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雖然屢戰(zhàn)屢敗，心灰意冷，但李杜還是沒有下定決心離開北京，離開東八里莊那間昏暗的終日見不到陽光的地下室，像大多數(shù)北漂那樣茍且著揮霍青春。然而，這一次，外婆的一個電話，他便立馬收拾行李，連夜跳上南下的火車，回到了松山湖。

外婆在電話里對李杜說，阿杜，我時日無多了，想你了，想聽聽你唱歌。

李杜從小跟外婆在松山湖長大。松山湖峰巒環(huán)抱，晨靄雨煙，煙波浩渺，白鷺輕鳴，靜穆凝神。小時候，外公常年在外，外婆身體還健壯，經(jīng)常帶著李杜在松山湖邊掘地、種莊稼。雨霽虹出，曉月晚風(fēng)中，外婆撐著小舟，載著李杜在松山湖撈魚、摘蓮子，外婆給他唱兒歌，唱松山湖民謠，唱得很好聽，令李杜著迷。每天晚上，李杜總要跟外婆睡在一起，總要枕在外婆的胳膊上才能入睡。村里的人都說，李杜跟外婆最親。但李杜一點也不給外婆省心。有一次傍晚，李杜偷偷撐著外婆的小舟蕩漾在松山湖上，?？吭谔J葦蕩里掏湖鳥鳥巢的蛋，掏了幾窩鳥巢，得蛋二十幾只，很興奮。天色已晚，遠(yuǎn)處岸上的燈火已經(jīng)在閃爍。他要回家讓外婆煎給他下飯?？墒?，他竟然迷路了，撐著小舟在蘆葦蕩里打轉(zhuǎn)，折騰了許久，卻每一條路都是斷頭路，出不去。他突然想到了外婆說過，湖里有湖神，也有湖妖，被湖妖纏上了，人就走不出去了。他害怕極了。呼喊外婆卻無人答應(yīng)。湖從來沒有過如此浩渺，無邊無際，像世外之地。李杜累了，坐在舟上哭。他的哭聲和呼喊聲一樣，被湖妖纏住了，傳不出去的。徒勞無功，他用帆布將自己蓋住，屏息靜氣，不讓湖妖看到自己。外婆折騰了大半夜，發(fā)動全村人找遍了松山湖也沒找到他。她以為李杜被淹死了，坐在湖邊悲傷地哭。夜深了，湖風(fēng)清涼，李杜被人搖醒了?；鸸庵?，他看見一個小女孩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扶著他的舟。女孩子很美，烏黑的長發(fā)，大大的眼睛，甜美的笑容，鼻尖上有一顆火紅的痣。

“你是不是湖妖呀？”李杜有點恍惚，怯怯地問。

女孩笑道：“我叫春雪。我不是湖妖，我是捕鱔魚的。鱔魚在夜晚才出來?！?/p>

女孩闖入蘆葦蕩捕魚，看到了李杜的舟漂蕩在湖面上，像是無人小舟。她近前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李杜露出來的頭。

火把漸漸熄滅。月光灑在湖面上，像大地上下了一層雪。

“你是不是掏鳥巢迷了路？”女孩問。

李杜說，是。

“我們趕緊把鳥蛋放回鳥巢，物歸原主?！迸?yán)厲地對李杜說，“你迷路，是因為掏了鳥窩，湖妖要懲罰你。幸好，你還沒有煎食鳥蛋，否則命都保不了！”

李杜明白了，輕聲地叫了一聲“春雪”。那女孩也輕聲地回答了一聲：“哎?！甭曇粲行┬邼?。

湖鳥被驚醒了，在蘆葦蕩里憂傷地鳴叫。李杜要把鳥蛋物歸原主。春雪自告奮勇，要陪李杜一起把鳥蛋放回鳥巢。

春雪和李杜各自撐著自己的舟船，駛?cè)胩J葦蕩深處。他默默地看著那女孩的背面。她搖船的動作很熟練很敏捷，姿態(tài)優(yōu)美，他喜歡她抖秀發(fā)的樣子。當(dāng)她回眸一笑時，他趕緊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半夜里你一個人在湖上捕魚，不害怕嗎？”李杜問。

