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8年第5期|常君:老人與麻雀
老人是最后一個搬進(jìn)幸福新村的。
幸福新村坐落在鎮(zhèn)子的最北面,四棟五層的樓房,住的居民都是從轉(zhuǎn)山營子整體搬遷過來的。沿著鎮(zhèn)子中央那條大道一直往東走上五六里地,再往南直插過去,大約二十來里地,就是轉(zhuǎn)山營子。提起轉(zhuǎn)山營子,方圓百里都知道那里的石頭值錢。經(jīng)過爐窯一燒就成了鎂砂,一噸就值好幾千。整天有十好幾個輪子的大卡車轟隆隆來來往往,往外拉石頭。去年剛吃完正月十五的元宵,大嗓門兒的村主任便在村委會的大喇叭里傳達(dá)了縣里的決定,轉(zhuǎn)山營子被劃為工業(yè)園區(qū),縣里幾十家鎂砂窯都要遷到轉(zhuǎn)山營子來,村子整體搬遷,政府在鎮(zhèn)子北邊為他們統(tǒng)一建造回遷房。回遷房尚未建成期間,縣里每月為他們統(tǒng)一發(fā)放一定數(shù)額的租房款。聽到廣播后,老人的心里咯噔一下,接著往下沉去。前兩年,村里就說要動遷。一陣風(fēng)過去,又沒了動靜。看來這次是動真格兒的了。兒子兒媳卻喜氣洋洋的,整天合不攏嘴??h里承諾,工業(yè)園區(qū)建成后,村里的青壯年可以到工業(yè)園去上班。每天有通勤車接送,每月按時開工資,再住上新蓋的帶暖氣的樓房,哎呀,這和城里人有什么區(qū)別!真是做夢都沒想到的好事?。∽筻徲疑衢_始大小車輛往外拉東西。有投親靠友的,有出去租房的。一時間搞得村子里過年似的熱鬧。老人卻遲遲沒張羅搬家。搬遷通知下來后,兒子就和鄰村的二姨商量好了,一家人搬到她家去。二姨家大院寬敞,有的是地方住。老人是最后搬離轉(zhuǎn)山營子的。兒子雇來搬家的卡車已經(jīng)發(fā)動,卻發(fā)現(xiàn)老人不見了。老伴兒和兒媳四處尋找,最后在東山坡上找到了老人。老人站在山坡自家的地里,站成了一截樹樁子。
當(dāng)初分樓層時實行的是比較流行的抓鬮兒,全憑個人的手氣,你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公平又公正。兒子家是兒媳抓的鬮兒,抓了個頂樓。兩口子的心情卻不見低落,美滋滋地回到二姨家,收拾收拾東西第二天便搬了進(jìn)去。老人家的鬮兒是老伴兒抓的,抓的是樓層中最好的二樓,不高不矮,上幾步臺階,還沒等上喘,就到家了。別人都羨慕老伴兒手氣好,老伴兒也樂得臉上綻放開了老菊花。老人在小區(qū)樓下轉(zhuǎn)悠了半天,卻要跟村會計換。村會計家抓的是一樓,在最北面那棟樓,不到晌午陽光就被前面的樓遮個嚴(yán)嚴(yán)實實。老伴兒說啥也不同意,那個破一樓跟他家抓的二樓簡直沒法比。兒子也來勸,老人卻拿著當(dāng)金元寶,認(rèn)準(zhǔn)了。老伴兒賭氣去了二姐家。住了一個禮拜回來,見老頭子在門前兩鋪炕大小的空地上忙活著呢。先前建筑留下的石頭瓦塊,都被撿到土籃里,正往外挎呢。已經(jīng)入冬了,老頭子卻干得熱火朝天的,連外面穿的棉衣都脫了,身上只穿著秋衣和坎肩。
那群麻雀是很偶然間發(fā)現(xiàn)的。
老伴兒用慣了那種把高粱穗兒摔干凈扎成的刷帚,刷鍋方便,不愛沾油,比集上賣的塑料刷帚強(qiáng)百倍。在轉(zhuǎn)山營子住時,每年秋天高粱穗兒掐下來后,老人都要留一些稈子粗而直的,其余的掄起連枷去拍。留下的高粱穗兒逐一把上面的高粱在地上摔干凈,捆起來放在偏廈子里。冬天農(nóng)閑了,老兩口開始扎刷帚了。老人把高粱穗兒從偏廈子里抱出來,先用鐵鍬尖兒把上面殘留的高粱殼兒勒干凈,這時就變成了刷帚糜子。等老人把刷帚糜子用水泡上,老伴兒已經(jīng)把準(zhǔn)備工作做好了,一個小板凳,一根鍬把,一大把納鞋底兒用的麻線,還有一根不粗不細(xì)的繩子。老人坐在小板凳上,把繩子扎在腰間,另一頭綁在鍬把中間,打上一個漂亮的套馬結(jié),接著兩腳踩在鍬把的兩頭,調(diào)整好繩子的距離,沖老伴兒伸出手去。老伴兒把一把捋得整整齊齊的刷帚糜子遞過來,老人接過去,在繩子中間繞一下,兩手邊轉(zhuǎn)動邊試松緊,看看覺得差不多了,用納鞋底的麻線在刷帚糜子的底部捆一圈;隔一寸來長再捆一圈,共三圈就夠用了。老伴兒伸出剪子將線頭剪斷,老人熟練地系個活結(jié),用的時候可以掛在釘子上。這時老伴兒把鐮刀遞了過來,刷帚的稈子不能長短不齊,要削個錐形才好看吶。整個過程老兩口幾乎不說一句話,卻配合得很是默契。每年老兩口子都要扎個十把八把的,夠用上一年的。搬家時老人沒舍得扔,塞巴塞巴都塞到編織袋里了。
