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雜志2018年第5期|薛舒:天鵝肉(節(jié)選)
一
我們蘇家出了兩個人尖,一個是億萬富翁蘇惠賓,還有一個是作家蘇希,光宗耀祖??!這是我姑媽蘇金桂的原話。
蘇希就是我,蘇惠賓是我的堂兄,我爺爺蘇老三和他爺爺蘇老二是親弟兄。
其實,我姑媽蘇金桂的話挺讓我汗顏的,我并不是什么著名作家,只是寫了幾部小說,出了幾本書,平時靠給報紙副刊或者雞湯類雜志寫專欄文章為生。我一直以為老家的親人不知道我已經(jīng)從一個中學(xué)教師轉(zhuǎn)行當(dāng)了作家,直到那次,我陪父母回鄉(xiāng)參加大伯父的葬禮。
事情是從蘇惠賓問我討書開始的,億萬富翁一見到我就說:“小希,丫頭家,聽說你現(xiàn)在是作家了?送本書給我咯?要簽名的!”
“丫頭家”是我們老家的土話,是長輩對女孩子的稱呼,可蘇惠賓只是我的堂兄,我們是平輩,又難得見上一面,不至于熟絡(luò)到可以叫我“丫頭家”。也許他在蘇家無可匹敵的財富和地位使他自居甚高,我想,他是把自己當(dāng)成個德高望重的人物了??墒强此拇┲虬?,說實話,不敢恭維,很隨便,不僅隨便,還有些邋遢。一件大眾化款式的皮夾克顯然過于肥大,雙手幾乎被袖口遮沒,鼻子上架著一副黑邊框眼鏡,鏡片上沾著幾滴半透明膠狀油污,人呢,不帥也不丑,中等個子,微胖,額角有點禿,些微疲憊的臉上帶有睡眠不足的跡象。作為一名白手起家的三線城市億萬富翁,蘇惠賓在形象上還停留于中青年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的標(biāo)配,有點過勞胖趨勢,還有一點奢靡生活的溢出感,更多的是,有一股有限的腦力與高速發(fā)展的事業(yè)需求的矛盾無法調(diào)和的局促感。
蘇惠賓問我討書的時候,裝著大伯父的棺材剛被抬出家門,嗩吶聲和哭喊聲正在門口的村級水泥路上向著遠(yuǎn)處喧囂而去。我姑媽裹著一股冷風(fēng)從門外闖進(jìn)來,紅腫著眼睛一把揪住我腰里纏著的白布條:“小希,快走??!殯儀館定好的十一點火化,再磨蹭來不及了?!?/p>
我被姑媽從屋里拉到門外,趕上已經(jīng)走出一百多米的出殯隊伍。我沒告訴蘇惠賓,我的汽車后備廂里正好有最新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前天出版社剛讓我去取的兩百本樣書,還沒來得及卸掉。
兩百本樣書確實有點多,可編輯說了,現(xiàn)在書不好賣,稿酬肯定是付不出的,版稅就更沒保障了,莫言的書都被退貨呢。所以,給作者兩百本樣書,權(quán)作稿酬,正好,你們也要送人留念什么的……然而問題是,作為禮品,兩百本書必須要有兩百個對象才可以贈送掉。我到哪兒去找兩百個這樣的對象呢?不能說我沒有兩百個親朋好友,但是,送書不比送吃的喝的,也不比送錢,不是多多益善,更不能逢人就送,你送給人家,人家不好意思拒絕,拿回家占地方,丟掉又顯得不尊重你。所以,書這種東西,真是雞肋,倘若不是主動問我要,我寧愿送人餐巾紙,也不送自己的書。
