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雜志2018年第5期|劉鵬艷:雪盲(節(jié)選)
1
冰面上鋪著一層沒章法的雪塊和石頭,甚至還有垃圾,都是手欠的人扔上去的。他們想試試冰層的結(jié)實程度,又不好攀著水泥墩子跳到河里去,就隨手在岸上撿些趁手的東西往河里丟,聽見砰一聲,一個窟窿,或是砰砰砰連著跳幾聲,射出去好遠,人們的心情就暢快起來,好像得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慰藉。
這座城市處于江淮之間,遇上好年景,冬天能得一兩場瑞雪,多半是薄薄的一層,雪還沒積住,先化成水淌走了。像今年這樣的,結(jié)結(jié)實實一場鵝毛大雪,連下三天三夜,可是稀奇。這條河難得凍上,碧波成了冰鏡,惹得好多人往河邊上來。
陳墨在河邊溜達,蕭寂的步履漫無目的,仿佛既無來處,也無去處,唯腳下吱嘎吱嘎的踩雪聲,使得眼前的這場行走有點意思。但他幾乎是閉著眼。這條路太熟了,他來回走了無數(shù)遍,望了無數(shù)遍,念想了無數(shù)遍,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條路的景致和走向。
鐵灰色的圍巾在脖頸上繞了兩匝,剩下一小截帶流蘇的尾巴,交叉貼在胸前。豎起的領(lǐng)子把他下幅略寬的臉部輪廓修飾得恰到好處,“地包天”的下頜看起來也不那么唐突了。有些真相是要藏起來的,秘不示人,外人也看不出好歹。腳下那種不斷陷落和拔起的聲音讓他感到行走的分量和厚度,吱嘎,吱嘎,宛如天籟。要是能這么一直走下去就好了,他總能走到他想到的地方??傻搅送岵弊訔鳁钅莾?,拐個彎,他得回去,家里躺著的陳東興還等著他要吃要喝,要是他不回去,陳東興拉撒都得在床上。
那棵楓楊樹,不曉得多少歲了,反正陳墨小時候它就歪在那兒,合抱不過來的身子探出去,斜撐在水面上,像是搭出去半座橋。陳東興那會兒還年輕,胳膊比楓楊枝略粗,揮起來孔武有力。有一回帶陳墨劃船游河,陳墨調(diào)皮,船到歪脖子楓楊那兒,就伸手去夠樹杈兒,結(jié)果掛在樹上,陳東興一手揮槳,一手抱兒子,把身子擰過來擰過去,怎么也調(diào)不好準(zhǔn)頭,好些人在岸上拍手大叫。鮑春蘭當(dāng)時也在船上,臉都嚇白了。
陳墨不記得后來怎么從樹杈上下來的,很多細節(jié)都記不清了,他的記憶一直很粗糲,太細了會纏死他。有驚無險,到底是上了岸。陳東興后來沒再帶他劃過船,反正他的記憶里沒有。鮑春蘭面無人色的樣子,倒還尖銳地刻在他腦子里,失血的嘴唇,黑眼圈,首如飛蓬,驚恐而慌亂的眼神,手上布滿膙子和細小的裂口,蒼白的指甲掐進肉里,血痕和瘀青……碎了一地,又疊加在一起。日子久了,他也記不得這是哪一天哪一刻的鮑春蘭,反正她連苦笑都是破碎的,一片一片粘在時光的盡頭,搖搖欲墜的,他一碰她,她就化為齏粉。
2
沿河岸走回梨花巷,要花十來分鐘,就在這十來分鐘里,陳東興又把屎拉在床上了。
“你不會忍一忍?”陳墨瞥一眼肉蟲子樣蠕動在自己糞便里的陳東興,十足的嫌惡趴在嗓子眼里,但他習(xí)慣了用低沉的聲音說話,多少年都這樣,生氣的時候也好像在商量。
“老子忍不住?!标悥|興倒理直氣壯,嗓音洪亮得與他殘廢的身軀不相稱。
陳墨給陳東興擦身子的時候,覺得陳東興的分量又輕了些。這個渾身散發(fā)惡臭的家伙如今不受人待見了,年輕的時候每塊肌肉可都是沉甸甸的,揮起胳膊來,嚇得陳墨尿褲襠,鮑春蘭更不在話下,他總能把她撕成一片一片的?,F(xiàn)在他的骨頭輕了,陳墨每抱他一次,都感覺有什么東西從他身體里消失一點,陳墨懷疑總有一天這具皮囊會變得空空如也。
若是人有靈魂,這種叫靈魂的東西可能是一點點跑空的。陳墨滑稽地想,陳東興的靈魂五十歲后一直在泄漏,他的皮囊四處漏風(fēng),靈魂嗤嗤地往外冒。要是鮑春蘭能熬得住,再熬個五年,興許就能等到陳東興丟魂落魄,那時候他們母子倆想怎么過就怎么過,陳東興干瞪眼,手癢了也動不了他們一根汗毛,他們給他下藥都成??墒?,命不讓他們這么好過。
陳墨把陳東興翻來覆去,玩弄于股掌之上,陳東興大喊:“兔崽子你下手輕點!”
