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霽——追憶四十年前的一次采訪
人生是一次旅行,路上的每一次偶遇都蘊含著必然。也許某次不經(jīng)意的停留,恰恰見證一次歷史的大潮——那是你的幸運。
新聞記者的職業(yè)使我的人生旅行多了幾分逶迤和跌宕,卻也開闊了視野,增添了偶遇的機緣,有時還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歷史的進程。
雖然那張報紙的版面已經(jīng)泛黃,雖然那個小小采訪本已經(jīng)塵封許久,但記憶卻依然那么鮮活那么清晰:1978年12月26日夜里,天津下了一場大雪,這是當年最后的一場大雪。翌日清晨,我冒雪出發(fā),去進行一次重要的采訪。
一
前一天,電臺里廣播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我當時供職的天津日報立即研究布置對這次劃時代會議的后續(xù)采訪報道。鑒于這次會議對農(nóng)村改革做出了重大突破性決策,我所在的農(nóng)村部當仁不讓,成為報道會議反響的主力軍。
那年我還不到二十歲,但當記者已經(jīng)一年多了,自然能掂量出這次報道的分量。因此,在部門召開的選題策劃會上,我自告奮勇提出要去采訪一個特殊的農(nóng)口單位:天津葡萄園。這本是個一向不受重視的小農(nóng)場,一直是個虧損單位,過去還常常被當成“資本主義尾巴”的反面典型。我認為這樣一個單位,對三中全會的新精神一定能談出很真切的感受。這個選題立即得到部主任的贊賞,他要求我明天一早就去,抓條活魚回來。
那時候,農(nóng)村的通信聯(lián)絡非常困難,連電話機都很少。時間緊迫,我已很難預約了,想著只要我早早趕到葡萄園,總能找到合適的采訪者。打定了主意,我第二天天不亮就起床了,推開家門一看,天吶,厚厚的積雪把大門都封住了。我費勁地推出自行車,心想,這下糟了,天津葡萄園地處北郊宜興埠附近,從我家蹬車要走二十多公里才能到達,這冰天雪地的,真夠受的!不過,一想到這次采訪意義重大,又是自己爭取來的采訪機會,我頓時來了精神,毫不猶豫地騎車上路了。
二
那一路,真是終生難忘。大雪被車輛碾出一道道溝槽,雪化成冰又把溝槽凍成了一條條冰縫,自行車走上去,刺棱溜滑,弄不好就失去重心,摔個人仰車翻。我摔了多少跤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天胳膊腿腳上青青紫紫的傷痕,過了好久都沒褪下去。好在那時年輕氣盛經(jīng)得住摔打,摔倒了再爬起來繼續(xù)前行。蹬了兩個多小時,終于來到了天津葡萄園。我當時還沒有手表,趕忙向傳達室里瞄上一眼,鐘表指向八點四十。
傳達室里有個看門老大爺,滿臉詫異地望著我這個不速之客,顯然對我的身份有些懷疑。他仔細審看著我遞過去的介紹信,連聲發(fā)問:“就是你?天津日報的?還,還記者?”見我回答得很干脆,他的表情松弛了一些,打開傳達室的門,讓我進去暖和暖和,說:“大老遠的,跑這兒來干嗎?我們園子冬天歇工,沒人呀!”
“老大爺,我是專門來采訪咱們葡萄園對三中全會公報的反應的,”我急切地向他解釋著,“三中全會,您老聽說過嗎?”
“哦,我聽電匣子(天津人對收音機的別稱)里說了?!崩先四樕暇`開了笑容。
“是啊,這次會議給咱們農(nóng)業(yè)出了新政策,報社領導派我來,就是想聽聽咱們園子對這件大事的看法!”
“好家伙,這可是大事啊!”那老大爺興奮起來,他說,他這就去通知園領導,都住在附近,告訴一個就等于全都招呼了。他讓我先在傳達室坐一會兒,幫他看著門,轉(zhuǎn)身踏著大雪匆匆而去。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內(nèi)衣已被汗水浸透了。
傳達室里爐火正旺,暖烘烘的。我脫掉棉大衣,從爐子上的水壺里倒了一杯水,慢慢喝著。這時才感到周身有無數(shù)個疼痛點,都是路上摔傷的。大約過了半個小時,那老大爺回來了,告訴我園子的頭頭腦腦過一會兒就來,“您先去辦公室等著吧,我這兒太亂了,走,我?guī)^去!”
我發(fā)現(xiàn),他對我的稱呼已經(jīng)從你變成您了,這讓我有點不好意思。我把這感覺跟他直說了。他呵呵笑著說,您可別生氣,我實話跟您說,剛才我看您這么年輕,真不敢相信您是報館的記者,還以為您是來蒙事兒的!剛才我們領導一看介紹信,說他知道您!唉,這都怪我不看報,對不住您啦!