老人在樓道里翻找了半天,才把那個編織袋找了出來。這個幸福新村,說起來算不上嚴(yán)格意義上的城鎮(zhèn)小區(qū),樓道里不是掛著扁擔(dān)土籃就是堆著鋤頭鐵鍬,物業(yè)也是睜一眼閉一眼。從二姨家搬家時,兒子就沒準(zhǔn)備帶上這些農(nóng)具,老人卻一個勁兒地往車上扔。兒子說地都沒了,還要這些家伙什兒干什么??衫先司褪巧岵坏脕G下。工業(yè)園建成后,兒子和村里絕大多數(shù)青壯年都去那里上班了。每天穿著廠里發(fā)的工作服,通勤車車接車送,按時上班按時下班,美氣得連走道嘴里都哼著歌。老人時不時跟兒子打聽轉(zhuǎn)山營子的事,葫蘆溝咋樣,西頭山果園呢,還有他家的東山坡。兒子回答得很籠統(tǒng),都變成工業(yè)園了。老人想象不出轉(zhuǎn)山營子變成工業(yè)園區(qū)后會是什么樣子。有一次他騎了自行車回去了一趟。轉(zhuǎn)山營子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到處都是拔地而起的廠房,自家原來的坡地上豎立起一個矗天矗地的大煙囪?;貋頃r他騎得很慢,兩條腿軟塌塌的,一點力氣也沒有。
刷帚上還殘存著幾粒白高粱,老人拿著刷帚,走到小院里。前面的一扇窗戶被老人擴(kuò)充改成了房門,這樣他就可以直接從屋內(nèi)進(jìn)到門前的小院。當(dāng)初他之所以跟村會計家換這個老伴兒所說的破一樓,看中的就是這塊空地。老人坐在門前,不止一次地在心中規(guī)劃著這個小院??看皯舻紫碌牡胤皆詢蓧啪虏耍筹L(fēng),返青快;挨著走道的地方席上一池小蔥,澆水拔蔥方便,省得鞋上粘泥;剩下的地方,茄子黃瓜辣椒蘿卜,各樣都栽上一壟;再在院子四邊種一圈苞米,等苞米苗長到炕沿來高時,再在根兒底下點幾粒豆角種,豆角秧順著苞米稈往上爬,省了搭架的竹竿,苞米稈子還能當(dāng)院墻,一舉三得。
老人習(xí)慣性地把刷帚在鏤空的鐵欄桿上摔了摔,幾粒白高粱掉在了地上。老人習(xí)慣地張嘴咕咕咕喚了幾聲雞。喚完一下子意識到了,深深地嘆了口氣。
老兩口還沿襲著在轉(zhuǎn)山營子的生活方式,入冬就吃兩頓飯,早飯上午九點多鐘才吃,晚飯則在下午三點多鐘吃。吃完了晚飯,老伴兒去廚房刷洗碗筷,老人無所事事。在轉(zhuǎn)山營子,喂飽了自己的肚皮,還要把雞鴨鵝狗們喂飽,要不然就扯著嗓子跟你抗議。搬到這里,除了他和老伴兒,家里就沒出聲兒的了。老人想,等開了春兒,就去集上抓幾只雞崽,放在院子里養(yǎng)。一扭身,隔著窗玻璃,老人看見幾只麻雀落在鐵欄桿外面的空地上,一跳一跳地在啄剛才他摔刷帚掉下的白高粱。
在轉(zhuǎn)山營子,他們把麻雀通常叫家雀,農(nóng)田果園房前屋后到處都能看見,整天嘰嘰喳喳地飛來飛去。搬來這些日子卻沒看見。
老人一下子來了精神,躡手躡腳地來到窗前,趴在玻璃上朝外觀看。麻雀能有個十來只,它們的警惕性很高,啄上一口,就探頭探腦地四處觀望。一有個風(fēng)吹草動,就禿嚕一聲飛到了旁邊的龍爪槐上。
老伴兒從廚房走出來,見老人趴在窗臺上,大聲問,你趴在那兒看啥風(fēng)景呢?
老人沖身后擺擺手。
老伴兒湊過來,看清了地上跳來跳去的麻雀,說,我還以為啥呢,一群老家賊子,有啥好看的!
第二天一早起來,老人又趴在窗臺上往外看。老伴兒也沒理會,忙著進(jìn)廚房做早飯。一轉(zhuǎn)身的工夫,發(fā)現(xiàn)老頭子不見了。過了一袋煙的工夫,老人虎著一張臉回來了,進(jìn)屋便氣哼哼地說,門口那個破超市早晚得黃,連小米子都沒有!
老伴兒把切好的大白菜倒進(jìn)鍋里,一邊刺啦刺啦炒著一邊問,買小米子干啥?想喝小米粥了?
老人沒吭聲,從米袋子里挖了半瓢大米,倒進(jìn)一個塑料袋里,又找了一個錘子,砸了起來。
老伴兒忘了炒菜,手里擎著鍋鏟問,好端端的大米你砸碎了干嗎?
老人沒聽見似的,放下錘子拎著塑料袋往外走去。
老伴兒三步并作兩步奔到窗前,見老人從塑料袋里抓出一把碎大米,撒在了鐵欄桿外面的空地上,然后啪啪地拍著巴掌。
老頭子在轉(zhuǎn)山營子可是出了名的節(jié)儉,小貓尾巴上的谷穗兒,棒子上只剩下十粒八粒的瞎苞米,統(tǒng)統(tǒng)都要哈腰撿起來,如今這是咋的了?
老伴兒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外面,伸手去奪老頭子手里的塑料袋,白花花的大米砸碎喂家雀!你個敗家子!吃錯藥啦?
老人把手里的塑料袋高高地舉過頭頂,接著一只手拉著老伴兒的胳膊往屋里拽,嘴里一個勁兒地催促快走。
老伴兒被老人拉進(jìn)屋內(nèi)。
老人閃身躲到門后,探出腦袋瞄著外面,嘴里說,都在樹上呢,一會兒就下來吃了。
老伴兒氣咻咻地說,吃啥吃!我都給你轟走!
老人一把拉住老伴兒的胳膊,瞪了老伴兒一眼。
老伴兒甩手進(jìn)了廚房。
老人趴在窗臺上,瞇著眼睛望著外面。
兩只麻雀率先落在了地上。它們雙腳跳躍著接近那一小堆兒碎大米,然后小心翼翼地環(huán)視著四周。確認(rèn)很安全后,才低下頭迅速啄兩口,然后抬頭再一次觀察周圍的動靜。另外幾只麻雀見沒什么危險,也都紛紛從樹上飛了下來。它們啄兩口就抬起頭看看四周,機(jī)警得很。難怪叫它們老家賊子,真是夠鬼道的!
