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詩詞在殊異化背景下的別樣詮釋 ——評日本學者川合康三近著《中國的戀歌:從〈詩經(jīng)〉到李商隱》
《中國的戀歌:從〈詩經(jīng)〉到李商隱》 川合康三 著 郭晏如 譯 復旦大學出版社
中國古典詩詞一直是海外漢學界研究的熱點,海外學者的研究不僅推進了中國古典文學在域外的傳播,也為我們提供了富有新意的視角。一些學者努力嘗試著去貫通殊異的文化背景,往往能從一些我們自己早就習焉不察的現(xiàn)象中尋繹出新鮮雋永的意味。
日本學者川合康三近著《中國的戀歌:從〈詩經(jīng)〉到李商隱》就是這樣一部作品。川合康三是日本漢學界名流,這一次,他從愛情這個人類共通卻又很難溝通的話題入手,涵泳中國古代的戀愛文學,盡管考察的時限僅截至唐代,卻涵蓋了詩歌、神話、辭賦、小說等多種文體,試圖既從中發(fā)現(xiàn)“所有文化圈共通的要素”,又揭示出“中國獨特的要素”。
超脫于單一的文化背景,使他對李白、陶淵明、魚玄機的看法別出心裁
全書最別開生面的片段,正是從 “世界文學”的立場出發(fā),對古今中外不同的文學傳統(tǒng)時時加以審視比照,特別著重評述了中日戀愛文學之間的異同嬗變,從修辭技巧、內(nèi)容主旨乃及傳播接受等多個角度著眼,深入淺出地考較評析這些作品同工異曲而又各出機杼的特色。
作者論及漢樂府《上邪》中羅列了眾多匪夷所思的自然現(xiàn)象,諸如“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等等,以此宣示矢志不渝的情意,就說像這樣通過講述不可能的自然現(xiàn)象,來表達希望戀情持續(xù)的修辭手法,在日本最早的詩歌總集《萬葉集》中就開始大量出現(xiàn),是日本戀愛文學所擅長的,在中國同類作品中倒是比較少見,從中也可以看出中日在表達感情上的不同。在介紹唐代女詩人魚玄機時,不僅提醒讀者留意森鷗外的小說《魚玄機》,還特意指出她在《情書寄李子安》里抒寫對戀人的懷念,“像這種有特定的某人對某人的思念的詩,在日本的相聞歌里司空見慣,可是倒不如說相聞歌是特殊的,過去西歐和中國的情詩,都不是特指,而是普遍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魚玄機的詩是珍貴的例子”。
有時候即使并未明確言及參照的對象,在解讀中也時常呈現(xiàn)出新穎獨特的視角。在討論陶淵明的《閑情賦》時,作者就擺脫了以往用道德標準來加以衡量的窠臼,特別強調(diào)賦中反復鋪陳個人愿望無法達成的憾恨,指出懷著妄想?yún)s實現(xiàn)不了的滑稽,“是陶淵明獨有的怪異感”,而在中國古典文學的譜系中,類似陶淵明這樣“把失意的男性當作中心非常罕見。這種失意不是深深的絕望,而包含著自嘲和揶揄”。在評析李白《玉階怨》中“玲瓏望秋月”時,則指出因為語序的自由和曖昧,反而極大地拓寬了“玲瓏”所指涉的范圍,“不僅月亮’玲瓏’,眺望它的女子也‘玲瓏’,進而不僅是女子,在這以前提到的‘玉階’‘白露’……女子和她身邊的一切都蘊含在‘玲瓏’當中”,由此使得作品的意蘊更趨豐富深永。這些別出心裁的分析評斷,雖然仰賴于敏銳而細膩的文學體驗能力,恐怕也和作者超脫于單一的文化背景息息相關(guān)。
從廣闊的視野去考察“真正具有普遍性的文學”,也會造成過度詮釋
不過在作者娓娓道來,涉筆成趣之際,有時也難免略有疏失錯謬。比如在介紹西晉詩人孫楚將悼亡之作出示給友人王濟時,他順帶說起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名號就來自和這兩人有關(guān)的“漱石枕流”的故事,“這不在《世說新語》里,而是《晉書》卷五六《孫楚傳》的記載”。其實“漱石枕流”一語最初正見于《世說新語·排調(diào)》篇,《晉書》的相關(guān)記載也是源出于此。夏目是日本的國民作家,川合舉這個例子想說明中日文化的共性,而其中出現(xiàn)偏差,則說明他討論時對中國文獻有疏忽。
作者在努力貫徹其初衷——既從中發(fā)現(xiàn)“所有文化圈共通的要素”,又揭示出“中國獨特的要素”——之際,有時還不免偏執(zhí)一端,過分注重“所有文化圈共通的要素”,而相對忽視了“中國獨特的要素”。
比如在討論阮籍《詠懷詩》中“昔日繁華子”一篇時,他就對其在整個《詠懷詩》中的意義感到困惑。詩作從安陵君、龍陽君此二人的角度出發(fā),表達了“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的深切期盼,川合康三不解的是,《詠懷詩》的特征是思緒百般搖擺,但都是內(nèi)省和思辨性的詩。相比之下,“昔日繁華子”歌詠的歡愉在 80多首《詠懷詩》中確實顯得格外特殊。不過,親歷紛亂的阮籍在創(chuàng)作時本就習慣隱約其辭,此詩表面上雖然表現(xiàn)安陵君與龍陽君之間的愛戀,可其主旨恐怕正如前人所推斷的那樣,“言安陵、龍陽以色事楚、魏之王,尚猶盡心如此;而晉文王蒙厚恩于魏,不能竭其股肱而行將篡奪,籍恨之甚,故以刺也”(《文選》五臣呂延濟注)。中國古典文學中一直就存在著以男女戀情來喻指君臣關(guān)系的悠久傳統(tǒng),阮籍也深深沉浸在這一傳統(tǒng)之中,此詩不過是由此承襲衍生的一個變例而已。作者竭力要從以往的解讀模式中掙脫出來,將其視作單純表現(xiàn)其二人愛戀的作品,似乎缺少了對這一古典文學傳統(tǒng)的同情之理解。
作者特別注重從廣闊的視野去考察 “真正具有普遍性的文學”,可有時過猶不及,也會造成過度詮釋。比如在研讀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時,盡管提到清人馮浩曾認為此詩是“寄內(nèi)”之作,但他也明確意識到,“在日本,有‘北の方’這種指妻子的詞,但在中國似乎并沒有這樣的意思。從寫作的時期來看,說是送給妻子,也有不妥當?shù)牡胤健?,可知無論從語言習慣還是從詩人行蹤來看,“寄內(nèi)”說都缺少確鑿無疑的佐證??上Ф刀缔D(zhuǎn)轉(zhuǎn)糾結(jié)了半天之后,他卻依然認定“‘北’這個曖昧的說法,似乎也暗示著對方是密不可宣的異性”,推測詩人寄贈的對象應(yīng)該是某位不知名姓的神秘女子,潛意識中大概仍受到日語使用習慣的影響而以彼律此。將此詩視為“寄內(nèi)”之作固然不足憑信,轉(zhuǎn)而指實為寄贈給另一位私下愛慕的異性,似乎更是虛無縹緲而顯得牽強附會,反不如近人俞陛云所說的那樣,“詩本寄友,如聞娓娓清談,深情彌見”(《詩境淺說》),解說雖然平實無奇,恐怕更可信據(jù)。探尋“共通的要素”,本來是藉此參照比較,以便更好地理解“獨特的要素”,可一旦畸輕畸重,甚或本末倒置,卻很可能事與愿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