這話不能說給我姑媽聽,我姑媽蘇金桂不識字,在不識字的人眼里,會寫書的人,無疑是人尖了。自然,會賺錢的人,更是人尖,我那堂兄,億萬富翁蘇惠賓,倘若他一高興要送人錢,那肯定會大受歡迎的。所以我總是想,在我那些老家親人的眼里,億萬富翁蘇惠賓的地位和價值,一定遠(yuǎn)遠(yuǎn)超過我這個所謂的作家。蘇惠賓知道我現(xiàn)在以寫書為生,也是姑媽告訴他的。我姑媽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哥,開了一家物資回收公司,通俗地說,就是廢品回收站。我表哥在整理一捆捆作為廢品被賣掉的舊書時,無意中瞥見其中一本書上印著三個字——蘇希著,于是他想起了遠(yuǎn)在上海的表妹蘇希。姑媽打電話給我父親,問書上的那個蘇希,是不是小希這個“丫頭家”?我父親用類似自嘲的笑聲表達(dá)了他的心虛:“呵呵,呵呵,大概是吧,她就是沒事寫著玩的……”
我父親蘇金福深知他老家的親人對有關(guān)文化藝術(shù)的行業(yè)有著難以逾越的陌生與隔閡,他以為他的姐姐我的姑媽蘇金桂不懂作家是個什么東西。更重要的是,倘若姑媽問起:作家,肯定很賺錢吧?小希每月進(jìn)賬多少?如果這么問,蘇金福肯定無言以對。我賺的錢,根本無法和蘇惠賓比,我連開廢品回收站的表哥都比不上。所以,蘇金福在老家親人面前承認(rèn)他的女兒是個作家時,很沒有底氣,很妄自菲薄??墒菦]想到,我姑媽在電話里說了一句令我父親既驚訝又驕傲的話:那不就是作家嗎?我們蘇家出了兩個人尖,一個是億萬富翁蘇惠賓,另一個是作家蘇希,光宗耀祖啊!
我猜,我姑媽蘇金桂在掛掉電話后,立即向老家親友們宣布了她的侄女蘇希是個著名作家的爆炸性新聞,難道不是嗎?連廢品回收站里都能看到蘇希的書,還不著名?只是,對于蘇惠賓“億萬富翁”的稱謂,我父親蘇金福有些不以為然,他說:“發(fā)了點財,那是有可能的,億萬富翁,夸張了,這小子,當(dāng)初復(fù)讀了三年都沒考上大學(xué)……”
蘇金福的言下之意我懂,但是作為蘇家的兩個“人尖”之一,我不便對另一位“人尖”發(fā)表議論。當(dāng)然,我是不反感蘇惠賓問我要簽名書的,即是他主動問我要,不是我硬塞給他,而我的車?yán)镎糜袃砂俦緲訒?,那就送他一本。至于別的親戚,倘若問我要書……當(dāng)然,我也不會不給。
從殯儀館回來,我就從我的朗逸小汽車后備廂里取出一本書,在扉頁上寫了幾個字:惠賓兄斧正,妹小希贈。我把那本像磚頭一樣厚的三十萬字長篇小說交給從奧迪Q7里鉆出來的堂兄,我說:“惠賓哥,請指教。”
蘇惠賓的黑色奧迪Q7與我那輛灰色朗逸一前一后停在屋前的場地上,一眼看去,就像一個穿著黑色禮服的貴族帶著灰不溜秋的小個子侍者來參加一場葬禮。相比之下,從車?yán)镢@出來的蘇惠賓,倒像是這輛貴族車的專職司機,沒有一丁點兒貴族的貌相。他跨出車門,努力伸出被袖口罩住的手,接過書,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說了聲“好”,連封面都沒有打開看一眼,就轉(zhuǎn)身把書扔在了副駕座上。沉重的書本砸在高檔轎車的皮座椅上,發(fā)出一聲鈍響。一絲不快從我心底泛起,卻聽蘇惠賓說:“小希,今晚我們好好喝一杯,我有重要事情和你商量?!?/p>
“什么事?”我問。
晚上告訴你,他說,隨即很突兀地補了一句:“小希,你吃過天鵝肉嗎?”