老人嘴角上揚,無聲地笑了。
在轉(zhuǎn)山營子住時,老人對這些家伙沒什么好印象。你若種了糜子谷子一類的小粒作物,它們就盯上了。還沒等成熟,就黑壓壓地飛過來,落在穗兒上彈粒子。開始時在田間地頭兒豎起個稻草人,找來幾件破衣穿在草人身上,再給草人戴上頂爛草帽,一時半會兒的還能糊弄住它們。時間長了就不頂用了,這幫家伙發(fā)現(xiàn)草人是假的,便成群結(jié)隊飛進(jìn)谷子地里,籽粒飽滿的谷穗兒被它們彈得讓人心疼。吃飽了還明目張膽地落在稻草人的肩膀上。后來他就拿一個鐵盆,不時敲上幾下,“嗚喔”“嗚喔”地喊上幾嗓子??赡阍跂|頭轟,它們就飛到西頭吃;等你奔到西頭,它們又飛到了東頭,跟你玩起了藏貓貓,氣得他干瞪眼。那時候他最恨的就是這幫家伙,恨不得把它們一網(wǎng)打盡。后來干脆就不種谷子了??覆蛔∵@幫家伙糟蹋??墒?,昨天當(dāng)他看見那幾只麻雀在探頭探腦地吃他摔掉的白高粱,不知為什么,忽然有一種親近感,好像是久違的老朋友一樣。
老伴兒以為老頭子把塑料袋里的那些碎大米喂了就完了,沒想到老人第二天就去了鎮(zhèn)子西邊的集上,買回來半塑料袋小米,沒進(jìn)屋,直接抓了兩把撒在了鐵欄桿外面的空地上。老伴兒牙疼似的,心疼得直吸涼氣。五塊多錢一斤啊!
更加嚴(yán)重的是,老頭子還把這件事當(dāng)成了正經(jīng)事兒,每天早上吃飯時出去撒一把,晚上吃晚飯時再出去撒一把,啪啪地一拍巴掌,那些麻雀就從四面八方飛來了。并且群體還有所壯大,由原來的十幾只增加到二三十只。望著那些跳來跳去的身影,老伴兒就在心里心疼那些糧食。
風(fēng)裹挾著雪,打著旋兒,飄舞著從天而降,不一會兒地上就白了。
門被推開了,老人拿著掃帚走了出來。他沒有掃門前的雪,而是幾步走到鐵欄桿外面,揮著掃帚,不多時一塊簸箕大小的土黃色地面漸漸露了出來。
老人從葫蘆瓢里抓起一把小米,貼著地皮兒往空地上輕輕一拋,地面上就下了一層金黃的雨。他放下葫蘆瓢,還沒等拍巴掌,土黃色的地面很快又變白了,上面的糧食也被白雪覆蓋了。老人仰起頭,雪花像一團(tuán)團(tuán)撕碎的棉絮,劈頭蓋臉地向他撲過來,打得他睜不開眼睛。他用襖袖抹了一下臉。看樣子這場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老人想了想,回到屋內(nèi),從走廊的墻上摘下一個簸箕。老人也記不清這個簸箕用了多少年了,邊兒上和底兒已經(jīng)用厚實的家織布包上了,里面的柳條有的已經(jīng)斷裂。
從屋里經(jīng)過時,正在做針線活兒的老伴兒瞥了一眼問,你拿個簸箕干嗎?
老人沒吭聲,拿著簸箕出了門。
雪還在下,沒有一點小的意思。老人來到鐵欄桿前,重新拿起掃帚,把那塊地方上的雪掃干凈,又在地上撒了一把小米,然后把簸箕翻過來倒扣在了上面。
老人這個法子來自在轉(zhuǎn)山營子時冬天扣家雀。數(shù)九隆冬,下一場大雪后,村里的半大孩子們就開始行動了。先在雪地上掃出一塊空地,撒上谷粒兒,再把篩糧食用的細(xì)眼兒鐵篩子扣在上面,下面用一根半尺多高的木棍兒支著,木棍兒的下端拴著一根細(xì)麻繩,麻繩的另一端扯進(jìn)屋內(nèi),孩子們貓在門后,手里拽著細(xì)麻繩,單等著好戲上演了。那些老家賊子也是很狡猾的,它們從空中俯沖下來,落在篩子旁,左顧右盼地向四周觀看。然后飛起來,又落下,幾次三番后,感覺沒什么危險了,才蹦蹦跳跳地鉆到篩子下面大吃起來。大好的時機(jī)到了,躲在屋里的孩子一拉細(xì)麻繩,篩子“啪”地落下,猶如一張遮天大網(wǎng),麻雀全被扣在了里面。孩子們歡呼著從屋里跑出來,一擁而上按住篩子的底兒,把里面的麻雀小心地一只只抓出來。最香的吃法就是扔進(jìn)灶坑內(nèi)用火烤,烤熟后吱吱地往外直冒油,撕一塊大腿上的肉丟進(jìn)嘴里,香得姥姥家姓什么都忘了。
和從前一樣,老人照例啪啪地拍著巴掌。一群小巧的身影就從各個方向向這邊飛來。
老人的嘴角上揚著,臉頰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
讓老人沒想到的是,麻雀們對扣在地上的簸箕心存警惕,它們頂風(fēng)冒雪站在樹枝上,就是不肯落下來。老人連續(xù)拍著巴掌也不奏效。
老人把希望寄托在平時帶頭那兩只麻雀身上。一只灰脖頸,一只腦袋上有一道藍(lán)道兒。那兩只麻雀膽子好像也比別的麻雀要大,平時總是率先飛落在地上,一旦遇到什么風(fēng)吹草動的,也是最后兩個飛離地面的。透過飛雪,他把目光投向那群麻雀。他看見那兩只麻雀并肩站在低處的樹枝上,齊刷刷地望著他。他把簸箕拿開,抓起一把小米,故意緩慢地一點點往地上撒,撒一點兒回頭望望那兩只麻雀,最后把簸箕扣在了上面。然后退到了門口處。
那兩只麻雀從樹枝上飛了下來,落在了簸箕旁邊。老人心頭一喜。然而,很快,老人就失望了。它們沒有鉆到簸箕下面,相反卻撲棱著翅膀飛了起來,雙雙落在了更高處的樹頂上。
老人有些灰心,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辦法。他把期盼的目光投向那兩只麻雀。
它們湊在一起,交頭接耳的,好像在商量。不多時,其中一只飛了下來落在地面上,跳躍著試探地一點一點向簸箕靠近,一面又警覺地注視著四周。終于,那只麻雀跳到了簸箕旁邊,探頭探腦地往里面望了一望,鉆了進(jìn)去后又蹦跳著鉆了出來,重新飛上了高枝。
老人徹底泄氣了。他想,如果它們始終不肯飛下來,他只好把簸箕拿開,讓它們吃上一會兒,等雪把小米蓋住了,他再用掃帚把雪掃開,唯有這樣了。他剛要行動,忽然看見兩只麻雀從高枝上俯沖下來,直接鉆到了簸箕下面。
是它們!老人高興得直搓手。
其余那些麻雀像聽見了號令,禿嚕一聲從樹枝上飛了下來,放心大膽地鉆了進(jìn)去。
老人站在門口,帽子上落了一層雪,臉上浮上一抹笑容。
老伴兒發(fā)現(xiàn),自從這群麻雀來了以后,老頭子像變了一個人,沒事就趴在窗臺上,像個孩子似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兒,嘴里嘿嘿地笑。有時候看得興致高了,死乞白賴非要拉老伴兒一起看。
小區(qū)內(nèi)突然多了一幫半大孩子的身影,原來是學(xué)校開始放寒假了。
那天,老人去集上買小米回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自家門前的鐵欄桿外面支著一個什么東西。他快走幾步,走到近前一看,原來是一個和他前兩天一樣的裝置,只不過簸箕換成了篩子。篩子倒扣著,底下撒著碎大米,下面的棍子上系著麻繩,麻繩的另一端直通到右邊一樓的老胡頭兒家。
老人抬頭往老胡頭兒家望去,見窗戶邊擠擠挨挨露著幾個小腦袋。
老人一看全明白了,他飛起一腳,把篩子踢到了旁邊。
幾個小孩從老胡頭兒家跑了出來,為首的是老胡頭兒的孫子。
老胡頭兒的孫子小臉氣得通紅,“二爺”也沒叫,大聲質(zhì)問老人,你憑啥踢我的篩子?