“有什么好害怕的？我有湖神保佑?！贝貉┱f，“還有我爸媽保佑。”

李杜心里一沉。

“三年前，我爸媽夜里捕魚，淹死在湖里了?！贝貉┹p描淡寫地說。

春雪和李杜挨個鳥巢把蛋放回去。在哪個鳥巢掏的，掏了多少只，李杜都記得很清楚，只是他記不起是怎樣迷路的。現(xiàn)在看去，松山湖沒有昨晚那么浩渺呀？

春雪說：“湖鳥是受湖神保護(hù)的，我們不能傷害它們?！?/p>

李杜說，我記住了，你不要把此事告訴我外婆。

女孩把李杜帶出蘆葦蕩，快回到岸邊，他遠(yuǎn)遠(yuǎn)看到外婆。他喊了一聲外婆。外婆喜出望外，不顧湖水深，撲向李杜的舟，把李杜緊緊抱在懷里。

“外婆，我在舟上睡著了，忘記回家了?！崩疃耪f，“可是，我什么壞事也沒有干?！?/p>

春雪證明道，他真的是睡著了，什么壞事也沒有干。

外婆摟著李杜放心地說，那就好。我還以為是湖妖在懲罰你。

這是李杜與春雪的第一次見面。后來，他和外婆經(jīng)常到湖上捕魚，但再也沒有見過春雪。有一次，他忍不住問外婆：“春雪是不是湖神的女兒呀？”

外婆笑而不答。一直沒有回答。也許她也說不清楚。松山湖有太多的隱秘，誰也說不清楚。但李杜一直無法忘記春雪的面容，直到他離開松山湖多年后，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天夜里遇到春雪的情景。

十三歲那年，李杜離開松山湖去了廣州，跟父母住在一起并在廣州讀書。李杜愛上了音樂，彈得一手好吉他。高考結(jié)束那年，父母離了婚，李杜去了北京讀大學(xué)。在北京幾年，李杜成了一名歌手，在三里屯酒吧駐唱。他把松山湖民謠小調(diào)融進(jìn)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曲里去，效果十分明顯，情調(diào)與眾不同，勾起了聽眾淡淡的鄉(xiāng)愁，因此他在圈子里有了一些名氣。然而，他總是無法使自己更進(jìn)一步。他參加了多次青歌賽，總是止步于三十強(qiáng)之外。他有些喪氣了，開始厭倦酒吧里的氣氛。父母重組了家庭，很少關(guān)心他。只有外婆經(jīng)常打電話問他過得好不好。他總是語氣喜悅地回答說，很好，很開心。外婆很放心，不時給他寄松山湖的麻蝦、小魚干和蓮子糖。李杜想外婆，但離不開北京啊。有一天，相愛了三年的女友無法忍受居無定所、入不敷出的生活，跟人去了美國，李杜萬念俱灰，終于離開了酒吧，放棄了音樂，既不唱，也不寫，連心愛的吉他也送給一個路邊的賣唱歌手，無所事事地過日子，不出半年，地下室的住所里便擺滿了酒瓶，墻角里堆滿了煙頭……他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的樣子。他心里一萬次想離開北京?？墒?，昨晚收拾好的行囊，到了早上又被他扔到墻角里。這一天，外婆的電話讓他下了決心。他離開了北京。

回到松山湖，李杜才知道外婆躺在病榻上已經(jīng)有一年多，但一直沒有告訴李杜?？瓷先?，李杜發(fā)現(xiàn)外婆真的衰老了，臉上的皺紋比湖波還深，身體很弱，下床都費勁。她真的是時日無多。舅舅在香港，難得回來。外婆孤身一人，不愿意離開松山湖去香港和醫(yī)院，固執(zhí)地要在松山湖等死。李杜心里無比愧疚和悲涼。

李杜還發(fā)現(xiàn)，此時的松山湖與小時候的松山湖已經(jīng)判若兩“湖”。松山湖原始風(fēng)貌不見了，到處被改造得更有時代感。湖岸線青草如茵，桃紅柳綠，爭奇斗艷，繽紛醉人。松山湖已經(jīng)不像昔日那樣幽靜肅穆，多了這么些熱鬧，熱氣騰騰的，煥發(fā)著蓬勃生長的活力。但有一些東西沒有改變，比如陽光的味道、湖水的氣息和白鷺的翩翩起舞……