我茫然地?fù)u了搖頭。他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睛一瞇,躲在鏡片后面的目光里掠過兩朵笑意。
我很想問他,沒吃過天鵝肉怎樣,吃過又怎樣。當(dāng)然,我是不好意思這么問的,難得見面,何必這樣針鋒相對?蘇惠賓也并沒有等我問什么,轉(zhuǎn)身進(jìn)了客堂,走到大伯父的靈臺前,點了三炷香插上,屈腿跪下,畢恭畢敬地磕了三個頭,嘴里喃喃念叨:“大伯,您是我們蘇家活得最長的長輩,您活到八十三歲,您是有福之人,到了天上您也有福!”
我看著蘇惠賓的背影一次次莊重地?fù)涞乖诖蟛肝⑿Φ倪z像前,腦中卻不合時宜地跳動著三個字:天鵝肉、天鵝肉……
二
我們蘇家人丁興旺,剛在隆重的葬禮中去往天國的大伯父,并不是蘇惠賓的爹,而是我的另一個堂兄蘇惠忠的爹。
蘇惠忠的爺爺,蘇惠賓的爺爺,還有我爺爺是同胞三兄弟。三兄弟給蘇家留下了眾多子孫后代,到我們這一代,已有子嗣九人,女后十四人,共計二十三人,我在二十三人中排行最小。我們這一代的名字中應(yīng)該都有一個“惠”字,我應(yīng)該叫蘇惠希,但我父親蘇金福十六歲就離開老家來到上海,后來娶了上海女人我母親,又生下了我。蘇金福離開眾多親長的監(jiān)督,給我起名字的時候就有些隨心所欲。他說,蘇家不是名門望族,不存在什么金字輩、惠字輩的說法,起名不必拘泥。這是他后來的解釋,但我猜想,當(dāng)年蘇金福離開農(nóng)村老家來到大上海后,一直十分注意避免流露出太多他與生俱來的農(nóng)民本色,給我起名的時候,就用了一個顯然寄托了他自己的夢想和追求的“?!弊?。蘇希,希望的希,的確不是沙洲上的鄉(xiāng)親們能起出來的名字,很理想主義,也很城市。
蘇金福離經(jīng)叛道,造成了蘇家所有兄弟姐妹中唯獨我的名字里沒有“惠”字,我不叫蘇惠希,這讓我每次回老家,總覺得與眾多堂兄堂姐有著莫名的距離。每每面對他們,我就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好像,他們都是嫡親的蘇家子孫,我卻不是,我只是一個偶爾造訪的遠(yuǎn)客。當(dāng)然,除了參加婚喪嫁娶之類儀式性活動,我很少回老家,無論是形式上還是實質(zhì)上,我都像蘇家系列之外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直到堂兄蘇惠賓對我說:小希,今晚我們好好喝一杯,我有重要事情和你商量。
蘇惠賓這話有種神奇的魔力,我忽然感到我在蘇家有了存在感。盡管蘇惠賓不是蘇家長孫,但他在蘇家的地位和權(quán)威早已超越長孫蘇惠忠,原因么,用馬克思的話來說,那就是“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想當(dāng)年,在我們上一代長輩的黃金時代,蘇家的話語權(quán),就被我父親蘇金福所掌握。雖然他也并非長子長孫,但因為他是蘇家唯一走出農(nóng)村來到大城市的人,只有他脫離農(nóng)民身份,成了工人階級,還娶了一個上海女人做老婆,在農(nóng)民親人群體中,無疑他是代表了城市階層。雖然他天高皇帝遠(yuǎn)地生活在遠(yuǎn)離老家的上海,但他是蘇家的物質(zhì)來源基地。當(dāng)年,老家有人結(jié)婚辦喜事,必須從他這條唯一渠道獲得鳳凰牌自行車、蝴蝶牌縫紉機乃至上海牌手表等奢侈品。