老人反問道,你說憑啥?
一個孩子嘟囔說,眼瞅著就要鉆進(jìn)去了……
都怨你!你賠!你賠!老胡頭兒的孫子高聲哭了起來。
老胡頭兒推門從屋內(nèi)走了出來,說,我說他二爺,孩子們想扣個家雀燒著吃,你咋把篩子給踢了呢?
老人甕聲甕氣地說,這里的家雀不能扣!
老胡頭兒斜著眼睛,你說不能扣就不能扣?你咋說了算了?家雀是你家的啊?
老人的眉毛擰了起來,厲聲說,我家的!怎么地吧?
老伴兒從屋里趕了出來,一邊摩挲著老胡頭兒孫子的腦袋,一邊說,別哭了,等明個兒二奶幫你們扣。
老人聞聽掄著胳膊吼道,我看誰敢扣!誰要扣我跟他沒完!
老伴兒連哄帶賠不是,把老胡頭兒爺孫勸進(jìn)了屋。接著又把在那兒梗著脖子的老人拽回了家。
回到家,老伴兒問,你為啥不讓人家孩子扣家雀?老人也不說原因,嘴里一個勁兒地說,就是不許扣。老伴兒說,你總得說個子丑卯酉吧。老人還是那句話,不許扣。老伴兒一甩手,說,真是個倔巴頭!
這件事導(dǎo)致的結(jié)果是,老胡頭兒對他不陰不陽的,時不時嘴里還冒出一句說他是天王老子,說他管天管地,中間還管家雀。老人也不理會。
從那天以后,老人又多了一件事,喂完麻雀,還要看護(hù)是否有人扣麻雀。孩子們在小區(qū)內(nèi)打雪仗,你追我趕,跑過來跑過去。麻雀們受了驚嚇,落在樹上不敢下來吃食。每逢那時,老人就挓挲開兩條胳膊,轟雞一樣轟著那些孩子。孩子們見了他都沖他筋鼻子,做鬼臉。
轉(zhuǎn)眼就進(jìn)了臘月。
老人找到物業(yè),提議為了保護(hù)環(huán)境,應(yīng)該禁止放鞭炮。物業(yè)的人說,市里都沒有禁放鞭炮,他們更沒有權(quán)力禁止了。老人背著手出了物業(yè)。他提議禁放鞭炮,其實私心里是為了他的那些麻雀們——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就固執(zhí)地認(rèn)為那些麻雀是他家的,屬于他的私有財產(chǎn)。他的那些麻雀膽子是那么小,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勢必會驚嚇到它們,甚至?xí)绊懙剿鼈兂允场?/p>
轉(zhuǎn)眼就到了二十三小年,不少人家買了鞭炮,心急的孩子不時拿出一個兩個來放。果然不出老人所料,那些麻雀嚇得不僅不敢落地吃食,反而突地一聲飛了個精光。老人又東奔西跑吹胡子瞪眼地吼那些孩子,不讓那些孩子放。
大年三十兒到了,在省城工作的孫子回來了,兒子也放假了。一家人湊在一起高高興興過大年。老伴兒和兒媳在廚房煎炒烹炸忙年夜飯,兒子貼對聯(lián)貼福字,老人卻一直在外面打溜溜兒,不肯進(jìn)屋。
孫子拎著一掛鞭炮出了門,準(zhǔn)備在欄桿外面的空地上放。
老人急忙趕了過去,擺手不讓孫子放。
孫子說,爺,大過年的,你咋不讓放鞭炮?
