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靈魂之死
阿爾貝·加繆(AlbertCamus),法國小說家、哲學家、戲劇家、評論家,存在主義文學領(lǐng)軍人物,“荒誕哲學”的代表。他于195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60年不幸遭遇車禍英年早逝,年僅47歲。加繆高揚的人道主義精神使他被成為“年輕一代的良心”。加繆在50年代以前,一直被看作是存在主義者,盡管他自己多次否認。1951年加繆發(fā)表了哲學論文《反抗者》之后,引起一場與薩特等人長達一年之久的論戰(zhàn),最后與薩特決裂,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加繆是荒誕哲學及其文學的代表人物。
我晚上六點鐘的時候來到了布拉格。一到地方,我立即把行李送到了寄存處。找旅館的時間尚余兩個小時。由于手里已經(jīng)沒有了兩個箱子,我身上此時獲得了一種奇特的感覺:我已經(jīng)解放。走出車站后,我順著花園往前走,不加思索地來到了萬塞拉斯大街。街上人流如織。上百萬活到今天的人聚集在我周圍,他們沒有對我泄露任何他們存在中的東西。他們只是日復一日地生活著。我很熟悉這個國家,但是我和它距離非常遠,也不懂他們的語言。所有人都走得非???,我被所有人超越。我感到茫然。
我只有少量的錢,而這些錢是我六天的開銷。六天之后,我會得到別人的資助。但在目前,我所面臨的情況是嚴峻的。我開始尋找一家價錢便宜的旅館。我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是新城。我感覺這里所有人身上都有一種光芒,到處都是哭聲和女人。我像逃離似的加快腳步。我到達舊城,時間為8點左右。在那里,我注意到了一間門面很小,看起來不是很貴的旅館。我走進旅館。首先是填表格,然后是拿鑰匙。房間是4樓34號。打開門,我看到一間十分奢華的房間。我看了一下價目表,發(fā)現(xiàn)價錢兩倍于我的預算。毫無疑問,錢的問題已經(jīng)不容忽略。身處這樣的大城市,我只能把花銷降到最低?,F(xiàn)在,剛才還不那么明顯的擔憂變得分明凸顯起來。我開始感到不痛快,心里無所歸依。一瞬間,我有一個非常清晰的感覺:在金錢的問題上,大家對我抱以了最大的冷漠。我并不是不明白,在此時此刻,我這種愚蠢的憂慮沒有任何意義,但思維的活動已經(jīng)開始。接下來最先做的事情是吃飯。應該出去找一家便宜的飯館。而且還要注意,此后每頓飯的花費不能超過十克朗。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最少人去的飯館就是最便宜的飯館。我在一家門前冷落的飯店門口徘徊著。店里的人注意到了我。我想我應該進去。那是一間地下室,光線非常暗,飾有畫工粗糙但非常艷麗的壁畫。里面有各種各樣的人。在一個角落里,幾個姑娘抽著煙,在嚴肅地談論著某事。男人們都在吃東西,大多數(shù)臉色灰黑,不容易看出年齡。侍者是一個身材高大,有著一顆很大腦袋的男人。他穿著一件油膩的無尾常禮服向我走來,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我在菜單上迅速點了兩個菜,上面寫了什么我根本不認識。但是,似乎還有做一番解釋的必要,因為在問我話的時候,侍者用的是捷克語,我回答的語言卻是少量的德語,而他是聽不懂德語的。我有些惱怒。見此情況,他叫來了一個姑娘。姑娘笑意盈盈地向我走過來,擺出的是一副慣用的姿態(tài):左手叉著腰,右手拿著香煙。她坐在了我桌子旁邊。她問我問題,用的是和我一樣爛的德語。一段時間后,所有的問題都清晰明了了。于是侍者開始向我推銷時鮮菜。他是一名出色的表演者,我要了時鮮菜。姑娘仍然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話,只是接下來的話我已經(jīng)聽不明白?!笆恰恰恰?,我只是一個勁地這樣回答,表情深刻,但心思并沒有在談話上面。這一切都讓我感到非常惱怒。我晃動身體,覺得似乎已經(jīng)不餓了。我的肚子感到不舒服,這是我一個固有的難題。我像往常一樣請那位姑娘喝一杯啤酒。時鮮菜已經(jīng)上桌,我開始用餐。