正因為他可以搞到諸如此類的稀缺物資,他便有資格以所謂的城市精神遙控蘇家的管理系統(tǒng)長達(dá)三十年之久。那時候,老家親人但凡遇到什么糾紛,或者解決不了的困難,都會找我父親出主意,甚而請他回鄉(xiāng)斷奪。直至我們這一代,蘇家的最高政治地位已被經(jīng)濟基礎(chǔ)最雄厚的蘇惠賓占據(jù),當(dāng)然,如我這般的蘇家女后,那是上不了議政廳堂的,盡管我也被我姑媽稱為與蘇惠賓并列的“人尖”之一,然而,這也并沒有什么用,因為,我那優(yōu)雅脫俗、曲高和寡的職業(yè)并沒有給我?guī)斫?jīng)濟上的任何改觀。
事實上,老家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我是從沒興趣去關(guān)心的,尤其是蘇惠賓,要不是姑媽在電話里宣布我們蘇家出了一個億萬富翁,我到現(xiàn)在大概都不知道那個復(fù)讀了三年都沒考上大學(xué)的蘇惠賓,居然脫胎換骨,成了一個大富豪。想當(dāng)初,他耗盡了父母的血汗錢,做了三年落榜生,最后決定“棄文從工”。他寫信給我父親,讓“細(xì)小叔”在上海給他找個工廠學(xué)徒的活?!凹?xì)小叔”也是我們老家的土話,就是“最小的叔叔”的意思。可是,八十年代初的中國,“農(nóng)民工”這個詞匯還沒誕生呢,作為普通上海市民的細(xì)小叔蘇金福,哪里有門路為農(nóng)村侄兒在城市里找到一份工廠學(xué)徒的工作?那是不可能的。于是,落榜生蘇惠賓只能退而求其次,決定棄文從商。他留在了老家,之后究竟干了什么,遠(yuǎn)在上海的我們并不知曉,總之,三十年后的今天,他成了一個億萬富翁。他擁有一家大型城建公司,多年來,他的公司承擔(dān)了這個縣級市里大量的開發(fā)區(qū)、工業(yè)園區(qū)、道路港口等基礎(chǔ)建設(shè)。倘若開著車在沙洲那些被無數(shù)次挖掘整修的道路上遇到擁堵,百分之九十九,前方道路工程由蘇惠賓公司承擔(dān)作業(yè)。這么說吧,蘇惠賓是本市最大的納稅戶,或者說,他的公司所創(chuàng)造的業(yè)績,在這個城市的GDP總量中占了極大比重。因為對這個城市的經(jīng)濟建設(shè)做出了巨大貢獻(xiàn),蘇惠賓作為工商業(yè)界的優(yōu)秀人士,還被選為人大代表,經(jīng)常要去省里出席各種重要會議。蘇惠賓如此成功,對于蘇家來說,最直接的好處就是,多名兄弟姐妹都在他的公司里上班,用官方語言說,蘇惠賓解決了我們蘇家眾多人口的就業(yè)問題。
那晚,大伯父的豆腐宴將近尾聲,吊孝的客人差不多散盡,只剩下客堂里還有兩三桌在喝酒,都是蘇惠忠請來幫忙的村里人,不是近鄰就是親戚,上午幫著吹喇叭抬死人,下午幫著殺雞殺魚,晚上幫著端盤上菜,忙活了一整天,這會兒坐定了,每一個都紅彤彤、胖乎乎著頭臉,喝得興高采烈。我大伯父的靈臺就擺在客堂底部靠南墻,這會兒,大伯父的標(biāo)準(zhǔn)農(nóng)民像正看著那群為了他的死去而喝酒吃肉的人,黑瘦的臉上露出厚道的笑容。
億萬富翁蘇惠賓提著一瓶五糧液走過來,微胖的臉頰上帶著紅暈,我的大堂兄蘇惠忠像一名疲憊的仆人緊隨其后。蘇惠賓在我邊上坐下,一甩頭:“大佬倌,坐下,我們和小希喝一杯?!薄按罄匈摹边€是我們老家的土話,就是大哥的意思。大佬倌蘇惠忠一臉老實地端坐下來,顯然,他對這位雖然比他年少但卻遠(yuǎn)比他有錢的億萬富翁堂弟言聽計從。