老人答非所問,說,晚上再放。
大人們也下樓來準(zhǔn)備放鞭炮了。老人就上前阻止人家,或者像對孫子說的那樣,勸人家晚上再放。
那幾天,老人白天就守在鐵欄桿外面,誰家下來放鞭炮,他就揮著胳膊大聲阻止,惹得小區(qū)內(nèi)的大人孩子對他意見沖天。
吃過了元宵,正月十五總算過去,年也過完了,也沒有人再放鞭炮了。麻雀們又過上了和往常一樣安逸的生活。老人也長出了一口氣。
剛過雨水,一樓的住戶們就開始張羅在自家門前的空地上種一些小白菜小生菜,長到二寸來高,拔一把洗一洗蘸醬吃,絕對的綠色食品。有的心急的,還用竹片在上面拱了個一尺來高的塑料棚,這樣地溫上升得快,不出半個月就能吃到嘴。
老人手里拿著一把尖鍬,右腳在腳踏上面用力一踩,鍬刃插進(jìn)地里多半尺。他在腳踏上又一使勁,鐵鍬沒有繼續(xù)下陷,看來下面的土層還沒解凍。地化一犁深,整地正當(dāng)時。
第二天,老人騎上自行車去了三十里外的連襟家,下半晌才回來,自行車后面馱了一編織袋東西。老伴兒打開一看,原來是高溫烘干的雞糞。這種雞糞和農(nóng)家肥一樣,很養(yǎng)地。老人一鍬一鍬均勻地把雞糞撒在了空地上,然后又把地重新翻了一遍,土坷垃都用耙子細(xì)細(xì)地?fù)v得粉碎。細(xì)致得跟大姑娘繡花一樣。
老伴兒想幫忙,老人不用。老伴兒就坐在門前,規(guī)劃著空地上的播種藍(lán)圖,哪兒種小白菜小生菜,哪兒栽茄子辣椒西紅柿。
老人整完了地,卻偃旗息鼓了,每天不是喂麻雀,就是坐在門口望著那群麻雀,一點也沒種地的跡象。老伴兒急了,嘟囔了好幾回,老人說節(jié)氣還沒到呢,你著啥急。老伴兒說過幾天人家都吃上了。
谷雨前一天,老人在堆在走廊的農(nóng)具里翻了半天,拿著一個木片釘成的長方體匣子走了回來。匣子不知用了多少年,四面已經(jīng)看不出木頭的本來顏色,有點烏突突的,一端連著的長條布袋也是烏突突的,并且已經(jīng)破得大窟窿小眼兒的。
老伴兒見狀問道:你拿個破“點葫蘆”干嗎?
老人沒回答老伴兒的問題,指著破著窟窿的布袋說,都破了,你做個新的吧。老伴兒不解地問,做那干嗎?又不種谷子。
老人說,我打算種點谷子。
老伴兒一聽急了,你是不是還想喂那些老家賊子?
老人嗯了一聲。
老伴兒動了怒,你還沒完啦?你說搬到這,你買了多少小米子?花了多少錢?如今還要種谷子喂那些老家賊子,你是不是中邪啦!
老人不吭聲,找了一塊長方形的白布,自己動手縫了起來。
老伴兒在一旁見他笨手笨腳的樣子,只好一把搶了過去。
播種那天天氣很好,老人用鎬頭鉤出不深不淺的壟溝,然后拿出了“點葫蘆”。所謂的“點葫蘆”,其實是一個播種谷子時用到的工具。老人在新縫的長條袋子里裝上了谷種,又在笤帚上折了幾根笤帚糜兒,插在了木頭匣子一頭的出口處,然后褡褳似的搭在肩上,左手握著,右手拿起一根小木棍,順著壟溝一邊走一邊敲。金黃的谷種均勻地撒下來。
好久沒看見這種情景了。老伴兒站在旁邊,看得有些呆了。
年輕時,生產(chǎn)隊還沒解體。谷雨過后,開始種谷子了。那時一種就是好幾十畝,都是用馬耲地。老把式手里揮著鞭子,趕著兩匹馬,馬后面拉著“耲耙”,點種的人肩上搭著“點葫蘆”,手里拿著木棍兒當(dāng)當(dāng)敲著,后面一個人扶拉子,再后面跟著兩三個低頭踩格子的。老頭子一般都是負(fù)責(zé)點種,這個活兒很考驗點種人的技術(shù)性,點出來的谷種不能成堆兒,也不能斷條,否則出苗后不是厚得像馬鬃,就是稀得隔老遠(yuǎn)不見一棵苗。而她通常是最后面踩格子的。一溜人馬湊成了一副架,走成了一條線。有時悶了,眾人就會起哄,讓老頭子來一個。老頭子也不推辭,張口就唱,什么《丟戒指》啦,《月牙五更》啦,配上當(dāng)當(dāng)?shù)那脫袈?,單調(diào)和乏味霎時間就隨風(fēng)飄走了。實行分產(chǎn)到戶后,各家各戶單干了。地少了,人也湊不上一副架了,她和老頭子開始最原始的耕種方式。老頭子有節(jié)奏當(dāng)當(dāng)?shù)那脫袈?,和哼小調(diào)的俏皮聲,伴隨了她的大半生。
老人操著四齒兒耙子,給壟溝均勻地培上土,然后背著手并著兩腳開始踩格子。
老伴兒學(xué)著老人的樣子,踩到老人身旁,用胳膊肘兒碰了老人一下,悄聲說,老頭子,哼個《丟戒指》唄。
老人抬起頭,眼睛亮了一下,問,想聽啦?
老伴兒點點頭。
老人清了清嗓兒,說,聽好啦。
老伴兒揚起頭,眼睛里帶著笑。
姐呀兒花園中
繡絲啊絨啊
依個呀兒呦
來一個蜜蜂兒
它蜇我的手心呀
甩手丟了金戒指兒啊
嗯哎哎嗨呦
要哇是啊嗨小伙兒呀
撿哪了哇去呀
依個呀兒呦
要什么禮物我都樂意
就是不能拜天地兒呀
依個呀兒呦
種完谷子的第二天,就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老人望著垂落的雨絲,吧嗒吧嗒直抽旱煙。下了谷種的地如果遇到雨,土地表面就會板結(jié)形成硬蓋兒,谷芽又瘦又弱,就會“圈黃”,拱不出土來,影響出苗。在轉(zhuǎn)山營子時遇到這種情況,都是拉了木頭磙子去壓。木頭磙子他家原來是有一個的,搬家時給連襟留下了。誰承想他又種起了谷子。
第三天一早,太陽出來了,暖洋洋的一個好天。老伴兒去集上買菜,回來時看見老頭子弓著腰撅著屁股,把塑料桶橫放過來,正吭哧吭哧挨條壟壓呢。
那幾天,老人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看谷子出苗沒有。老伴兒揶揄老人,說,虧你還是老莊稼把式,哪那么快就出苗了,咋的不得七天八天的。老人心里自然明白,但是每天早晨起來,他還是第一時間直奔谷子地。他從未有過地盼望著那些嫩黃的小苗拱出土來,滿滿地占據(jù)他的視野。