李杜決定留下來陪伴外婆度過生命最后的時光。外婆要吃雞湯煮香芋。那是她最喜歡吃的食物。小時候，李杜也最喜歡外婆做的雞湯煮香芋。雞是松山湖的松子雞，芋是松山湖的香芋，水是松山湖的湖水，換任何一樣?xùn)|西都煮不出那種味道?？墒牵词故峭环N食材和水，李杜也做不出外婆需要的口味。不是那種口味，外婆便像小孩一樣任性，拒絕進(jìn)食。他無可奈何。村里人告訴他，外婆平時只吃春雪做的雞湯煮香芋。

哦，春雪。李杜聽到這個名字時心里咯噔一下。

春雪在一家衣架工廠上班。有時候要加班，不一定能每天都來外婆家。

雖然村子被拆遷得面目全非，但外婆的小院子被保留了下來，一切還是李杜童年時的模樣。

此時正值漫長的雨季，春雨綿綿。李杜和外婆的潮濕的衣服掛滿了屋檐?？煲l(fā)霉了。外婆老是埋怨她的衣物沒有陽光的味道。

雖然不會輕易有晴天，但都跟約好了似的，每天下午2點，陽光都按時越過湖面，奇跡般地照在外婆家院子外的那棵橄欖樹上，照得通體透明。只照橄欖樹。每次只是照射半個小時，陽光便消失了。這是難得的半小時。李杜趕緊把衣服曬出來。但發(fā)現(xiàn)衣架不適用于掛樹上，掛不住衣服。眼看就要辜負(fù)難得一見的陽光，李杜十分焦急。

這一天，陽光如期而至。李杜又將外婆的衣物掛到橄欖樹上。但湖風(fēng)一吹，衣物便紛紛掉下來。正束手無策時，李杜看見院子的另一頭站著一個女孩，懷里抱著一打五顏六色的衣架。很精美很獨特的衣架。衣架上有夾子，防滑抗風(fēng)，用橄欖樹枝做的，散發(fā)著芳香。在陽光里，抱衣架的女孩也顯得很美。

陽光照耀著她鼻尖上的紅痣。紅痣在李杜的瞳孔里放大、晃動，像湖面上的一只紅鳥。他認(rèn)出了那女孩。

“春雪！”李杜叫了一聲。

她咧著嘴笑了，雙手做出劃船的動作，欣喜地說：“李杜！”

李杜雙手相互搓著，內(nèi)心里有說不出來的驚喜。是的，她就是小時候把他帶出蘆葦蕩的春雪。

“你回來就好了。你外婆整天叨嘮著你?！贝貉┱f，“她知道你在北京過得不好。她經(jīng)常夢見你流落街頭，迷路了，找不著回家的方向。她跟我說，我家李杜昨晚又迷路了，你到湖心蘆葦蕩把他領(lǐng)回來。你外婆糊涂了。”

兩人目光交織在一起。李杜心里怦怦直跳。春雪變成了一個大女孩，上身穿著白色的休閑西裝，下身穿著黑色牛仔褲，藍(lán)色的布鞋，顯得洋氣，但臉色有些蒼白，嘴唇?jīng)]有血色。春雪落落大方地幫李杜把衣服晾起來，然后坐在廳堂門前的木椅上看陽光曬在潮濕的衣服上，很愜意。院子里的薔薇開滿了花。春雪說，那些薔薇是她種的。本來，她要種滿院子的里里外外的。她喜歡紫色的薔薇。

“你外婆說，將來在她的墳頭全部種上紫色的薔薇。”春雪說。

半小時后，陽光退去，陰雨又降。他們手忙腳亂地把衣服收回去。但他們聞到了衣物上陽光的味道，很滿足，很幸福。

外婆聽到了春雪的聲音，親切地呼喊她的名字。春雪回答說，我給你帶來了香芋，我親手給你做雞湯煮香芋。

春雪看起來文弱、淳樸、善良，很率真，相比京城里的姑娘，她簡直就是一枝纖塵未染的野薔薇。

春雪教李杜做雞湯煮香芋。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攪拌。她白凈而冰涼的小手讓李杜怦然心動，又充滿了愛憐。

