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頭橋故事
我從小生活在地處汪洋大海中的海島洞頭。海島風景優(yōu)美,氣候宜人,美中不足的是,交通極其不便,出行要看老天爺臉色,看風浪情緒。大風起時,被風擋住的出行腳步只能望洋興嘆;霧鎖津渡,聽得到彼岸的呼聲,卻牽不到對方的手;千辛萬苦劈波斬浪而來,岸就在眼前,卻怎么也靠不上……
要是有橋,該有多么好。這是洞頭人的千年之盼。
架橋建堤,與大陸相連,是所有海島人的“夢想”——真是夢想啊,在散落于茫茫大海上的孤島間架橋,太異想天開了吧?
從記事起,平日里寡言少語的父親,眼含熱淚對我們兄妹五個反復訴說,半是痛惜,半是自責:一輩子與船相伴的爺爺,在去溫州置辦父親結(jié)婚家具和食品的途中,突遇風暴,葬身大海。喜事成喪事,歡笑變苦淚,情何以堪!父親說著說著,就失聲痛哭起來。這事,讓父親一生飽受愧疚的折磨。
我出生那年,家里要建新房,父親搭乘小帆船到溫州買木料。帆船雖掛滿帆,但因風力不足,一個小時也駛不了幾百米。到退潮時分,逆水行舟,不進反退,只好拋錨停泊在海上,等漲潮了再開船??蓾q潮后,風卻更小了,帆完全派不上用場,只得搖櫓助航,船夫們搖得滿頭大汗,效果卻差強人意,洞頭到溫州,三十三海里的路,他們整整走了三天兩夜。
我八歲那年夏天,因高燒抽搐,在島上的醫(yī)院治療半個多月始終找不到病因,母親無奈之下只好帶我去溫州醫(yī)院檢查。那次坐的是柴油機為動力的機帆船,雖然這船與以前的小帆船比起來已強上百倍,但從洞頭到溫州也要五六個小時。我雖生活在海島,打小就與海與船為伍,卻暈船,一路上吐得死去活來,最后竟連膽汁都吐出來了,奄奄一息地躺在母親懷里直翻白眼。從此,我對坐船畏之如猛虎。
1984年秋天,我初中畢業(yè)后考上溫州衛(wèi)校,那時到溫州的鋼制客輪,正常行程四個小時,為少受點暈船的罪,我都是開學去,放假回,學期中間節(jié)日假期再長,我也不回家。兩年后的春天,我在溫州醫(yī)院實習,外婆突然過世了,我回家奔喪,考慮到春天多霧,航班可能會不正常,便多請了兩天假備著,誰知大霧竟然持續(xù)了一個多星期。醫(yī)院排好的班,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不去哪行!母親好不容易才幫我聯(lián)系到私人運輸船。那船不大,船艙里裝滿了貨物,船幾乎貼著水面航行。我坐在船尾駕駛艙里,大浪不時掀過來,浪頭從船頭撲到船尾,每次黃濁的惡浪劈頭蓋臉地撲過來,我都覺得這下死定了,要葬身魚腹了,只求快點到達,但霧濃難散,能見度低,船開得極慢,天蒙蒙亮出發(fā),竟到深夜才靠上溫州的碼頭。踏上土地的那一刻,心里滿是劫后余生的慶幸。
二十幾年來一直不能忘記那個親眼目睹的慘劇。那是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在醫(yī)院值夜班,接到急救電話,說三盤島上有個產(chǎn)婦難產(chǎn),已坐船要送到我所在的縣城醫(yī)院搶救。三盤島與洞頭本島,不過五百來米的距離,正常的話,最多十分鐘船就到,我們不敢遲疑,立刻派了救護車去碼頭。到碼頭時,船正在準備靠岸,我們急忙抱起氧氣袋,推著擔架,沖到碼頭邊準備接病人,可船就在我們眼前,岸就在他們眼前,卻風大浪高,船怎么也靠不上岸,幾次強行靠岸,都沒成功,就這樣,一次次靠上來,又一次次退回去,眼睜睜地聽著產(chǎn)婦家人撕心裂肺地呼喚產(chǎn)婦的名字,眼睜睜地看著大攤的鮮血從產(chǎn)婦身上流失,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年輕的生命帶著另一個還來不及看一眼這個世界的生命愴然離去,卻束手無策,那是怎樣的慘痛,怎樣的無奈啊。
