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周:寫戲是我與世界對話的方式
五獲田漢戲劇獎劇本獎,兩獲中國劇本最高獎“曹禺戲劇文學獎”,10年間寫了70余部戲,在即將開幕的2018“紫金文化藝術(shù)節(jié)”、第二屆“紫金京昆藝術(shù)群英會”上,由她編劇的戲就有5部次第上演。羅周,江蘇省文化廳劇目工作室編劇,這個萌萌的80后女孩,像一匹黑馬闖進了戲曲編劇界,令人擊節(jié)驚嘆,也讓人們看到了傳統(tǒng)戲曲未來的很多可能性。
中國戲曲是無限的,被局限的是我們自己
文藝周刊:你的諸多劇本創(chuàng)作,都是什么樣的緣起?有命題作文嗎?還是你自己興之所至?
羅 周:最初我自己選擇題材,出于興趣寫作,比如《春江花月夜》便是那個時期的作品之一。后來我大部分作品則是委約創(chuàng)作,題材由院團建議或提供。有些人認為“命題作文”會限制發(fā)揮,我卻很喜歡“被命題”,這使我接觸到一些之前從未接觸過的人物、事件,并因之展開新鮮的思考,拓寬了我生命的寬廣度。不少我很滿意的劇本,比如《望魯臺》《大舜》《孔圣之母》《一盅緣》等,都是命題之作。
文藝周刊:我們先來談?wù)剟倓傇囇莸拇笮屠デ额櫻孜洹罚@個人物很復(fù)雜,是一個很難用傳統(tǒng)的觀念框架去套的知識分子,你是如何彰顯顧炎武的核心價值的?
羅 周:《顧炎武》里我寫了句念白,“初別母、再別友、三別妻,我今真?zhèn)€伶仃了?!蔽蚁矚g這一句,不僅因為從編劇技法上說它提示了受眾全劇“三別”的結(jié)構(gòu)方式,更因它在孤冷中使我感到一種灼熱。
顧炎武承受了輿圖換稿的切膚之痛、承受了摯友死難的泣血之悲、承受了與妻子迢迢千里幾乎終生不得團聚的離別之苦,看上去命運的手將他生命里最寶貴的部分一點點拿走了,然而他,這煢煢的行者,不但沒有因之衰頹,反倒越發(fā)堅樸地站在了天地之間。
破碎的家、絕望的抗爭、被文明文化撫慰的孤獨心靈、延續(xù)中華文脈的自覺擔當、直面朝代更迭的矛盾心態(tài)、自浩渺歷史中扶搖而上的磅礴氣勢與求真求實的治學精神……這一切,糅成一個“顧炎武”。他不斷認識自我、超越自我、認識天下、承擔天下的過程,既是《肇域志》《天下郡國利病書》《音學五書》《日知錄》等等的誕生過程,也是引領(lǐng)我們接近、觸摸、走入他內(nèi)心的過程。
最后一折“問陵”,我安排了一次顧炎武與康熙在明孝陵的邂逅。二人順著中軸線一路行來,從文武方門到享殿到甬道到青山為陵及至明樓登高一望,撫今追昔,顧炎武發(fā)出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最強音。史料里的確未曾記載他們的見面(顧炎武與康熙分別多次拜謁明孝陵則是史實),然而文學自有其尊嚴與創(chuàng)造力。歷史不曾抵達之處,我們恰可通過文學來抵達,在充分尊重、審慎假設(shè)的基礎(chǔ)上。
文藝周刊:你在《春江花月夜》里讓張若虛起死回生,又是怎么想起來的?
羅 周:昆曲《春江花月夜》誕生于2010年,我想寫一部與唐詩相關(guān)的戲,便將目光投向了這“詩中的詩,巔峰上的巔峰”——張若虛之《春江花月夜》。但我又不愿孜孜于演繹該詩的具體文意,而是想放縱狂悖的想像,去寫一個從生死狹長的甬道走過、歌出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詩人。我需要一個載體、一個故事。忽然想到之前閑讀《太平廣記》看到一則短小的筆記,說某人被錯拿幽冥,堅決要求還陽。這令我心中一動,想:塵世之中,羈絆他的到底是什么?當我提筆創(chuàng)作《春江》時,很神奇的,那則筆記與這首詩相逢了,《春江》成為它目前的樣子。
文藝周刊:中國戲曲里有很多一見鐘情的愛情故事,男女主人公見了一面就私訂終身,從此生死相隨,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你會在創(chuàng)作中質(zhì)疑嗎?