李杜終于做出了香噴噴的雞湯煮香芋，親手喂給外婆吃。外婆十分滿意，對雞湯煮香芋贊不絕口。

李杜和春雪坐在屋檐下，抬頭便能看到煙波浩渺的松山湖。遠(yuǎn)處有白鷺展翅，湖面上有舟楫走動。

春雪告訴李杜，她不去工廠上班了，在家里設(shè)計衣架，然后賣設(shè)計方案給工廠。她把衣架做成了藝術(shù)品。她的手機(jī)里有許多她自己做的衣架的圖片。但工廠還不接受她的設(shè)計理念。

“你的設(shè)計很精美，我很喜歡。他們遲早會接受的?！崩疃耪f。他是說真的，他第一次看到平常的衣架原來也可以設(shè)計成藝術(shù)品的樣子。

臨走時，春雪送給李杜一只最新設(shè)計的衣架。發(fā)現(xiàn)衣架上刻有黃庭堅的《清平樂?春歸何處》詞：“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fēng)飛過薔薇?！?/p>

李杜很喜歡這首詞，又喜歡這衣架，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連夜給它譜曲。

此后，每天午后兩點，陽光都帶來春雪。李杜和春雪在陽光下忙碌。橄欖樹上掛滿了衣物。那些衣架在陽光下閃亮。這半小時，春雪帶著李杜到湖邊照料那些被雜草遮蓋的野薔薇，讓它們也能見到陽光。李杜看到了一個純情的、充滿愛心和生活情趣的春雪。從她身上，他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和春天的美好。

這一天，風(fēng)云突變，陽光提前消失，要下雨了。李杜和春雪從湖邊跑回來一起收衣服。他們合力將所有的衣服和被子收拾好，雨便嘩嘩下起來了。李杜慶幸之余，發(fā)現(xiàn)春雪昏倒在雨里。他將春雪抱回屋里，外婆掙扎著爬起來為她針灸。春雪醒過來，外婆又累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你是怎么啦？”李杜問春雪。

“沒什么。我只是累了。”春雪笑了笑，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但臉上掠過一絲隱秘的哀傷。

兩人坐在屋檐下看湖水。遠(yuǎn)處有白鷺展翅，湖面上有舟楫走動。

李杜從外婆床底下取出一把舊吉他，為春雪彈唱《清平樂?春歸何處》。唱畢，李杜發(fā)現(xiàn)春雪淚流滿面，手里緊緊抓住一把紫色薔薇。李杜伸手去觸摸她的手，有些冰涼。春雪把臉轉(zhuǎn)過去，低聲抽泣。李杜要替她擦拭眼淚時，她輕輕推開了他的手，站起來，擠出一絲笑容，向他告別。

第二天，午后兩點，陽光又降臨，李杜望穿秋水卻不見春雪到來。他把衣架掛到橄欖樹上，卻沒有掛衣服?？帐幨幍囊录茉陂蠙鞓渖蠐u晃，直到陽光消失。李杜心里空蕩蕩的。

此后幾天，春雪都沒有來。手機(jī)關(guān)機(jī)。李杜心里忐忑不安。

李杜決定去找春雪。外婆說，她在湖對面的村子。李杜按外婆說的去尋找。湖對面沒有村子，只有成片的樓房。春雪住在一間偏僻的棚子里，棚子像是臨時搭建的，外面雜草叢生。李杜推開棚門，里面很昏暗、潮濕，彌漫著藥味。李杜叫了一聲春雪。從簡陋的小床上傳來春雪孱弱的回聲。李杜走近床邊，發(fā)現(xiàn)春雪病了。這讓李杜很吃驚，憐憫之情頓生。春雪懇請李杜帶她到他外婆家，看陽光照在橄欖樹上。李杜找來一只小船，載著她，穿過湖，把她帶到外婆家。