味道很差,讓人想要嘔吐。我吃的是一道用玉米粉和肉混在一起做的菜,里面有一種類似孜然的東西。但是我的注意力并不在這上面,或者說我什么都沒想,只是全神貫注地凝視對面那個女人的嘴巴。那張嘴巴非常油膩,但是卻帶著微笑。我不確定勸說是否對她有用:她已經(jīng)黏在了我身邊。但因為我的一個無意識的動作,她終于不像之前那樣放肆(我時常想,關(guān)于隨后發(fā)生的一切,如果是一個漂亮的姑娘,我會盡量避免讓其發(fā)生,但她是一個很丑的女子)。這里的人似乎都在做一種可笑的準備。身處其中,我害怕自己患病。何況,我一個人住旅館,缺錢且心情低落,只有我自己和我可憐的思想。我這樣懦弱和恐懼的人怎樣才能擺脫自我?這個問題我直到今天然在思考。我走出旅館,在舊城里徘徊著。但長時間停留在自身是我所不能允許的。于是,我跑步回到旅館準備睡覺。一到床上,我?guī)缀趿⒖叹退恕?/p>
只有不給我任何教益的國家,才是我不討厭的國家。我因這句話而恢復了勇氣。然而,我不能確定是否要把以后的日子描寫下去。我回到了我住的旅館。無論是早上還是晚上,我都要忍受那讓人嘔吐的孜然類的食物。所以,那一整天我都想嘔吐。然而,我并沒有讓自己吐出來。我知道,我必須吃進去東西,否則就得找別的飯館,而這樣做完全是在折磨自己。在這里,別人至少是“認識”我的。大家雖然不會和我語言交流,但至少會對我露出微笑。再說,我已經(jīng)臣服在了焦慮之下。我把頭腦中的這樣一個極端看得太重了。我做出決定:安排白天的時間,把支撐點在白天擴大。我開始盡可能延長起床的時間,從而使白天不會有那么長的時間。梳洗一番后,我再次緩慢地探索這個城市。我進入華麗的巴洛克式教堂,想在里面重新找到一個家園。但在走出教堂的時候,因為自身所處的這種讓人沮喪的獨處,我感到更加空虛和絕望。我徘徊在被人流阻塞的伏爾塔瓦大街。其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寧靜空曠的哈拉特辛區(qū)度過。太陽已經(jīng)快要落山,哈拉特辛區(qū)的教堂和宮殿投射出陰影。我漫步在街道上,帶出一串串腳步聲的回響。我覺察到了這種聲音,開始感到驚慌。晚餐我吃得很早,八點半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上床睡覺了。我次日起床完全是太陽的功勞。我想方設(shè)法通過教堂、宮殿和博物館等一切藝術(shù)作品來讓焦慮減輕。通過憂郁來把自我的反抗消除,是我經(jīng)常采取的做法,但在這里,這個方法并不起作用。只要一走到街上,我就會成為外來人員。但是,我有一次卻在城市邊緣的一座巴洛克式隱修院里,卻感覺到一種想流淚、幾乎讓我得到解放的沉默。這是由里面溫馨的時光、緩慢的鐘聲、成群的鴿子飛出塔樓、一樣有某種類似香草氣和虛無香氣的東西作用產(chǎn)生的。晚上回來的時候,我寫下了上述事情,完全一氣呵成。由于在表達的過程中我又感到當時品味到的復雜性,我把它們忠實地記錄了下來,這種復雜性就是:我還要從旅行當中得到怎樣的好處?,F(xiàn)在,我衣著普通,城里的招牌上的奇異文字一個字也認不出來。我也沒有能夠順暢交流的朋友,沒有任何可以打發(fā)時間的項目。我在一個房間里能夠聽出陌生城市的聲音。的確,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幫我逃離這里,帶我到一個光線更柔和的家園和讓人喜愛的地方。我產(chǎn)生了一種想呼喚和吶喊的沖動。在我面前,將要出現(xiàn)的都是一些從未謀面的面孔,以及教堂、沉香和金子,我將因為它們而陷入一種平庸的生活。我的焦慮在這種生活中讓所有事物都變得有了價值。這種生活是習慣最好的掩飾。在這種生活中,心靈在沉睡中漸漸蘇醒,并最終呈現(xiàn)憂慮的蒼白全貌。當一個人剖析自己,我不認為這個人是幸福的……但是,旅行卻是因此達到對他指引的目的的。不僅如此,旅行還在他和各種事物之間造成了嚴重的不和諧。這樣一顆不那么堅固的心,較為容易接受世界發(fā)出的聲音。終于,一棵最小的孤獨的樹的形象發(fā)生了改變,變得溫柔和脆弱得過分。藝術(shù)作品和婦女的微笑,都是旅行構(gòu)成的鮮活而感人的景色,家鄉(xiāng)土地的人種和對歷史的概括,是它們最初的產(chǎn)生源。