大概一個星期后的早晨,老人進(jìn)了屋,眉毛上揚著,喜滋滋地對老伴兒說,谷子苗破土了。那神情,像年輕時第一次當(dāng)了爹。
春日的陽光像一汪水,溫柔地潑灑下來。老人坐在馬扎上,一只手端著葫蘆瓢,一只手往地上撒著小米,嘴里模仿著麻雀啾啾的叫聲。麻雀們熱烈地回應(yīng)著他,在他的腳邊跳躍著,啄食著地上的小米。
老人指著出土的谷子苗,對麻雀們說,看見沒?那些都是給你們種的。別看現(xiàn)在長得黃皮拉瘦的,到了秋天那谷穗兒耷拉下來,個個都像狼尾巴,沉得壓手。
麻雀們像聽懂了老人的話,啾啾地叫著。
你們今年的口糧有著落了。老人嘿嘿笑著。
老人把欣賞的目光投向那些谷子苗。谷子苗出得很整齊,齊刷刷的,既沒有在一起擠擠挨挨密得像馬鬃,也沒有斷條的。這么多年自個兒種莊稼的手藝還是很在行的。老人很有成就感地把微駝的腰板使勁向后直了直。
那只灰脖頸的麻雀用力撲棱著翅膀,以占領(lǐng)更大的地盤,甚至用嘴去啄旁邊的麻雀。麻雀們嚇得都跳到了一旁,只有那只腦袋上有藍(lán)道兒的沒有離開,悠閑自得地享用偌大地上的小米。
哎,你怎么回事?稱王稱霸啊?我知道你是大王,那也不能霸橫!老人的臉一沉,像數(shù)落孩子似的數(shù)落著那只灰脖頸的麻雀。
灰脖頸的麻雀知錯似的,縮頭縮腦地垂立一旁。
老人的臉色緩和過來,說,這就對了嘛,大家伙兒一起吃。新買了五斤呢,管飽。
麻雀們重新聚攏過來。
老人忽然詭秘地一笑,不再在固定的地方撒小米,而是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一會兒往南撒一把,一會兒又往北丟幾粒,搞得麻雀們跳過來跳過去,異常的忙碌。老人見狀嘿嘿笑出了聲。
那只灰脖頸的麻雀蹦跳著到老人的跟前,揚起臉啾啾叫著,黑瑪瑙一樣的眼睛仰望著他。老人不禁伸出手去。那只灰脖頸的麻雀竟然跳到了他的手上。老人渾濁的眼里泛出了溫潤的光。
有一天,老人忽然看出點門道,那只灰脖頸和腦袋上帶藍(lán)道兒的麻雀,一會兒在一起竊竊私語,一會兒又相互啄著羽毛??礃幼雍孟袷且粚?。他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老伴兒。老伴兒問,你咋知道是一公一母?老人說,錯不了,灰脖頸兒的是公的,腦袋上有藍(lán)道兒的是母的。老伴兒覺得那兩只麻雀和其他麻雀一個樣,沒看出有啥區(qū)別。
過了沒幾天,老伴兒坐在屋內(nèi)正縫縫補(bǔ)補(bǔ),老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奔了進(jìn)來,不由分說拉住老伴兒的胳膊就往外面拽。老伴兒手里捏著針線問,干啥去???火燎屁股似的。老人也不說話,把老伴兒拉出房門,一直拉到東邊大墻處。那里有一溜灌木叢,開著細(xì)碎的白色的小花,離老遠(yuǎn)就能聞到香味。老人在灌木叢旁停下,拉著老伴兒的胳膊,指著灌木叢里面,頗有幾分神秘地說,你看看那是啥。老伴兒探頭往里面一看,見一個茅草絮成的鳥窩,里面躺著四只乳白色的鳥蛋,個頭兒有鵪鶉蛋大小,蛋殼上有黃褐色的斑點。
這可是稀罕物。兒子小時候經(jīng)常上山掏鳥蛋。如今可是有年頭沒看見了。
老伴兒說,咋在這做窩下蛋了。
老人拉著老伴兒往回走,說,快走吧,還沒下完呢。
老一輩有這么個說法,說麻雀下蛋都是和月份相對應(yīng)的,比方說四月就下四個,五月就下五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五月了,應(yīng)該還會下一個。
果不其然,第二天,老人又向老伴兒報喜,說又下了一個。
從那以后,老人又多了一件差事,每天不遠(yuǎn)不近地瞄著,保障雌雄麻雀安靜地輪流在窩內(nèi)孵蛋,不被貓狗們侵?jǐn)_。
老人從走廊找出一把小鋤頭,小鋤頭看上去只有一尺多長,鋤板已經(jīng)磨得有些禿了,木頭把兒也裂開了口子。老人一只手拿著小鋤頭,另一只手拎了個小馬扎,推門來到了小院中。
谷子苗在老人的矚目中已經(jīng)長到了二寸來高,綠茵茵的,看上去和草沒什么兩樣。
老人蹲下身去,把手里的馬扎塞到屁股底下,伸手先把有些擁擠的谷苗間開,把苗眼兒里的草拔掉,再用小鋤頭把壟兩旁的雜草鏟除掉。
這是個細(xì)致活兒,有生產(chǎn)隊時這個活兒隊長一般都分配婦女們?nèi)ジ伞ig苗的同時還要拔草,最不好辨認(rèn)的就是谷莠子。莠子其實就是大狗尾巴草,長得和谷子苗極其相似,得從葉片、葉色以及形體上才能識別出來,不仔細(xì)辨認(rèn)還真分別不出來。蹲著鋤上一會兒腿就酸了,有的就跪在壟溝里,雙膝著地往前爬,還有的干脆就坐在壟溝里,鋤完一尺多長,就用兩手撐著地,往前移動一段距離。一天下來褲子都磨破了。再加上天氣熱日頭毒,坐在壟溝里沒遮沒擋,上面太陽曬,下面地氣蒸,即便是快手,一天到晚也鋤不上三分地。而且這還是個急活兒,遇上連陰雨就糟了,小苗可勁兒往上躥,兩三天差不多就能長一尺來高,那時候谷莠子的根扎得深了,再拔就費勁了。
老人卻一點也不急,這塊兩鋪炕大小的谷子地,他已經(jīng)干了兩天了。老伴兒說你這是扎花繡朵呢啊。幾次要幫忙,都被他挓挲著兩條胳膊攔住了,說這點地,還不夠我撒個歡兒的。老伴兒有些懷疑地問,你是不是信不著我呀?賭氣不管他了。老人在心里暗自思忖,也不是信不著老伴兒,就是不想讓老伴兒插手,這點地,金貴得很呢,干完了就沒有了。
老人準(zhǔn)備打持久戰(zhàn)似的干得不急不躁,真的像女人在一點一點繡花。
干活的同時,還要不時照看著麻雀夫妻繁衍后代。
鳥窩里臥著五只小麻雀,粉紅色的皮膚,還沒有長出羽毛,黃色的嘴丫,橘紅色的爪子,聲音微弱地叫著,看著就讓人心疼。老人的心瞬間被融化了。
麻雀夫妻每天飛來飛去,忙著捕食喂養(yǎng)那五只嗷嗷待哺的小麻雀。