李杜在橄欖樹上掛滿了春雪的衣架。春雪看不見衣物，李杜說，衣架上掛的是皇帝的新裝，你看不見的。春雪笑了。

李杜要外婆為春雪治病。外婆告訴李杜，春雪的病治不好的，能活到今天已經(jīng)是奇跡。

春雪得的是一種全世界罕見的怪病。她把房子賣掉去廣州治療，錢花光了，卻沒能治好病。她也就不治了。

“我讓你回來，并不是因為我時日無多，而是春雪快不行了。”外婆實話告訴李杜，“我希望你能陪伴她最后的日子?！?/p>

李杜的心不停地劇烈顫動。

“她喜歡你。一直問我你什么時候回來，比我還焦急。她等不及了?！蓖馄耪f。

淚水在李杜眼里打轉(zhuǎn)。這種震撼和感動前所未有。他談過幾次戀愛，一次比一次失望。他早對愛情失去了信心，以為再也沒有誰能讓他怦然心動，不會再有愛讓他刻骨銘心。

外婆嘆息一聲，告訴李杜：“春雪去過北京找你。她見著你了，很多次。但你竟然毫無覺察。”

這讓李杜十分意外。他努力回想，終于想起三年前在三里屯酒吧駐唱時，經(jīng)?？吹浇锹淅镒粋€戴著米黃鴨舌帽的女孩子，每次都是點一杯白開水，低著頭，安靜地聽他唱歌，到了午夜十二點，她便準(zhǔn)時離開。有一次，他想上前跟她說話，但她一轉(zhuǎn)身匆匆離開了。那時候，他只是覺得她有點臉熟，是一個忠實的粉絲而已。但是，有一天晚上，他跟前女友分手后，心里很迷惘，很痛苦，結(jié)果歌唱得不好，還忘了詞，被客人轟了下去。他坐在酒吧的另一個角落里喝悶酒，喝多了，一個人走出酒吧。跌跌撞撞的，在街角轉(zhuǎn)彎處，摔倒在垃圾堆旁。夜深了，寒冷的街頭沒有什么人行走，殘雪隨處可見。他掙扎著無力爬起來?？煲臅r候，他被人搖醒了?；璋抵?，醉眼看到的是聽他唱歌的鴨舌帽女孩。但她戴著一個白色的口罩。她用盡全力才將他攙扶起來，踉蹌地走，一直將他送到一家有暖氣的夜間超市。一路上，她說了很多話，撫慰他，夸獎他的歌寫得好，也唱得好，鼓勵他堅持到底。迷糊中，李杜聽得十分暖心，無數(shù)的酸楚一下子涌上喉嚨，吐了出來。吐完后，他抱著鴨舌帽女孩號啕大哭……酒醒后，超市的人告訴他，他的酒全吐到了鴨舌帽女孩的身上，她早已經(jīng)走了。李杜一直想親自向她道歉、致謝，但從此以后，李杜再也沒有見過鴨舌帽女孩。現(xiàn)在聽外婆說起，他幡然醒悟：鴨舌帽女孩就是春雪。

李杜在春雪的棚屋里找到了那頂米黃鴨舌帽，將它戴到她的頭上。一切疑惑昭然若揭。

“如果不是犯病了，我會一直暗暗陪著你，盡力幫你走出迷失，像當(dāng)年帶你走出松山湖?！贝貉┱f。

李杜要把春雪送到京城救治。前些日子，李杜把她的衣架設(shè)計圖案發(fā)出北京的朋友幫忙，結(jié)果被杭州一家韓資衣架生產(chǎn)公司看中了，要跟她簽訂合作協(xié)議，公司愿意支付一筆預(yù)付款。但被春雪婉拒了。

“我跟外婆一樣，哪也不去了，要死也死在松山湖。多美的地方??！我舍不得離開了?！贝貉┱f。

李杜每天都劃著小船到湖對面的春雪家，把春雪載到外婆家，看午后的陽光和薔薇。陽光消失，他又把春雪送回去。每次，船都要經(jīng)過一片蘆葦蕩。那是僅存的一小塊蘆葦蕩了。正是李杜小時候掏鳥窩的地方，好像特意為他留下來的。經(jīng)過那里時，李杜對春雪說，那是我們第一次認(rèn)識的地方。