“你曉得疼嗎?”陳墨不以為意,手上力道不減。給陳東興擦身子,這得是多么磨性子的事兒,他一口氣擦了十三年。
記得十三年前,陳東興才癱那會兒,他剛剛十七歲。家里沒女人,本就邋遢,陳東興一出事,里里外外就靠他一個半大孩子,這日子過得喲,要多埋汰有多埋汰。他想過一走了之的,把陳東興撂在這兒算了,隨他自生自滅去。末了,還是沒走成。不是他念著父子之情——當(dāng)然,父子之間還是有點感情的,比如走到歪脖子楓楊那兒,他就想到陳東興一手揮槳,一手抱著他,身子擰成麻花兒,船在他們身下不停地轉(zhuǎn)圈,惹得岸上人拍手大叫的場面——主要是還有個念想,他總想著有一天鮑春蘭若是回來了,見不著他,肯定又是面無人色。
3
伺候陳東興胡亂吃了早飯,陳墨趕到便利店,桃子已經(jīng)把卷閘門掀開了。見著他,桃子臉上掛一朵懶洋洋的笑,回身往收銀臺后頭走,窄窄的一道腰身,好看地扭著。陳墨喉結(jié)蠕動,不自覺地吞下口水,抱歉地說陳東興沒忍住屙在床上了。笑微微的桃子撩他一眼,輕吐出三個字兒,大孝子。
陳墨覺得這三個字兒刺耳得狠,街坊鄰里都這么說,他背著這個名兒,累得慌,也冤得慌。陳東興不配他這么孝順,他發(fā)了狠不待見陳東興來著,任這貨擱床上挺尸,擱臭了拉倒??烧刍仡^,陳東興哎喲哎喲地叫,兔崽子,你把老子殺了吧!省得你媽回來看見我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他就冷笑一聲,又回復(fù)了把牢底坐穿的平靜,卷起袖子端屎倒尿,拿吃拿喝。這些年,總是這樣,陳東興激他,他也懶得搭理。有時候他想,陳東興就是他的“念想”,他看著陳東興,鮑春蘭的樣子就不模糊,日子久了,鮑春蘭回來的可能性越來越低,可陳東興還在。陳東興唯在罵他兔崽子的時候,還剩點昔日雄風(fēng),嗓門出奇的大,和誰斗氣撒野似的,有個兇蠻的莽漢掙扎著仿佛要從那具殘軀里跳出來,叫陳墨想起鮑春蘭搖搖欲墜的驚恐和破碎。
這些年陳墨干過不少雞零狗碎的活兒,因陳東興,他干什么都放不開手腳,也談不上發(fā)展。便利店的差事,不過圖個家近,好照顧陳東興。老板也是熟人,一條街上長大,陳墨拖著鼻涕的時候,就跟在屁股后面喊三哥。那時候鮑春蘭還在,一個家齊齊整整的,隔三岔五也能傳出笑聲。鮑春蘭拿手的是烙蔥花餅,烙餅的時候,一條梨花巷都聞得著香。陳墨拿著餅上外面玩兒,三哥連哄帶騙,屢屢得手,也算是一筆交情。三哥如今有不少產(chǎn)業(yè),這個社區(qū)便利店,不過是其中一處不起眼的生意。因陳墨老實肯干,三哥也不見外,這店就由陳墨和桃子打理。
桃子和陳墨搭檔有些日子了,她收銀,他理貨,一個小便利店,閑不下也累不著,兩人搭伴兒干活,天朗氣清,風(fēng)調(diào)雨順。關(guān)于桃子,陳墨有過幻想,不過有次見三哥在貨架下邊往桃子豐滿的屁股上捏了一把,他就不敢造次了。三哥是尊人物,沒有玩不轉(zhuǎn)的。三哥有很多女人,就像便利店是三哥諸多產(chǎn)業(yè)中不起眼的一處,桃子也是眾多“后宮”佳麗中并不特別出挑的一個。但桃子若是有眼色,日子還是不難過的,他陳墨算老幾,夠得上插一腳?