老人差不多每天都會去看望那幾只小麻雀。它們的身上已長出毛茸茸的嫩毛,老人把手伸過去,它們就啾啾叫著,張開了奶黃色的嘴丫。
端午節(jié),孫子從省城回來了,并且?guī)Щ貋硪粋€水靈靈白凈凈的女孩。孫子給全家介紹,女孩叫婷婷,家在省城,是他相戀一年的女朋友。聽說兒子處對象了,兒子兒媳樂得屁顛屁顛的。老伴兒則和兒媳每天想方設(shè)法不重樣地掂量著飯菜。老人表面上默不作聲,心里卻是喜悅的。也許用不上三年兩載,就可以抱上重孫子了。
孫子獻(xiàn)殷勤地引領(lǐng)著婷婷去看沒出窩的小麻雀,婷婷從沒見過如此可愛的小麻雀,激動得拍著手,小臉漲得通紅,嘴里一個勁兒地說好可愛哦。
三天后,孫子和對象要回省城了。兒媳買了一大包好吃的東西,忙著往孫子的雙肩包里塞,說留著火車上吃。好像兩個人要坐上幾天幾宿的火車。其實高鐵一個小時就到了。
兒子滿頭汗水闖進(jìn)屋內(nèi),手里提著一只鳥籠子,顧不上擦汗,便把鳥籠子遞給了孫子,說,好不容易在花鳥魚市淘弄到,趁著大鳥飛出去打食兒,趕緊裝上走吧。
老人聞聽就是一愣,你們要干什么?
孫子說,爺爺,我們想把那幾只小麻雀帶回去養(yǎng)著玩,婷婷喜歡。
老人急了,養(yǎng)不活的!麻雀的氣性非常大,關(guān)在籠子里它們不吃不喝,用不上兩天就氣絕身亡。
孫子說,我們好好養(yǎng)。
兒子回頭和稀泥地沖自己兒子揮著手,說快去吧快去吧。
兒媳也隨聲附和,裝上我再拿塊布蓋上。
孫子和婷婷往外走。
站??!
老人的聲音把兩個人嚇了一跳,一起停住了腳步。
孫子在女朋友面前沒了臉面,跺著腳,沖老人有幾分撒嬌地叫道,爺爺,我們只是拿幾只小麻雀,又不是什么心肝寶貝!
老人一字一句地說,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過年回來就聽說你不讓人家小孩扣麻雀,又不讓人家過春節(jié)放鞭炮,你知不知道大家背地里都叫你啥?老倔頭子!這一次,孫子明顯去掉了應(yīng)有的稱呼。
這回,我只是想帶回去幾只小麻雀養(yǎng),就跟抽了你的筋似的!你……你也太霸道了吧!孫子把鳥籠子摜在老人面前的地上,隨后拉起婷婷的手,頭也不回地向門外走去。
兒子氣得一跺腳,追了出去。兒媳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喊著孫子的名字追了出去。老伴兒張嘴想說啥,又閉上了,深深地嘆息一聲,也出了屋門。
屋內(nèi)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了,老人獨自一人坐在沙發(fā)里,腰身彎成了一張弓。好一會兒,才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向門口走去。
老人來到大墻邊,見五只小麻雀瞪著晶亮的小眼睛,奶聲奶氣地嘰嘰喳喳叫著,老人的眼角浮上深深的皺紋。
一天早晨,老人照例去看那幾只小麻雀,卻發(fā)現(xiàn)鳥巢內(nèi)空空的。老人掐指算了算,已經(jīng)半個多月了,小麻雀們已長大離開鳥巢,開始獨立生活了。
老人撒了一些小米在地上,然后啪啪拍著巴掌。不多時,麻雀們矯捷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麻雀夫妻也飛來了。這段時間,這兩只麻雀很少來吃食。如今孩子們長大了出飛了,它們也該歇歇了。它們看上去比以前瘦了,毛色也沒以前有光澤。老人抓了一把小米,放在了麻雀夫妻面前。
剛剛?cè)肭铮茸泳陀熊f穗兒的了。老人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谷鋤三遍滿囤,這些谷子他真是做到了三鏟三趟,沒事就在谷子地里忙活,地里不見一根雜草。而且一點化肥也沒施,他要讓麻雀們吃上真正的綠色食品。
麻雀們的天性這時候又顯現(xiàn)出來了,見到日漸成熟的谷穗兒就忍不住飛過去彈。老人一邊轟一邊說,這是你們一年的口糧,不能糟蹋了,都給你們留著呢,要細(xì)水長流。
老人每天搓下幾粒谷粒,查看它們的成熟度。
老人坐在馬扎上,手里拿著一把鐮刀,鐮刀看上去不知用了多少年,刀口已經(jīng)銹跡斑斑的,刀把是木質(zhì)的,已經(jīng)呈深褐色。他的腳前是一塊兩端厚中間凹進(jìn)去的磨刀石,看起來像彎彎的月牙,旁邊還有一個裝了半盆清水的臉盆。老人伸手撩起一些水澆在磨刀石上,然后把鐮刀刀口貼在上面,吭哧吭哧磨了起來。磨上一會兒,老人便伸出大拇指在刀刃上試上一試。如此幾次之后,鐮刀刀口變得薄了,而且富有光澤。老人最后伸出大拇指在刀刃上試了試,站起身來,邁步向谷子地走去。
老伴兒笑著望著正在割谷子的老人。年輕時,老人是生產(chǎn)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割谷子好手。只見他右手握著鐮刀,弓下腰,用左胳膊夾著谷子,右手一用力,一抱就是一大捆。即便是前幾年也是一樣。如今老人雖然也是這套動作,但是速度慢得很,簡直就是在磨洋工。
老人一副很享受這個過程的樣子,他慢悠悠地割著,慢悠悠地捆著捆兒,然后慢悠悠地把谷捆立起來,讓它們繼續(xù)接受陽光的普照,這樣干得就快。他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他家從前的谷子地,漫山坡上,沉甸甸的谷穗兒耷拉下來,像一條條粗壯的狼尾巴。秋風(fēng)一吹,谷葉摩擦,唰唰地響……
老人揮著掃帚,把門前的地方掃得干干凈凈,然后把谷捆一個個拎過來,打開捆繞兒,在地上鋪了不薄也不厚的一層。
幾個老頭兒老太太圍了過來。
收了這么多谷子啊!