羅 周:這要看具體每一次創(chuàng)作里,其題旨是什么。比如同樣關(guān)注愛情,《一盅緣》寫的是一見鐘情后,愛到極致生死相隨,又為了愛放棄愛;《寶劍記》是傳統(tǒng)戲曲《吳漢三殺》的女性角度切入版本,以王玉蓮為第一主角演繹她之“被殺”,寫的是權(quán)謀、欲望、仇恨之于愛的戕害;我還寫過一部京劇《魚玄機》,女主角次第愛上三個男子,卻被他們以不同的方式背棄,終于將這個渴求愛、皈依愛的女子推上了不歸路,這里觸碰的,是人性之復(fù)雜和脆弱。我想,當我們謳歌愛的純粹與崇高時,也并不是說人間所有的愛情都是如此。就像《牡丹亭》,湯顯祖寫“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之偉大,恰恰因為它的難得,甚至它興許都不存在于現(xiàn)實世界,所以才將這種期許付諸藝術(shù),在文學、藝術(shù)中去實現(xiàn)它、感受它。
文藝周刊:那它會不會是一種戲曲雞湯呢?
羅 周:我覺得不是。相對來說,西方戲劇講求“真實”,中國戲曲講求“真情”。戲曲之四功五法,它的服飾、裝扮,都與生活的真實明顯拉開了距離。看戲之人不會認為舞臺上演繹的一切事件是“真的”,但它卻真能觸動受眾的內(nèi)心,或會心一笑,或潸然淚下,在審美過程中達成情感的共鳴。
文藝周刊:這是不是中國戲曲的局限性呢?
羅 周:不是,這恰恰是中國戲曲的無限性。我從不認為有什么題材、題旨是戲曲不能或不擅長表達的。局限我們的,是我們自己:我們的能力、眼界、氣度。
尊重審美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往前走一兩步
文藝周刊:《衣冠風流》的形式特別洗練,復(fù)雜的情節(jié)就集中在一道旨、一盤棋、一壺酒、一番哭祭上。還有《一盅緣》,也是很簡潔的四個場景,每個場景里面翻騰出層次豐富的情感表達,這樣的形式,你是如何創(chuàng)造出來的?
羅 周:“四折一楔子”是元雜劇體例。《一盅緣》《衣冠風流》《不破之城》《孔圣之母》《卿卿如晤》等等,我的很多作品——有人稱之為“新雜劇”,其整體結(jié)構(gòu)上承繼元雜劇體例,具體每折則效法明清傳奇折子戲?qū)懽鞣椒?。這不僅是向先賢致敬,也是一種讓古典戲曲之傳承在當下重煥生趣的方法。也有人問我,僅僅四折一楔子,能講清楚某個故事嗎?我說存世的眾多元雜劇,愛情戲有之、公案戲有之、倫理戲有之、戰(zhàn)爭戲有之……涉及社會生活方方面面。一部《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也不過四折,便上接《長恨歌》、下啟《長生殿》,將李楊愛情寫得哀凄纏綿。元雜劇的局限是分旦本末本、一人主唱,音樂表演不夠豐富,到傳奇盛行之時,一折之內(nèi),已可容納各種行當?shù)难莩?,昆曲?jīng)典折子戲所取得的局部成就之高,至今仍可師法。當然,必須強調(diào),不同題材、不同思考會讓我們對某戲之結(jié)構(gòu)及具體寫作有各異的要求,比如我的楚劇《萬里茶道》便是六場戲,以表現(xiàn)萬里運茶、一路崎嶇的線條感;又如京劇《大舜》是上下兩篇,以表現(xiàn)堯舜禹三代君主、兩次禪讓的傳承;錫劇《東坡買田》也是上下兩篇(折),上篇“買田”,下篇“還契”,一買一還,去寫蘇東坡的崇高人格。
文藝周刊:你曾經(jīng)說過,所謂的現(xiàn)代性,正是望向人類內(nèi)心的深度與廣度。你能從某個角色的塑造上舉例說明這一點嗎?
