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一座漂浮島嶼
作為英國新生代作家,德博拉·利維身兼多重身份,她不僅是一位才氣橫溢的小說作者,也是人氣上升的劇作家,還是一位詩人。以兩部長篇小說《游泳回家》和《熱牛奶》分別于2012年和2016年入選布克獎決選名單,以短篇小說集《碎成十二片的心》入選BBC國際短篇小說獎決選和弗蘭克·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的提名——這樣的成績單已足夠豐厚。德博拉老到嫻熟的寫作技法、深沉廣博的思辨和一以貫之的沉穩(wěn)文風(fēng),也給予讀者鮮明的辨識度。
今年新引入國內(nèi)的《游泳回家》中文版,同樣亦是以呈現(xiàn)現(xiàn)時生活的碎片為主體內(nèi)容,各人的主觀意識如漂浮的島嶼,凝練著多少無法啟齒的深重孤獨,而死亡的陰影最終趕上了他們。從中,我們依舊可以瞥見德博拉對原生家庭不幸的難以介懷,婚姻家庭與兩性情感之間無法溝通的痛楚,作為個體的絕對孤獨。但這些沉重的主題并未以濃烈張揚的面目出現(xiàn),相反通篇留有大量空白,筆觸極為精簡,需要讀者懷著一顆悲憫的心靈去體察、去共振這些落入黑暗淵藪的人們。
本書擷取1994年7月的夏日紀(jì)事,初讀覺得格局不大,專注于眾人物的意識碎片與心理流動,細品卻發(fā)現(xiàn)草蛇灰線地溯回到“二戰(zhàn)”遺留的荼毒,恰是整個故事最原初的發(fā)力點。采取典型的“闖入者”題材,以一個形象接近“真空”的女孩闖入中產(chǎn)群體后引發(fā)的動蕩、裂變以及毀滅性的結(jié)局。
首先向闖入的不速之客伸出 “橄欖枝”的是妻子伊莎貝爾,一個滿世界跑的戰(zhàn)地記者,聰慧美麗,獨立明理,是具有優(yōu)質(zhì)偶像光環(huán)的公眾人物。然而,她在家中卻宛如游魂,為了選擇事業(yè),她已然失去作為妻子和母親的資格。女兒是丈夫在婚姻冷戰(zhàn)中取得的勝利,父女間共享的秘密把常年出差的母親悄然排斥在心靈間隙之外。然而伊莎貝爾貌似強大,實則脆弱,“她知道個性強并不等同于強大,溫柔并不等同于脆弱”,她深陷進退兩難的泥淖,既希望投身工作從而忘卻丈夫和女兒的疏遠,又渴盼重頭來過,重享無憂的愛情與人生。她無法理解明明還如此深愛丈夫喬,但卻一次次在漠然的拉鋸戰(zhàn)中將彼此越推越遠。
作為名聲遐邇的詩人,喬卻是一個將自己包裹在面具偽裝之下的可憐人,身為波蘭猶太人,“二戰(zhàn)”期間父母與兩歲的妹妹被驅(qū)逐進集中營,他五歲偷渡到英國,繼而被監(jiān)護人送往寄宿學(xué)校(德博拉的自身經(jīng)歷與之有重合)。從此,他的夢魘被精心藏匿在某個心靈的黑洞里,他的愛與希望是溺水前無法出口的窒息,曾侵入他身體的陰冷是終生的印記。于是他需要饕餮的欲望來填補永無止境的墜落,他的夢里有親人來訪的影子,他的孤獨只有在夢境的最深層才會釋放。作為忠實讀者的“闖入者”凱蒂一眼識破喬的層層偽裝,“她包容一切,是一個探險家、一位冒險者、一場噩夢”,喬很快明白,與她相處的每分每秒都很危險。
另一個讀懂凱蒂內(nèi)心的是伊莎貝爾和喬的女兒——妮娜,她率先讀到那首一直被懸置的詩歌,是凱蒂寫給喬的詩,可惜喬一直沒有勇氣去讀,正如伊莎貝爾和喬的婚姻觸礁,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然而沒有一個人有勇氣去直面、去解決。妮娜聞出詩中的死亡氣息,始料未及的是,悲劇的主角竟然不是詩歌的作者凱蒂,而是父親喬。
喬最終讀了那首詩,他回想著這么多年他踏足的歐洲大地,確認(rèn)死亡念頭的落足;他想重返那個無法回歸的“家”,想用擁抱解釋所有的缺席。他終于藉由詩歌與文字解放了思想牢籠中的幽靈,“寫作之人決定每一句話的終結(jié)”。每個漂浮著的島嶼從此要重啟新的旅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