“當(dāng)時，我以為你是一只小湖妖，我又驚又怕，但又好奇?！崩疃呕叵肫甬?dāng)年第一次遇見春雪時的心境。

“我真的是一只小湖妖?！贝貉M臉認(rèn)真地說。

李杜笑道：“那我也喜歡。多美的湖妖！美到骨子里去了。”

春雪很感動。是的，那個夜晚，春雪對李杜刻骨銘心，從此以后，她腦海里一直無法抹去他的影像。外婆說的都是事實，她想在生命結(jié)束之前，再見到李杜。

上下船的時候，李杜都要背著春雪。每次，春雪都溫柔地伏在李杜的背上。她說，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衣架”，我愿意成為你的一件外套。李杜心里明白，春雪才是他生命中的衣架。他心里暗暗發(fā)誓要陪伴她一輩子。

有一次，春雪要李杜帶她到蘆葦蕩里去。她要看看那些湖鳥。

李杜輕輕地把船劃進(jìn)蘆葦蕩，驚起了一灘白鷺。有一對白鷺飛起，又落到他的船頭上，怔怔地看著他們。春雪說，我認(rèn)得這對白鷺，它們也認(rèn)得我們，十三年前那天夜里，我們把它們的蛋還給了它們。春雪這樣一說，李杜似乎真的認(rèn)出了它們，向它們招招手。它們向他們頻頻點頭，然后飛起來，繞著船飛了三圈，才朝遠(yuǎn)處而去。

湖風(fēng)有些涼了。李杜為春雪戴上鴨舌帽，把她擁在懷里。春雪仰起頭，凝視著他。李杜將自己燙熱的嘴唇放到春雪冰涼的臉上、嘴邊，給她溫暖?？墒?，她的手腳依然冰涼，像湖水一樣。

春雪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了。

這一天，李杜又如常把春雪載過松山湖，背到了外婆家?？墒?，午后兩點，陰雨綿綿，陽光沒有如期而至。湖面上昏暗猶如黑夜，什么也沒有。他們在等待。可是，看不到陽光掠過湖面抵達(dá)橄欖樹的跡象。春雪昏睡在李杜的懷里。直到黃昏，天空中才露出柔弱的陽光。李杜拼命地向陽光揮手。陽光竭盡全力，艱難地涉過湖面，掙扎著爬上橄欖樹。李杜喜出望外?？墒牵胁恍汛貉┝?。

李杜把這些衣架掛滿橄欖樹，輕唱著《清平樂?春歸何處》，陽光突然變得燦爛。春光明媚，薔薇花開，暗香浮動，仿佛整個春天都凝固在這里。

陽光像花瓣覆蓋了春雪。她變得通體透明，格外安寧。李杜為春雪戴好鴨舌帽，輕輕地抱著她，對著屋子里說：“外婆，春雪走了?！?/p>

外婆在屋子里若無其事地說，由她去吧。春雪本來就是一只小湖妖。她要回到湖里去了。

春雪是一個孤兒，這些年來，除了李杜外婆再也沒人疼她，多可憐呀。聽到外婆在輕聲地抽泣，李杜不忍心去打擾她，抱起春雪，把她放到船上。

湖面很安靜、慈祥。像一首唱給遙遠(yuǎn)的歌。

外婆反復(fù)叮囑：“別驚動了蘆葦蕩里的湖鳥。”

李杜答應(yīng)著，劃著船向湖心駛?cè)ァ?/p>

 作者介紹

朱山坡

1973年8月出生，廣西北流市人。出版有長篇小說《懦夫傳》《馬強(qiáng)壯精神自傳》《風(fēng)暴預(yù)警期》，小說集《把世界分成兩半》《喂飽兩匹馬》《中國銀行》《靈魂課》《十三個父親》等，曾獲得首屆郁達(dá)夫小說獎、《上海文學(xué)》獎、《朔方》文學(xué)獎、《雨花》文學(xué)獎等多個獎項，有小說被譯介俄、美、英、日、越等國?，F(xiàn)供職廣西文聯(lián)，為廣西作家協(xié)會專職副主席，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合同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