羅 周:以我整理改編元雜劇《梧桐雨》為例。在對唐玄宗與楊貴妃愛情的文學書寫史上,《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是極為重要的一部作品。整理改編時,我一方面極為尊重原著,盡可能保留其唱段文字,另一方面,也仍然想表達我的一些理解與思索。最主要是第三折。我看《梧桐雨》原著、看《長生殿》對馬嵬坡的描述,都不甚滿意。尤其當唐明皇在糾結(jié)、痛苦、矛盾、難堪之后,放棄了楊玉環(huán)時,被放棄的女性又是怎樣的?在這里我集中修改了念白,比如這一段:
楊貴妃:(顫聲)舍不得……救得么?
眾軍:愿陛下割恩正法!
唐明皇:只恐六軍心變,寡人自不能?!?/p>
楊貴妃:救得的!
唐明皇:救得的?
楊貴妃:救得的呀!
唐明皇:救……
眾軍:割恩正法!
唐明皇:(環(huán)顧、惶惶然)救救救不得了!
楊貴妃:萬歲救不得臣妾,太真要救三郎!殺了妾身,祿山之禍雖不得消,今日萬歲之禍,消矣!
楊玉環(huán)反復(fù)問唐明皇能不能救她,是在掙扎求生,既因?qū)ι牧魬?,也是不肯拋撇“生生世世,白頭到老”的誓言。而當唐明皇放棄時,她凄婉而堅強,三郎不是當初的三郎,太真依舊是當初的太真。面對三尺白綾,她失落,但不抱怨;不責備眼前的帝王,卻深深想念著消失了的三郎……固然她是被逼死、被賜死的,但從戲劇細節(jié)演繹、人物情感推動上看,她實是主動請死。既死于誓言的幻滅,又死于對誓言的堅守。
補充說一點,在對古典名著進行整理改編時,我并不主張所謂顛覆性的創(chuàng)造,而更傾向于在尊重審美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往前走一兩步,這一兩步,便是我們站在歷史原點上為時代文藝做出的貢獻。以后,在我們的肩膀上,后來者還可以往前再邁出堅實的步子。
物質(zhì)生活沒啥追求,寫戲是我的情感訴求
文藝周刊:感覺你特別能找到“四兩撥千斤”的杠桿支點,是不是你天生就對“戲眼”特別敏感?
羅 周:應(yīng)該不是。很多人問我寫戲是否依靠“天才”,我說其實只有真正刻苦努力過,才知道自己有沒有、有多少“天才”“天分”?!澳芰Α迸c“訓練”有關(guān)。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我就讀于復(fù)旦,寫了十年小說、也做了十年學術(shù)。小說呢,出版過六七本長篇,學術(shù)呢,寫了十六萬字的畢業(yè)論文。寫小說訓練的是浪漫、奇特的想象力與流動自如的文字感染力;做學術(shù)訓練的則是嚴謹縝密的邏輯思維和精準的文字表達。這兩方面的訓練最終在我進行戲曲寫作時合流了:感性、理性缺一不可又必須相互融合,從而使舞臺的時空資源一分一秒都不被浪費、都被最大程度地彰顯其藝術(shù)價值。
文藝周刊:你為什么把小說作為訓練,而把戲曲作為歸宿呢?
羅 周:我的個性很“佛系”、很被動、還有點散漫。寫小說是出于愛好,我從未想過要成為一個“小說家”。博士畢業(yè)后找工作,招聘會上的人頭濟濟直接把我嚇跑了。我就通過網(wǎng)絡(luò)求職,去了一家漫畫公司打工。因為之前合作創(chuàng)作過淮劇《千古韓非》,作曲趙震方老師得知我狀況后,很熱心地介紹我到江蘇工作,這便進了省文化廳劇目室。但我還是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入職后兩年都沒寫劇本。我媽實在看不下去了,“逼”我寫點什么,我就寫了個話劇《春秋烈》,得了當年省戲劇文學獎的第一名,數(shù)年后該劇最后一折被改成了昆曲《哭秦》折子戲,由石小梅昆曲工作室投排演出;我又懶了一年,接著寫了個昆曲《春江花月夜》?!洞航访媸篮螅玫奖姸嗲拜吚蠋煹暮迷u,他們的善意、關(guān)懷、提攜讓我終于有了成為一個專業(yè)編劇的“自覺”,真正走上編劇之路。尤其是這一路行來我老師張弘先生對我的嚴格要求與竭力扶持,他將他五十多年浸淫戲曲的所思所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我,我既然接過了,就要接著走下去。
文藝周刊:專家說你的《春江花月夜》全劇南曲北曲33個曲牌,無一不工整典雅,合乎平仄。人們可能會想,羅周有這樣的本事,怎么就安安心心地在這里寫戲呢?那些個年收入三四千萬的電視劇編劇,就沒讓你心動嗎?