但是,一天又過去了,在旅館的這間房子里,我的身上被某種東西再次像靈魂的饑餓那樣打出一個“坑”。我沉睡正是因為這所有的事情,但是我拿不準自己是否需要承認這一點。一種在醋里浸泡過的黃瓜味,是我對布拉格的印象。這種黃瓜在當?shù)啬膫€街頭都有賣,吃的時候人們多是站著匆忙地吃。此時,我的焦慮因為這種黃瓜的酸辣味再次產(chǎn)生。當我跨過旅館的門檻,我憂慮更甚?;蛟S,這種氣味所產(chǎn)生的影響是由某種手風琴的琴聲造成的。我看到一個斷了一條手臂的盲人坐在我的窗下,他坐在樂器上,將樂器用半個屁股固定,用僅存的一只手拉琴。他拉的永遠是一首曲調(diào),幼稚而柔和。每天早上,都是這琴聲讓我醒來,讓我遽然身陷其中不能自拔、毫無遮掩的現(xiàn)實世界的。
此外,在伏爾塔瓦河邊,我還記得我突然停下過。當時,我心里就產(chǎn)生了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氣味或抒情的曲調(diào)。我對此感到驚奇。我輕聲問自己:“這代表什么?這代表什么?”然而,我無疑還沒有觸及問題的邊緣。第四天,為了去看前幾天沒有找到的猶太人墓地,我在十點鐘的時候準備出門。這時,我聽到隔壁房間有一個人在敲門。那人先敲了一次,沒有得到回應。沉默一段時間后,他又敲了一次。這次敲門持續(xù)的時間很長,但是似乎依然沒有人回答。他開始往樓下走,腳步聲頗為沉重。我心不在焉、頭腦里空無一物,閱讀著已經(jīng)用了一個月的剃須膏的使用說明。天氣非常沉悶,古老的布拉格的塔樓和圓屋頂沐浴在一束從多云的天空射出的、赤褐色的光線當中。報販在叫賣《納羅第·波利第法報》,這是他們每天早上都要做的事情。我竭力逃離了纏住我的麻木。離開的時候,我再次碰到了樓上的侍者,他手上已經(jīng)拿了一把鑰匙。我停下腳步。他再次敲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門。他想把門打開,但由于里面的插銷可能已經(jīng)插上,他未能如愿。他再次敲門。這一次,房間里發(fā)出一種凄涼而壓抑的空洞聲音。我已經(jīng)不想再聽下去,于是離開。我來到了布拉格的大街上。這時,一種痛苦的預感包圍了我:我始終無法忘記樓上那個侍者愚蠢的面孔和他那彎曲得很怪異的漆皮鞋,以及那件脫落紐扣的上衣。我開始吃中飯,其間,我厭惡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下午兩點左右,我回到了旅館。
有人在大廳小聲說話。為了更快地看到早已經(jīng)在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我迅速登上了樓梯。事情如我所想。房門打開一半,視線所及之處是一堵涂著藍漆的墻,我上面所說的那種陰沉的光線照射著這堵墻,映出一個躺在床上的死人的影子,以及一個看守尸體的警察的影子。兩條影子呈直角分開??吹竭@光線,我感到心煩意亂。這光線是真實的。它既是無可置疑的生命之光,也是生命進入尾聲的光芒,也是讓人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光。他死了,孤身一人留在了自己的房間。我非常清楚這不是自殺。我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倒自己的床上。從影子來判斷,我認為這個人和許多人一樣,是個又矮又肥的男人。他死去的時間無疑已經(jīng)非常長。但是,他在旅館里,生命是直到侍者去叫他才真正終結(jié)的。當侍者到那里的時候,并不認為他已經(jīng)死掉,但他的確已經(jīng)孤單離世。而在那個時候,我正在看剃須膏上的說明。整個下午,我很難描述自己是在一種怎樣的狀態(tài)下度過的。我只是躺在床上,頭腦里一團亂麻,心里感到難過異常。我修剪自己的指甲,數(shù)著地板上的小坑。我告訴自己要數(shù)到1000,但發(fā)現(xiàn)在數(shù)到50或60的時候就數(shù)錯了,難以為繼。我對外面的聲音充耳不聞。但有一次卻唯獨沒有漏掉走廊里一個沉悶的聲音。那聲音是一個女人發(fā)出的,她用德語說:“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于是,我?guī)е环N無比絕望的心情,想起了我遠離此處地中海岸邊的城市。