三哥一個月里來個趟把,巡視一番,寵幸一番,就那么回事吧,現(xiàn)在的姑娘,也不圖什么長久,她的青春她做主。像陳墨這樣的老小伙子,對姑娘倒是有情有義,但誰又搭理他?陳東興剛癱的那年,陳墨高中差仨月沒畢業(yè),后來一直跟人瞎混,混到如今,一看店的,想想也沒趣,自個兒都看不上自個兒,對姑娘的心思也就淡了。
店里有空調(diào),溫度上來,桃子把掐腰的高花呢外套甩了,單穿一件乳白色蕾絲領(lǐng)的羊絨衫,頎長的脖頸,天鵝一樣拔起來,又像是剝出一根水蔥,妖妖嬈嬈地?zé)惸难邸??,或者不看,都是個問題。陳墨瞟了一眼,又瞟了一眼,但也只能是瞟。他把方便面盒子壘起來,縫隙不到一指寬,從這個角度,這個距離,看起來就很方便了。桃子正對著化妝鏡搔首弄姿,今天擦的口紅是暖橘色的,顯得喜氣洋洋,比起昨天冷色調(diào)的梅子色唇彩,陳墨更愛這個嘟起嘴兒來熱乎到心里去的桃子。
大雪,又是清早,店里生意不旺,桃子照完鏡子,掏出手機刷了會兒屏,忽然若有若無地嘆口氣,開始發(fā)呆。有韓語歌曲傳過來,大概一集韓劇看完了,手機在播放片尾曲,哦啊呢吧的歌聲軟綿綿的,像哪兒伸出只小手貼在胸口上揉搓心肝。
打縫兒里看過去,桃子的身條橫看成嶺側(cè)成峰,光滑的臉蛋迎著雪光,鍍了層釉似的。雪里有什么?陳墨摸著她的眼光,摸到雪地里,白花花的一片。好像什么都沒有,又好像什么都藏在里面。風(fēng)不小,雪沫子還在刮,這場雪,夜里有脾氣,白天稍顯磨嘰,但也不停歇,好像就這么漫天漫地一直下,沒個邊沿。
多年前也有過那么一場雪,下得整個世界都顛倒了,連夜里也白得耀眼,白,漫過天,漫過地,漫過陳墨的十二歲,白花花的,有始無終,讓人心悸。好多年,陳墨見了雪就怔忡,陳東興讓他戴墨鏡,怕他眼疾復(fù)發(fā)。但他不怕,陳東興給他戴上,他伸手就摘了,再戴,再摘,然后陳東興孔武有力的胳膊就舉起來了,滿臉殺氣,一副讓鮑春蘭發(fā)抖的表情。好在鮑春蘭看不見了,陳東興舉起的手難免虛張聲勢,陳墨就是不妥協(xié)。陳東興嚇唬他:“兔崽子你就作死吧,瞎了我看你再逞能?!彼V弊?,不惜聲帶撕裂:“我愿意!”
“陳墨,”桃子隔著一人來高的方便面盒子喊,聽起來聲音好像是從頭頂上飄下來的,“你過來?!?/p>
“怎么?”陳墨心尖兒上一顫。
“咱倆堆雪人去?!?/p>
桃子的要求綿軟甜糯,含在嘴里能甜膩膩地化成蜜漿,陳墨忙不迭地去門后取鍬。早上剛把便利店門口的雪鏟干凈,這會兒又鋪了薄薄一層,像誰撒了一把鹽。陳墨讓桃子當(dāng)心。桃子嗷一嗓子,早跳進雪地里。漫天漫地的白,白得耀眼,有始無終,四周的屋脊,樹,車,腳印,聲音,氣味,全都讓雪埋住了。奮不顧身地撲進雪窩里,桃子像個小孩兒,把腳拔出來,另一只腳又陷進去了,她雙手劃拉著,像在和虛空里的什么東西打架。
雪真白,一會兒陳墨的眼睛就有些受不了了,但為了桃子高興,他勉強打起精神。早知道聽陳東興的,把墨鏡戴上。他多久沒聽過陳東興的話了?那個聽話的孩子早就被十二歲那年的大雪埋葬了,現(xiàn)在這條漢子,躺下比陳東興長,站起來比陳東興高,最重要的是,誰的話都可以不聽。噗——桃子攢了個雪球砸過來,陳墨沒能躲開,腦袋上挨了一記,有些發(fā)蒙。“哎喲喂,”桃子笑得花枝亂顫,“你傻啦?”他嘿嘿一笑,彎腰,也攢個雪球,扔過去。桃子笑著跳開,像只靈活的小母鹿。接下來的鏡頭就頗有韓風(fēng)了,陳墨當(dāng)了回歐巴思密達,雪那么白,又那么浪漫,所有的輕佻都有了底色,荷爾蒙也披上童話般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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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鵬艷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發(fā)表小說、散文、評論等逾百萬字,多部作品被權(quán)威選刊轉(zhuǎn)載或收入重要年度選本,出版小說集《天閹》、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長篇童話《航航家的狗狗們》等個人專著,曾獲多種文學(xué)獎項,作品入選“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