羅 周:沒有。我很感謝很多老師的垂青,為我提供電視劇寫作的機會,也很抱歉我一直在拒絕。對我來說,電視劇劇本的體量實在太大了,我大概沒有這樣的耐心與毅力。單從字數(shù)上說,一集電視劇相當于一部半戲曲舞臺劇。我迄今為止大約寫了七十部戲,從舞臺劇的角度看,算是很驚人,而對電視劇來說,這點字數(shù)可能一部還沒完成呢。另一方面,我對物質(zhì)生活要求很低,也沒什么經(jīng)濟上的追求。寫戲是我的情感訴求,是我與世界交流對話的方式,也是我目前最樂于做的一件事。我像個孩子在做尋寶游戲,戲曲世界里還有很多閃耀動人的寶藏在“誘惑”我、等待我的嘗試與發(fā)掘。而且,我也越來越感到,對于中國戲曲之推動、建設(shè),我肩上所擔負的責任。不只是寫作,還有教學,還有研究,我必須全神貫注來承擔。
文藝周刊:你覺得戲曲的市場前景是不是在一點點好起來?
羅 周:只要努力,肯定會好起來;若是放棄,當然就好不起來。當下電視電影作品很普及,電視劇講故事之體量、電影的鏡頭語匯,都是舞臺劇無法與之比擬的。我想,戲曲要生存、要發(fā)展,必須彰顯它獨一無二、不可取代的審美特性,并與受眾之精神需求相對接,從而獲得戲曲在現(xiàn)當代的勃勃生機,吸引更多年輕人走進劇場。
文藝周刊:你認為戲曲如何更好地吸引年輕人?
羅 周:不是迎合,而是引領(lǐng);不是取媚,而是共鳴。用真誠呼應(yīng)真誠。不要低估年輕的觀眾,我覺得,應(yīng)該充分相信他們的審美判斷,積極認識他們的審美需求。以昆曲為例,如今買票看戲多是年輕人,去年石小梅老師在江蘇大劇院演出《桃花扇》,戲票五小時內(nèi)就售罄了。作為戲曲從業(yè)者,我們真要好好想想,用什么來回饋這些可愛的觀眾。僅僅搬演傳統(tǒng)的昆曲折子戲顯然還不夠,還需要為這個寶庫增添一些新的東西,一些能傳承下去的藝術(shù)品而不是一次性的消耗品。
當然,宣傳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我希望宣傳不靠“煽情”“噱頭”取勝,而應(yīng)相信受眾的求知欲,避免居高臨下的“說教”,而是平等交流、娓娓道來,準確、客觀。
我想,我們?nèi)羰前讶苛舛加脕響?yīng)對生活的艱難,興許會覺得生活更艱難了;如果能拿出些時間來欣賞、來審美,興許疲勞的身心會得到慰藉、得到休憩;使匆促的腳步慢一些、從容些,那些被忽視的生活里的風景,便會進入我們的眼睛。
羅周 復(fù)旦大學文學博士,國家一級編劇。主要上演作品有:昆曲《春江花月夜》《孔子之入衛(wèi)銘》《我——哈姆雷特》《醉心花》,京劇《孔母》《魚玄機》《太真外傳》,錫劇《一盅緣》,淮劇《李斯》《寶劍記》,揚劇《衣冠風流》《不破之城》《黃鵠歌》,越劇《丁香》《烏衣巷》《孔雀東南飛》,音樂劇《鑒真東渡》《又見桃花紅》《桃花箋》,話劇《真愛,就像幽靈》《張謇》等。作品五獲田漢戲劇獎劇本獎,兩獲中國劇本最高獎“曹禺戲劇文學獎”,并獲中國戲劇節(jié)優(yōu)秀編劇獎、全國戲劇文化獎編劇金獎等多個國家級獎項。迄今已有劇作二十余部入選國家藝術(shù)基金各門類資助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