我對那綠光下的溫柔的夏夜非常迷戀。在那里,每當?shù)搅艘雇恚教幙梢钥吹侥贻p漂亮的女人。接下來,我連續(xù)幾天都沒怎么說話。但是,被壓制的吶喊和反抗卻在我心里發(fā)酵。我保證,當時如果有誰向我張開雙臂,我一定會像孩子一樣哭出來。日落前后,我全身非常疲憊,插上門栓的動作也是在狂亂當中完成的。我腦海里一片空白,把一首手風琴曲翻來覆去地想著。除此之外,我不能再想起任何東西,不能想起家鄉(xiāng)、城市和自己的名字,不能想起瘋狂和征服,以及向往和被侮辱。這些東西我還會再記起來嗎?敲門聲傳來,走進來的是我的朋友。于是,我盡管失望,但還是被拯救了出來?!昂芨吲d再次見到你們?!蔽蚁胛耶敃r或許是這樣說的。但是,我可以確定我當時只有這番表白,而我在他們眼里,仍然只是那個曾和他們分別的人。
沒過多久,我離開了布拉格。對于以后所經(jīng)歷的一切,我自然也是感興趣的。我不會忘記堡贊的哥特式的小墓地。在那里,紅色的天竺葵開得燦爛無比,早晨的天空一片碧藍。同樣,我也能夠描述一番西里西亞無情而又沒有收成、長長的平原。我跨越西里西亞平原的時間是在黎明時分。在霧靄茫茫的早晨,一群黑壓壓的飛鳥飛過不大順溜的大地上空。柔美而深沉的摩拉維亞,它那一望無際的原野、道路兩邊的掛滿酸果的李子樹,我同樣喜歡。但我在內(nèi)心深處卻有一種震驚,震驚于那些長時間觀看深不見底的地溝的人們。維也納我也去過,我在那里停留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我永遠都被自己囚禁著。
但是,當我坐火車從維也納去威尼斯的時候,我在火車上產(chǎn)生了對某種東西的期待。那時的我,就像一個用米湯喂著在康復當中的病人,正在焦急地等待吃第一塊面包。我看到了一絲光亮。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自己正準備迎接幸福。我不打算講那么多,而只準備講述一番在維尚斯附近的山丘上度過的6天時間。我仍然沒有離開那里,或者說在有的時候,我仍然感覺身處那個地方,并且因為一切而感受到一種迷迭香的香氣。
我踩在意大利的土地上。這是一塊專為我靈魂而設(shè)的土地。我靠近它,次第辨認出它的各種標志:石鱗瓦的房屋;雜亂晾在院子里的衣服;爬滿經(jīng)硫酸銅處理而變青的墻上的葡萄藤;性格爽朗的男人;柏樹(它非常纖細而挺拔)和土灰色的橄欖樹和無花果樹。在意大利的小城里,陰暗的廣場隨處可見。中午,遲緩而懶洋洋的鴿群在尋找棲息之處。此時,靈魂正在一點點地放棄反抗,激情正在被眼淚一點點吞噬。我來到維尚斯。這里的白天時光是完全個人的:隱藏在柏樹林后面的蟬鳴聲不斷響起,從雞鳴不息的早晨一直持續(xù)到這最甜蜜、溫柔、光滑的夜晚。時間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伴隨產(chǎn)生了陪伴我的、內(nèi)部的沉默。擁有了對著平原的房間,以及其中古樸的家具和掛鉤的花邊,我應該感到滿足了。我仰望天空,感受時光的旋轉(zhuǎn),覺得自己似乎能夠原地不動、永不停歇地跟著它旋轉(zhuǎn)。我希望能夠獲得專注而友好的意識,而這也是我能夠得到的唯一的幸福。整整一天,我都在散步。我從山丘上下來,走到維尚斯,或者走到更遠的田野那邊。我有理由給予這一切無限的愛,我碰到的每一個人和街上的每一處氣味都讓我有理由這樣做。我看到度假區(qū)的年輕婦女們,買冰淇淋的商販吹的喇叭(裝有輪子、有鋪位的平地舟就是他們的車),擺滿紅瓤黑籽的西瓜和透明甜黏葡萄的水果攤。我注視著它們,感到每個不再感到孤獨的人都有了依靠。然而,對于不得不孤獨的人來說,在九月的夜晚,大家發(fā)現(xiàn)知了既尖銳又柔和的鳴叫,流水和群星的香氣,乳香黃連木和蘆葦叢中香氣撲鼻的通路都是愛的標識。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陽光耀眼奪目的時刻快要過去,夜晚即將到來,周圍的景色因為落日的金色和柏樹的漆黑變得光芒四射。于是,我走向大道,朝遠處鳴唱的蟬聲走去。我不斷地向前走。我發(fā)現(xiàn)鳴蟬的聲音一個接著一個變小,最后寂然。我緩步前行。因為被如此多的熱烈的美所簇擁,我感到有些窒息。蟬在我伸手時競相鳴叫得更大聲,最后干脆唱了起來:這是用冷漠和美來落幕的天空的神秘。落日尚余一絲光亮,趁著這光亮,我讀著一座別墅三角楣上的字:“精神產(chǎn)生于高尚的自然。”當?shù)搅四抢?,我想自己應該停下來了。第一顆星星已經(jīng)高掛天空,對面的山丘上隨后出現(xiàn)三處燈光。在悄無聲息中,黑夜來臨了。一陣耳語以及一陣微風在我身后的灌木叢中響起,在獲得白天所饋贈的溫甜之后,我離開了。
