他連害怕都忘了。深深的恐懼,深深的恨,如黃連草的根子一樣順著他喉嚨扎下去,一直扎進他肺里,撕裂他稀薄的呼吸。他沿江邊跑了一夜,鞋和褲腳上粘滿鬼圪針。第二天,他從江邊討來一碗糨糊,典當了棉衣,從一個漁夫那里化來一沓白紙燒了,他跪倒在江邊磕了三個頭,然后頭也不回走了。他跟著一個跛腿鰥夫,學會了撈尸的本事。不管旱年還是澇年,他總算靠這門手藝活了下來,雖然活得比牲口還辛苦。多少年來,他置身于黑暗的寧靜中,一次次鉆進潮濕而透徹的夜晚。
一朵朵碩大的蘆花像是沉重的嘆息,在白羊村鋪天蓋地飛舞。喬三上了我心愛的女人。喬三上了我心愛的女人。母親去世,喬三睡了桂花,想起這些,王寶元心底的怒氣就不打一處來。王寶元生悶氣的時候,喬三正戴著口罩給豬圈消毒。喬三是白羊村里第一個蓋兩層小樓房的。這些年他發(fā)了財,靠著村民們在河塘里撈了尸體發(fā)了財。撈到尸體后,喬三就充當皮條客,先摸清對方的心理底線,先讓“撈主”故意抬價,再幫死者家屬砍價。
喬三靠掮客的身份發(fā)了財。他常常得意地和翠蘭說,鬼見了錢眼睛也是笑瞇瞇的。古人太懂這一套了,死人在棺材里頭嘴里含著錢,陽間人說得好聽,說嘴里含著錢陰間就不受窮。他們哪個曉得,那些錢都打點閻王了?,F(xiàn)在陰間也講與時俱進,也是市場經(jīng)濟金錢時代,就算閻王清正廉潔,也保不住身邊的小鬼干凈。哪個衙門是干凈的?哪個衙門的都是臉面好看,屁股底坐著一攤屎。翠蘭解下圍裙,把飯端到桌上說:“吃飯哇,別吹啦。說得你好像個衙門似的?!眴倘珠_嘴笑了,露出一米寬的牙縫子。
白羊村里的人都不敢得罪喬三,只要話頭在喬三舌尖一繞,“私尸”就充成“公尸”。尸身不是臭魚爛蝦,臭魚爛蝦可以扔掉,扔了可以去市場上再買,尸首就不一樣了。人的身體是比荔枝還嬌貴的鮮貨。喬三常跟他們說,豬皮厚,人皮薄,因為人皮會呼吸,人的呼吸是透明的。人們說爭氣,呼吸就是人的一口氣。一旦人自己不想爭這口氣了,面相就壞了,壞了就賣不上價了。喬三又說,家屬看到壞了的身體會發(fā)怒,他們的憤怒是鐵青色的。你們最好不要惹,惹他們憤怒等于惹火山爆發(fā)。
喬三明白,沒一個撈尸人愿意讓“私尸”變成“公尸”。一旦尸體充公,打撈者只能得到公家規(guī)定勞務(wù)費。他們想得到的是報酬,不是勞務(wù)費。報酬和勞務(wù)費,不是百和千的區(qū)別,而是阿拉伯數(shù)字后幾個零的區(qū)別。死死抓住這種心理,喬三就能耗子吃高粱,順桿兒往上爬了?!鞍琢恕⒛[了、敗了”,幾個定性的形容詞,變著花樣在喬三舌頭上卷來卷去,只要這幾個詞出口,“私尸”就定性成“公尸”。
喬三見到王寶元時就啞口了。上次王寶元撈出男孩,喬三的彈簧舌頭一彈,王寶元撈出的“私尸”就被彈劾成“公尸”。喬三阻止他和家屬碰面,王寶元只體體面面拿到三百塊錢“勞務(wù)費”。白羊村里的村民們都心知肚明,除了王寶元,村里沒幾個人能下到十幾米的深水塘里。他們戴著膠皮手套,把“貨”從水里撈出來,放在運貨的小推車上,一直推進喬三的冷庫房里。唯獨王寶元不戴手套,也不用小推車,他用手親自背。人們說王寶元你不嫌累啊,背著多沉。王寶元說,鬼在陽間活得累,變成鬼他們才輕省了。我背他們的時候,他們在我背上睡著了。你們夢見過鬼么?反正我是從來沒夢見過。有些鬼想讓人背,活人不背,鬼生氣了就趁他們睡著爬到床上,鬼壓身,聽過么?就像大石頭壓在胸口上,想醒都醒不來。眾人笑笑,說王寶元你該像電視里演的《聊齋》一樣,碰個女鬼。
王寶元沒理會眾人,背著孩子一直從深水塘走到喬三家,孩子的臉貼著王寶元瘦瘦的背,手垂在胸前,像睡著的一件衣裳,短發(fā)上濕漉漉滴水。那天王寶元顯得有些奇怪。他蹲在喬三家門口,抽了很久旱煙。喬三現(xiàn)在還記得王寶元在冷庫房里踩了滿地黃泥印。喬三在冷庫房里忙活,讓兒子生生出門拿給他三百元。王寶元看著生生黑亮的眼睛,猶豫了一下,接過了錢。
天出奇地熱。白羊村很久沒下雨了。不下雨,塘子干了,稻苗萎了,桂花的心也枯了。李麻臉盼著下雨,不下雨牛羊就得熱病了,牲口病了,王獸醫(yī)的生意就好了,所以李麻臉希望下雨;不下雨,王寶元家里十口冰柜的尸臭就蒸出來了,王寶元希望下雨;不下雨,發(fā)洪水的概率就小了,淹死人的概率也小了,喬三從尸體上賺到的錢就少了,所以喬三盼望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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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嘯洋
筆名從安,北京師范大學電影學博士研究生。在《電影藝術(shù)》《當代電影》《中國電視》等學術(shù)期刊上發(fā)表多篇影視類學術(shù)論文,詩歌刊載于《詩刊》《星星》《中國詩歌》《延河》《青春》《解放軍文藝》等。電影劇本《雨孩子的秘密》獲2017年第八屆國家廣電總局“扶持青年優(yōu)秀電影劇作計劃”劇本獎。散文有《時間的汛期》,詩歌有《上茫篇》《石頭經(jīng)》《臨帖記》《鎖》,詩評有《廢墟美學與記憶拓片:“針線”與“雕花”的故園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