蘇惠賓大概已經(jīng)喝了不少,他抿著嘴使勁擰酒瓶蓋子時,臉上的表情像一個正努力出恭的便秘患者。剛擰開酒瓶,手機就響了,他放下酒瓶,把電話蓋上耳朵,“嗯嗯”了兩聲,又說:“曉得了,曉得了,我這邊還有事,別急,快了?!?/p>
掛上電話,蘇惠賓在三個杯子里全部倒上酒,隨即舉杯,第一句話就開門見山:“小希,大佬倌,我們一起來為蘇家修一部家譜吧!”說完,兩頰的酒暈很突兀地濃重了好幾分,害羞似的。
聽到“修家譜”三個字,我心里微微一震,情不自禁地把并不歪斜的身軀坐得更加端正一些,與此同時,我瞄了一眼大佬倌蘇惠忠。果然,仿如聽到了圣旨,蘇惠忠本是帶著些微勞累之色的黑胖臉已然深沉幾許。我猜想,修家譜這種事,對于蘇惠忠來說實在是太重大了,想必,那是一樁讓他產(chǎn)生“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的偉大事業(yè)。只見他抬起手上的酒杯,猛一仰頭,“滋”的一下,聲勢頗為浩大地喝干了杯中酒。
也許是被蘇惠忠的忠誠態(tài)度所感染,我不禁想到,蘇惠賓不找二十三個兄弟姐妹中另二十個,偏偏找到我們兩個頭上,這對于我們來說,無疑是一件十分榮耀而又責(zé)無旁貸的重任??蓡栴}是,我們蘇家祖上沒出過任何名人,也沒流傳下來什么重要事跡,更是從來不曾聽說過我們蘇家是否有家訓(xùn),我拿什么寫進(jìn)家譜?
因為有難度,便不敢隨便喝酒,我把酒杯湊到嘴唇邊,輕輕嘬了一小口。蘇惠賓不答應(yīng),說:“小希你必須干了,干完三杯,后面隨意?!?/p>
可這是五糧液??!一口一杯地喝,要不了三杯,一篇報紙副刊文章的稿費就沒了,我心里這么想,話卻沒說出口,我只說我喝不得酒,一喝就頭痛。蘇惠賓很爽快,他點了點頭,鏡片后面的眼睛水汪汪地看著我,顯出幾分誠懇和殷切:“那行,你不喝,我喝!我先干三杯,干完談?wù)??!?/p>
蘇惠賓沒逼我喝酒,這讓我對他的印象陡然變好。這個由原始積累起家的億萬富翁,似乎沒有養(yǎng)出太多土豪氣,算是有一定境界,他問我要簽名書的時候,我就隱約感覺到了這一點,雖然他連封面都沒打開。話說當(dāng)年,蘇惠賓一定是頂著非議連考了三年大學(xué),農(nóng)村那么窮,沒人會讓一個壯勞力閑著,盡管沒考上,但也足以說明他是一個向往和尊重文化知識的人。客觀地說,他的確沒有讓自己成為一個文化人,但這并不代表他沒文化。我想,他有空的時候,一定會翻看一下我這個本家小妹寫的書。不,不是一定,是也許吧。
三
大佬倌蘇惠忠喝了兩杯就趴在桌上抬不起頭了,他剛死了爹,這幾天太操勞,肯定不勝酒力。蘇惠賓是久經(jīng)沙場了,雖然水汪汪的眼睛有些發(fā)紅,說話也漸漸口齒含混,但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倒下。兩杯酒下肚,他又接了兩次電話,盡管他把聲音壓低了好幾分,但我還是聽見了一些曖昧與不耐煩的只字片言:“跟你說了我正忙著,好好好,一結(jié)束我就回去……”蘇惠賓掛掉電話,抬頭沖客堂外面的庭院張望了一下,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他那長相當(dāng)屬“村花”級別的老婆正和一群妯娌姑婆圍在一起洗著一堆從酒席上收拾下來的碗碟,一邊熱鬧地聊著什么話題。
蘇惠賓收回目光,按下手機關(guān)機鍵,然后,他似乎忘了修家譜的正事,看著滿桌的雞鴨魚肉,忽然問我:“小希,你吃過天鵝肉嗎?”