我毫無疑問仍然是以前的那個我,不同的是變得更加孤獨。在布拉格的時候,四壁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而在此處,身處這個世界之中,我被我排斥在外。我目前還沒有談到太陽,因此我往宇宙塞進許多和我相似的形象。直到現(xiàn)在,我才模模糊糊地明白看著我誕生的故鄉(xiāng)以及太陽給我?guī)淼暮锰?。我在接近中午的時候離開,走向一個可以俯視維尚斯廣闊平原的熟悉的地方。此時天空是深藍色,微風和煦,太陽已經(jīng)差不多爬到了屋頂。山坡被天空投射下來的一切光照耀著,柏樹、橄欖樹、白色房屋、紅色屋頂因此都蒙上了一層最火熱的顏色。隨后,這些光隱沒在陽光下煙霧彌漫的平原上。最后,它們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身上存留了那矮胖男人的影子?,F(xiàn)在,我是身處在這些隨著太陽旋轉(zhuǎn)的平原,身處這些光禿、遍地是焦草被燒過的斑點的山丘,身處塵埃當中的。我的手指觸摸到的是我赤裸而毫無吸引力的自身。我因為這個國家而回歸內(nèi)心,因為這個國家而直面我秘而不宣的焦慮。需要指出的是,這并不是我的焦慮,而是布拉格的焦慮。因為,在這個地方,我嗅到的已經(jīng)追隨我一個月之久的死亡和非人的氣味,要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清晰。這是一種令人感到悲哀的事實,是一種充滿我身體沒有快樂的和平,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僅僅是一種不會再出現(xiàn)在我身上的東西的清楚意識:徹底放棄和漠不關(guān)心。這就好比一個即將要死亡并且已經(jīng)知道自己將要死的人,并不會在乎自己妻子的命運(小說當然不能包括在內(nèi));他意識到自私,即絕望,是人的天性。我認為這個國家沒有任何不朽的諾言。我很難想象,如果自己沒有用眼睛去看維尚斯,沒有用手去觸摸維尚斯的葡萄,沒有讓皮膚去感受從蒙特拜里科到瓦勒瑪拉納別墅途中的夜晚,我怎樣能夠重新活躍于我的靈魂當中。
這一切都是事實。我的身體此時進入了混合太陽和某種無法言說的東西。一切都在這個極端意識的頂峰匯集起來。在我的面前,我的生活成為應該被拋棄或者接受的整體。此時此刻,我迫切需要一種偉大。我找了這種偉大,它藏身于我深深的絕望和世界上最美的景致的隱秘冷淡的對抗中。為了成為一個有意識又勇敢的人,我從這種偉大當中汲取力量。于我而言,碰到這樣困難而荒謬的事情,就算只有一件也已經(jīng)足夠。但是,我或許已經(jīng)對當時感覺得這樣準確的東西加以壓制?,F(xiàn)在我經(jīng)?;氐讲祭?。也就是說,我又回到我在那里經(jīng)歷過的沉悶的日子當中。有的時候,我的憂慮會被一縷黃瓜酸味和醋味重新勾起。在那個時候,我不得不想到維尚斯。但在我的心里,二者的分量是無差別的,我無法分開我對光明、生活的愛和我對要描述的絕望經(jīng)歷的留戀。這一點大家想必已經(jīng)非常清楚。我也無意下定決心去進行選擇。阿爾及利亞郊區(qū)有一處很小的、裝有黑鐵門的墓地,把它一直走到盡頭,就能夠看到山谷和海灣。當身處這塊和大海在一起呻吟的祭拜之地,大家能夠長久地在夢想中沉醉。然而,如果人們往回走,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塊被人遺忘的墓上的墓碑,上面寫著:深切哀悼。世界上有各種理順事物的理想主義者,這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本文選自加繆散文隨筆精選《荒謬的墻》,譯者:歐啟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