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2018年9期|果玉忠:風與石(節(jié)選)
信 仰
在我的村莊,神從來離得遠
我見過另外一些——
小野廟黑白壁畫上
山頂齊膝的小土閣里
它們面目猙獰手拿鋼鞭
它們肩背花翎面罩閃電
更多的時候,供奉的僅僅是兩塊
壘在一起的石頭,一棵高大的黑油松
山梁的風口,大路扭結交談
鄉(xiāng)下的道場一邊招神,一邊送鬼
人們認下的,有時候是敬,有時候是畏
見天山
山腳磨刀箐的人家很少磨刀
他們虔誠,習慣和一株株蕨菜對談
看綠色的大海瘋跑,蕩漾
山頂,壘出城堡留下遺址
解散發(fā)辮化為百草的人,早已
在風中轉身離開。神秘的大石塊
絕口不提遠古的咒,炊煙唱晚
——牛羊下跪,牛羊下跪
松濤從埡口遞來風的應答
再見天山,仰頭看天的人
重新啟用先人的腳印和歌喉
腳下的綠,天上的藍
甚至,那叢無名野花又陷入輪回
登化佛山
要有怎樣的胸懷,才能夠容納
這千溝萬壑,這萬樹千草
并任由它們抽取自己身上的骨血
容忍人們一次次登臨,帶著野心雜念
上山下山。接納俗世的塵土是容易的
難的是不讓它堆積,騷亂,暴動
在這里,常青藤一遍遍攤開綠手掌
曬經松囚禁得道人的狂妄
人來鳥不驚,風過林嘯鳴
人們在山頂放牧體內的隱疾與妄想
草木和山泉猶如藥引,猶如經卷
作為誦經者,云朵在你上山時
散開。在你下山后,閉合
漫山岑寂,像是誰狂言之后的啞語
在萬馬河
開腸破肚的上游,四處轟鳴著
機器。巨石被摳離山體的胞衣
切割、打碎,在振動帶上
變成石子或沙粒,緩緩抖著身軀
——被運往千里之外的城里
成為高墻的砂漿;若運到下游
成為水電站的甲胄,圍堵自身;
或者也有一些,用于修廟或補佛;
“你看,連石頭也都這樣,四處活著”
一群外鄉(xiāng)人,在人生途中過萬馬河
下車看看天,對著空蕩蕩的河床
默默抽支煙,生怕驚動什么
風雨中,水芭蕉樹一臉遲疑
和你一樣,它也企圖辨認水中的馬匹
——上萬只,奔騰著的,嘶鳴著的馬匹
但干涸的河床上,只有風吹著沙
不遠處,稀稀拉拉的馬群縱身一躍
跳入了截流的金沙江
圓通寺中的紅嘴鷗
廟宇的倒影從不露悲喜
香爐邊的人們卻表情各異
青煙上升香紙翻飛塔鈴輕盈
塔樓下,鳥在池水里
浮游尋覓,火一樣的短喙
有時啄向燃過的煙花殼
有時啄向飄落的香灰
初春,無欲的水空明而潔凈
五只灰白色的紅嘴鷗
在寺院中間的水池浮游
千百萬只西伯利亞小生靈中的
五只,趕千百萬里路
來飲這寺中一潭清苦之水
風與石
聽老余講他見到的大石——
“楚雄三尖山頂,風大如吼”
才開場,活物的魂魄就被掏空,吹走
磨礪一切的風,梳洗著萬物
蘭開幽谷,猿竄于林,頑石聚頂
我明白:只有死物,才不畏懼大風
比如你說到的那些大石,千百年來
緘默不語,從不喊疼也不落淚
“粗糙而自然,神靈的餐桌上
邪惡卑劣的人被生吞活剝,分而食之”
嗜血的石頭,戴著判官的臉譜
被押往山中的人,必須向草木呈詞
并由風宣判,大聲念出判決
在餐桌旁提起筷子時,我的身子
抖了一下。你最后說——
“山尖的小廟,也差點被風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