我趕忙說,您太客氣了!我這么一大早就讓您到處去找人,真是麻煩您了!
就這樣聊著,我們來到了辦公室。屋子里還沒有人,但爐子里的蜂窩煤已經(jīng)燒紅了,顯然這是老人剛才趕過來點燃的。我向他道謝,他憨厚地笑笑說,沒說的沒說的,您這么遠跑過來,哪能讓您凍著??!
三
大約一刻鐘以后,葡萄園的各位領導陸續(xù)趕來了。我至今依然珍藏著那天的采訪記錄,上面清楚地記著他們的名字:王嘉年、魏漢珍、楊樹忠、陳震山、孫廣林、滿運博、孫舒培……
王嘉年一見面就拉住我的手說,十多年啦,天津日報的同志這是第一次來到我們小小的葡萄園,這是三中全會的春風把你給吹來的!一句話開了頭,立即打開了所有人的話匣子,眾人爭先恐后地訴說起來——他們告訴我,這個園子是1958年建立的,引種的都是保加利亞的名種葡萄,起初就叫“中保友好葡萄園”,六十年代改名叫天津葡萄園。前幾年,忽然又要砍掉葡萄改種莊稼,正處在產(chǎn)果旺盛期的八百畝葡萄,就這樣白白砍掉了,那是我們親手種的,眼看著,全完了,心疼啊……
說著,幾條漢子的眼圈都紅了。顯然,這些話他們已經(jīng)憋在心里很久很久了。
我讓他們放開談,他們猶豫了一下,又說起了當年往事——葡萄園的葡萄除了供應天津市場之外,還有大量的剩余,農(nóng)場一開始嘗試自行銷售,立即就招致了批判。當時運輸條件很差,葡萄屬于易損品種,根本沒辦法儲存和外銷。他們只好分一部分給農(nóng)場員工沖抵工資。員工自己家吃不完,也只能拿到路邊去賣,結(jié)果都被當成“小自由”,被人家追得滿街跑。就這樣,好好的葡萄啊,年年都要看著爛掉……
“葡萄多了,不是可以釀酒嗎?你們想沒想過這個路子?”我插嘴問了一句。
“誰說沒想過?咱這優(yōu)質(zhì)葡萄最適合釀酒了,我們做夢都想把它釀成美酒。放著咱這么好的葡萄園,怎么能沒酒喝呢?我們前幾年打報告要開發(fā)葡萄酒,上頭說,現(xiàn)在要以糧為綱,不能重副輕農(nóng)!”說這番話的人叫陳震山,“后來,我們說用殘次果釀酒總可以吧,上頭才算默許了??墒?,光有葡萄還釀不成酒啊,還要有各種配料,市里一年撥給我們的配料,只夠我們用一個季度,再去要,沒了,說計劃里沒列上,愁死人?。 ?/p>
“現(xiàn)在,三中全會說了,要解放思想,把工作重點轉(zhuǎn)移到經(jīng)濟建設上來!這回,你們就可以放手大干啦!”我說。
“是啊,我們興奮得睡不著覺啊,大伙都說這回葡萄園有盼頭了,至少,賣葡萄沒問題了,辦酒廠大概也有門兒了!昨天我們還說呢,要把園子好好整一整,擴大種植面積,把酒廠擴大規(guī)?!鞭k公室主任孫舒培手里拿出一份材料如是說。
不知不覺中,天已正午。大家談得興起,意猶未盡,強烈要求下午繼續(xù)。主人邀請我中午在他們的職工食堂吃個便飯。我這才發(fā)覺,今天沒吃早餐,此時已是饑腸轆轆。那頓午飯吃了什么,如今已全然忘記了,但主人特意取來的那瓶葡萄園自產(chǎn)的葡萄酒,卻讓我印象深刻。我本不善飲,那天卻喝了好幾杯,感覺確實不錯!
采訪結(jié)束,已是傍晚時分。當我披著夕陽的余暉,向著一直把我送到大路旁的主人們揮手告別時,心中真是無比暢快。路面的冰雪已開始消融,沿途依稀可見的葡萄藤綿延數(shù)里,雖然還被白雪覆蓋著,然而,我似乎已經(jīng)看見來年春天,這里必將出現(xiàn)的勃勃生機。
四
這次采訪寫成的報道于1979年1月17日在天津日報一版見報。此后四十年間,我再也沒有去過天津葡萄園。
但是我卻清楚地記得,一年以后(1980年),天津葡萄園與法國企業(yè)簽約成立了合資企業(yè)。如今,這里釀造的葡萄酒已遐邇聞名。
這一切,都是從那一年那一次永載史冊的會議開始的。而我,有幸在那個雪霽良辰,見證了這場席卷全國的改革開放大潮中最先激起的一朵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