這話他白天問過,不知什么意思,難不成他是想在天鵝肉這件事上進(jìn)一步向我展示他壓倒性的優(yōu)勢?先前還覺得他身上沒土豪氣,這會兒還是露出了土豪的馬腳。我不想第二次回答這個問題,便低著頭假裝專心剝一只大閘蟹的蟹腳。我的確沒吃過天鵝肉,那句家喻戶曉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讓我始終認(rèn)為想吃天鵝肉的人就是不自量力、沒有自知之明的癩蛤蟆。在蘇惠賓問我這個問題之前,我從未想過要嘗嘗天鵝肉,就好比我從不敢想象自己嫁給沙特阿拉伯王子的生活會是怎樣。
我在天鵝肉問題上的顯然弱勢使蘇惠賓浮著紅暈的臉顯得格外疏朗,本不算大的眼睛變成了兩條細(xì)縫,他摘掉眼鏡,湊到我跟前,神秘兮兮地說:“我一定要讓你嘗嘗天鵝肉的滋味。”
我說:“是養(yǎng)殖的吧?聽說有養(yǎng)天鵝發(fā)家致富的。”
“不不,絕對是野生的?!彼麚u著腦袋否定我。
“野生的?那不是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嗎?”我脫口說。
“哦?是嗎?這我倒不太清楚?!碧K惠賓臉上并無愧色,轉(zhuǎn)而壓低嗓門,“每年春節(jié)前,都會有人給我送兩只來?!?/p>
聽說過送金銀財寶、古董字畫,沒聽說過有送天鵝的,我忍不住笑起來:“誰會送天鵝???”
蘇惠賓兩只手往膝蓋上一撐:“誰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嘗嘗天鵝肉?!闭f著側(cè)臉朝旁邊桌上吆喝,“阿寸,阿寸!”
阿寸是蘇惠賓的姐夫,在他公司做他的后勤跟班。聽到大舅子老板叫他,阿寸趕緊站起來,跑到蘇惠賓身邊,點頭哈腰說:“舅佬,你喊我?”
蘇惠賓朗聲問道:“家里還有天鵝肉嗎?”
旁邊桌上吃喝的人頓時停下,全都扭頭朝我們這邊看。阿寸卻翻了翻眼珠子:“呃——本來冰箱里還凍著一只,不過,上個禮拜阿三頭帶男朋友上門……”
蘇惠賓只有一個兒子,阿三頭是誰我并不認(rèn)識,當(dāng)然也不認(rèn)識阿三頭的男朋友。他也不解釋,只告訴我:“還有兩個月就過年了,小希,我會留一只給你的?!?/p>
“不要不要,”我說,“吃了又不會長生不老?!?/p>
蘇惠賓一愣,隨即張開嘴,發(fā)出一陣與環(huán)境極不相符的“哈哈”笑聲。我偷偷看了一眼堂屋深處的靈臺,分明,大伯父的目光穿過繚繞的煙火,直射到我們這邊,嚇得我脖子里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蘇惠賓感覺到了不妥,卻依然保持著篤定的神態(tài),慢慢合攏嘴巴,緊接著說了一句:“小希,我們來給蘇家修一部家譜吧!”