穗兒還不小呢。
老胡頭兒也湊了過來。
幾個圍觀的老頭兒老太太議論著。
接著又議論起生產(chǎn)隊時在場院打谷子。把谷捆子打開按圓形平鋪到場院,里外兩層,谷穗相對。一匹馬拉兩個石頭磙子,四五匹馬頭尾相連連接起來,一個車?yán)习逭驹趫A形中間,揮著鞭子趕著馬,馬兒很聽話地帶著石磙子繞圈跑,碾壓谷穗,谷粒就脫落下來了。再有兩三個人用木頭叉子來回翻動谷草,軋上三兩遍就行了。然后把谷草軋上一遍,讓草松軟些,留著冬天喂牲口用。最后,把谷草捆上,把谷粒攢上堆兒。
是啊,那時候夜戰(zhàn)打谷子,幾個大燈泡子四下里一扯,場院里明晃晃亮堂堂的,跟白天似的。
各家的小孩也跟著湊熱鬧,在場院里鉆來鉆去藏貓貓。你們記不記得,劉老疙瘩家的三孩就丟了,大家伙兒幫著找,最后在谷草垛里找著了。原來是貓在里面睡著了。
我還記得,干上一半,送飯的挑著擔(dān)子來了,貼苞米面餅子燉大豆腐,一人盛上一大碗,呼嚕呼嚕一會兒就見底兒了,那叫一個香!
歇氣兒時大家伙兒躺在谷草上,老二給咱來一個《月牙五更》,唱得那個心喲!
唉,后來,分產(chǎn)到戶了,各家種的谷子少了,也沒有大牲口了,就自己用連枷拍,也不熱鬧了。
這時,老人手里拿著連枷走了回來。
哎喲,你家把連枷也帶來了?。?/p>
這可是有年頭沒看見了,老古董了。
是酸棗木的吧?扛摔打。
現(xiàn)如今會使連枷的可不多了。
老人忽然來了興致,有些表演似的掄起了連枷。那連枷像一張即將拉開的弓,高高地掄了起來,胳膊落下時,連枷拍在谷穗兒上,發(fā)出“啪啪”的聲音,谷粒兒四處蹦跳。
老二,讓我來兩下?老胡頭兒有些討好地湊上前來,兩只手在一起直搓。
老人望著老胡頭兒笑了笑,把手里的連枷遞了過去。老胡頭兒喜不自禁,忙伸手接了過去。
老胡頭兒把連枷拿在手里,目光和手一起在上面撫摸了一會兒,然后大聲說,我來露一手!說完,高高掄起了連枷。
一堆圓錐形的谷粒堆在地上。
這個當(dāng)口,老人又從屋內(nèi)拿出一把揚锨。
老胡頭兒一見,說,呦呵,家活什兒還挺齊全的呢。
老人挺直腰桿,有些驕傲地說,那是,要啥有啥。
老胡頭兒辨了辨風(fēng)向,說,今個兒這風(fēng)不大不小,揚場最好。說完一把奪過老人手里的揚锨,戳起一揚锨谷粒,往半空中一甩,“唰”,一道黃色的弧線,飽滿的谷粒兒雨點般落在地上,癟一些的谷粒兒散落在一旁。
圍觀的有人抓起一把谷子,用手碾著,評論著谷子的質(zhì)量。
老胡頭兒來了興致,接二連三地把谷粒兒揚到半空中,一邊揚一邊高喊,打掃帚啊!
老人頭上頂了一件衣服,貓著腰鉆進(jìn)了金色的“細(xì)雨”中。
老人揮起掃帚,輕輕掃去附在谷粒上的谷草葉子。金黃的雨接連不斷地落在老人的身上……
老人手里端著葫蘆瓢,瓢里是新打下來的谷子。那塊兩鋪炕大小的地方,足足打了兩個半編織袋的谷子。老人抓起一把湊近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氣,一股久違的熟悉的糧食的清香鉆進(jìn)鼻孔,他喝了酒一般沉醉地閉上了眼睛。
老人習(xí)慣地往樹上望去,幾只麻雀已經(jīng)等在龍爪槐的傘形的樹冠上了。見他出來,它們激動起來,抖動著翅膀,從這個樹枝飛到那個樹枝,它們的叫聲也更加響亮起來了,像是在爭先恐后跟老人打著招呼。
老人剛把谷粒兒撒在地上,還沒等拍巴掌,那些輕盈的身影合著啾啾的叫聲,便俯沖下來了。它們雙腳跳躍著,不住地俯下腦袋啄食著。
慢慢吃,有的是。新打的,香吧?老人捻起幾粒谷子放進(jìn)嘴里,慢慢咀嚼起來。
老胡頭兒湊了過來,坐在了老人的身旁,卷了兩根旱煙,遞給老人一根,自己留下一根,刺啦一聲劃著了火柴點上,然后把火柴扔給了老人。
兩個人吧嗒吧嗒抽著煙。
老人把目光投向那片收割完的谷子地。明年他就不能再在上面種谷子了。谷子地不能連種,否則不但雜草嚴(yán)重,病蟲害也會猖獗,從而造成歉收。
老胡頭兒像猜到了老人的心思,說,重茬谷,坐著哭。明年開春就到我那塊地上種吧。
老人抬起頭,有幾分詫異地望著老胡頭兒。
老胡頭兒說,我知道你為啥喂這些家賊子了。
老人低著頭沒吭聲。
老胡頭兒吐了口煙,慢條斯理地說,前個兒我回了一趟轉(zhuǎn)山營子,咱家那個果園子,變成了一溜大廠房。唉。說完抓起一把谷粒兒撒了出去。
麻雀們重新聚攏過來,雙腳跳躍著低頭啄食著地上的谷粒兒。
兩個老人坐在金黃的秋陽里,渾濁的目光從樓群的間隙中穿過,一直向東南方向延伸開去……
作者介紹
常君,女,中國作協(xié)會員,遼寧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29屆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中國作家》等刊。出版有小說集《卡布基諾》《香格里拉118號》,長篇小說《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