1995年夏天,洞頭到溫州有了鋼質(zhì)高速客輪,正常時七十分鐘就能到達,白天每小時一班,交通方便許多,但是,被風浪或大霧滯留的事仍時有發(fā)生。
1996年底,那個曾以為是異想天開的夢想,竟然要起航了!五島連橋工程動工,海島人無比興奮,奔走相告,發(fā)自內(nèi)心地捐款捐物,霓嶼島上一位八旬老太,捐出自己珍藏了半個多世紀的結(jié)婚金戒指;半屏山一位叫金海生的孤寡老漢,提了一籃子雞蛋到“五島辦”,一定要為五島連橋盡點力。據(jù)說,年輕時,他的戀人住在與他一水相隔的東岙村,姑娘的父母嫌他是半屏山島上的人,“寧隔十重山,不隔一道水”,生生拆散了情投意合的一對戀人。他終身未娶。我住在元覺島上的表舅母,把幾年來日夜不??棥熬W(wǎng)尾”攢下的錢,全都拿到“五島辦”,當她打開層層包裹的花布包時,在場的人都驚呆了,那是怎樣的錢呀,泛著鹽花的硬幣,粘在一起的毛票,都整整齊齊地碼著。她說,這是她多年積攢下的“棺材本”,現(xiàn)在能派上大用場,“我高興,高興……”耄耋老人擦著眼角的濁淚喃喃地說。全縣的干部職工,每人每年捐出一個月的工資,從來沒有一次捐款讓人如此興高采烈。“勒緊褲腰帶,造福下一代”,是當時大家共同的心聲。
五年的拼搏與等待,五島相連工程于2001年12月22日全線架通,七座跨海大橋像七條彩虹,裝點在東海碧波間,島與島握起了手。五島連橋建成通車那天,島上沸騰了,那天的洞頭萬人空巷,有車的,自然開著車去;沒有車的,騎著自行車去;甚至,用雙腳趕著去。老人們紛紛走出家門,由兒孫攙扶著,一路步行到從未到過的縣城。很多遠在外地的洞頭人,也特意趕回家鄉(xiāng)參加通車典禮。
嘗過跨海架橋甜頭的洞頭人,又有了一個更大的夢想:要在海上造一條長堤,與溫州相連。又一個五年,夢想終于成真。2006年4月30日,一條長十四點五公里的堤壩猶如長龍破水而出,將茫茫海面一劈為二:堤北,濁浪翻滾;堤南,灘淺水靜。長堤把洞頭海島和大陸緊緊聯(lián)結(jié)在一起,至此,洞頭到溫州陸路交通全線貫通,飽受顛簸之苦的一代代洞頭人,終于圓了“天塹變通途”的夢想。真是十年心血化霓虹,海島變半島。
如今,又一個十年過去,昔日漁村變成繁華島城,曾經(jīng)的荒島孤嶼,成了別有洞天的“海上花園”。七十七省道延伸線竣工,洞頭納入溫州半小時交通圈。交通,再不是海島人心中永遠的痛了。每次自駕車出行,飛馳在平坦而寬闊的大橋上,獵獵的海風催開滿懷歡歌,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愉悅和自豪,是大陸上生活的人們難以體會也無法想象的。
這三十三海里路,洞頭人走了一代又一代,曾經(jīng)的血和淚,曾經(jīng)的祈盼與煎熬,都留存在洞頭人的記憶中。只有經(jīng)歷過,才更能懂得,橋的美,堤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