他終于言歸正傳了。
蘇惠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指著蘇惠忠趴在桌上的黑胖腦袋,開始了他語重心長的敘述:“想當(dāng)年,他爺爺,我爺爺,還有你爺爺,不,小希,那時候還沒有你爺爺,那時候你爺爺還在太奶奶肚子里。那一年秋天,我們的太爺爺和太奶奶沿著長江一路南下,來到了沙洲上……”
關(guān)于我們蘇家那點可憐的歷史,我可不比蘇惠賓了解得少。我知道,蘇惠忠的爺爺叫蘇根寶,蘇惠賓的爺爺叫蘇銀寶,我的爺爺叫蘇學(xué)寶,他們是一個娘親生下的三兄弟。權(quán)且把他們?nèi)值芙小叭龑殹卑?,?dāng)年,三寶爹媽一路逃荒南下,三寶的爹挑著擔(dān)子,擔(dān)子的兩頭是兩個竹籮筐,籮筐里裝著三歲的根寶和一歲的銀寶。三寶的媽撅著個薄皮大肚子,挽著個藍(lán)布大包袱跟在挑擔(dān)男人的后面。那時候,我爺爺學(xué)寶還在他娘親的大肚子里,三寶爹和三寶媽還只是二寶爹和二寶媽。他們就這么挑著擔(dān)子、挺著肚子,從北往南走,走啊走啊,就過了長江,走啊走啊,就到了沙洲上。沙洲真是一塊荒蠻而又廣闊的寶地??!這里是長江與東海交匯的灘涂,幾百年的滄海桑田,灘涂上長滿了蘆葦和茅草,野鴨和海鷗嗷嗷叫著盤旋在低空。雖然這里荒無人煙,但三寶爹一眼就看出來,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唯一的缺點就是,一旦遇到潮汛,開墾出來的土地就有可能被泛濫的江潮淹沒。可是,什么樣的災(zāi)難和困擾能阻擋一對擁有兩個兒子和一個不知性別的胎兒的年輕夫婦生存下去的勇氣?三寶的爹媽看出來了,這是一片適合勤勞的人討生活的土地,于是他們放下?lián)雍桶?,選擇了一塊地勢相對高一些的荒地,搭起茅草棚,開始了墾荒的生活……
就這么一點點故事,我父親蘇金福已經(jīng)在我面前反復(fù)追憶過無數(shù)遍,我因此而明確地知道,我的祖輩和父輩在沙洲上生活得貧窮而又艱辛。蘇金福從不美化蘇家歷史,我甚至懷疑,每一次追憶,他都帶有一種憶苦思甜的自虐心態(tài),講到根寶和銀寶坐在兩個竹籮筐里一路顛簸搖晃來到沙洲上這個橋段時,我分明能感覺到他飽含了苦難的語調(diào)里充斥著另一種愉悅的情緒,大多時候,他的回憶會結(jié)束在這樣一句話上:如今比起過去,那是好多了,一代勝過一代??!
現(xiàn)在,蘇惠賓的訴說同樣帶著我父親蘇金福的情緒色彩,有些甜蜜的悲壯,還有些揶揄的崇敬,這讓我很是懷疑,他究竟出于什么樣的目的要修家譜?雖然他沒有說“一代勝過一代”這樣的話,但他億萬富翁的身份已經(jīng)證明了他勝過蘇家的所有前輩乃至同輩,說不定后輩也很難超越他了。然而,億萬富翁要修一部家譜,這比他要寫一部自傳麻煩多了。我們蘇家的歷史短暫而貧瘠,逃荒途中停留下來的外來戶,三代務(wù)農(nóng),沒有文化,沒有財富,甚至連一條像樣的家訓(xùn)都沒有,這樣的家族,又有什么可記錄的呢?倘若用文字寫下來,不用兩頁紙就完了。雖說蘇惠賓的鄭重邀請讓我有種被委以重任的榮譽感,但我還是覺得這事沒那么容易,我想,也許我應(yīng)該找個借口推脫掉。
直到半夜,我們都沒就修家譜的事商量出個頭緒來。蘇惠忠從頭至尾就是個打醬油的,趴在桌上睡了一個多小時,最后被他老婆架著去臥室睡了。蘇惠賓喝了一碗阿寸特地關(guān)照廚房為他做的南瓜麥片粥,他問我喝不喝?我搖頭,他就勸我:“吃粗糧有利于健康,身體可比錢重要多了!”我說:“那你還喝酒?”心里卻想:有錢人都怕死。
他說:“還不是小希你回來了?要不我也不喝酒。請人做事,心要誠。”
我并不認(rèn)為喝酒就表示心誠,我也不認(rèn)為他有資格對我說“請人做事”這樣的話,我是蘇家人,不是為他打工的。但蘇惠賓的回答還是讓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愧疚,搞得我都不好意思推托修家譜的事了。
喝完南瓜麥片粥,蘇惠賓站起來準(zhǔn)備走,阿寸跟在后面說:“舅佬,我開車送你?!?/p>
蘇惠賓沒有推辭,摸出奧迪Q7鑰匙交給阿寸。臨走前還叮囑了一句:“小希,你是作家,那么厚的小說都能寫出來,修家譜應(yīng)該不在話下。我們蘇家的家譜,就交給你了,需要用錢找我?!?/p>
我無奈而又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說心里話,蘇惠賓這么看重我信任我,我還是有點被感動的,倘若他不說“請人做事”這樣的話,就更完美了。
載著億萬富翁蘇惠賓的奧迪Q7在村級水泥路上絕塵而去,我摸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已是午夜十二點半。參加葬禮的親朋好友早已各自回家,想起適才在飯桌上蘇惠賓接的那幾個電話,我的好奇心再次爆發(fā),這個時間,他還要去哪兒?
我們只在老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父親蘇金福就急著要回上海了。大佬倌蘇惠忠說,細(xì)小叔難得回來,多住幾天吧。蘇金福猛搖頭:“不不,我要回去了,還有事情要辦呢?!?/p>
蘇金福已經(jīng)退休,沒什么重要事等著他去辦,他只是住不慣老家那種房子。蘇惠忠客套了幾句,臨走說要請細(xì)小叔幫個忙,替他寫一份申請材料。蘇惠忠家里的五畝水稻田包給外鄉(xiāng)人種了,他想在自家宅基地后面搭兩間房,出租給外鄉(xiāng)人,月租金也可以掙個三五百??涩F(xiàn)在是新農(nóng)村了,村里規(guī)定不讓隨便搭建,除非細(xì)小叔寫一份申請材料,說明他是本村籍人士,年少離家,現(xiàn)在準(zhǔn)備告老還鄉(xiāng),需要一間房屋居住,由侄子蘇惠忠出資為細(xì)小叔搭建……總而言之,說明他這房子不是用來出租的。
蘇金福不可能回老家生活,這個習(xí)慣了城市生活的鄉(xiāng)下人,在老家多住一晚都不愿意。蘇惠忠的房子雖然是新式的二層磚瓦房,也安裝了衛(wèi)浴設(shè)施,但抽水馬桶徒有虛表,沒有供水系統(tǒng),上完大號還要到門外的井里吊一桶水拎進(jìn)去,靠人工沖;燃?xì)鉄崴鞯故呛芟冗M(jìn),只不過是擺設(shè),鄉(xiāng)下還沒通天然氣,要洗澡的話,得燒幾鍋開水倒進(jìn)大浴缸;還有,飯菜口味實在太重了,蘇金福血脂有點高,吃東西講究少鹽少油。
不過蘇金福還是答應(yīng)了他的侄子蘇惠忠:“行??!讓小希替我寫吧,寫完寄給你?!?/p>
我載著我父親和母親和一百九十九本樣書,飛車三百公里回了上海。很遺憾,除了蘇惠賓,并沒有別的親戚問我要簽名書,我卻收獲了無數(shù)次“工資很高吧?”“一年收入有沒有一百萬”之類的試探性祝福,這讓我不禁為自己感到悲哀,同時又對那些已然富裕不再貧窮的老家親人們感到失望,我想,我要是說出我真實的年薪,他們的臉上會不會露出優(yōu)越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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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薛舒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tuán)委員、專業(yè)作家。曾就讀魯迅文學(xué)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在《收獲》《十月》《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上海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二百萬字。小說多次入選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最新作品年度排行榜,曾獲《中國作家》文學(xué)新人獎、《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獎、《人民文學(xué)》年度中篇小說獎、《上海文學(xué)》獎。出版小說集《尋找雅葛布》《天亮就走人》《飛越云之南》,長篇小說《殘鎮(zhèn)》《問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