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2018年8期|格桑拉姆:我無法對時光守口如瓶(節(jié)選)
一
這幾天重讀蕭紅的《呼蘭河傳》,不由得在這遠離黃土地的贛江之濱,想起家鄉(xiāng)來。我的家鄉(xiāng)和女作家的呼蘭城一樣,也是個小地方,但小而緊湊,有它自己的味道。
很巧合的是,我家鄉(xiāng)的名字也源于一條河。大河自西向東呼嘯而過,把玲瓏規(guī)整的小城分成兩半。河水很急,拍打著河岸的石頭,發(fā)出很大的嘩嘩聲。走在橋上,河水的聲音甚至會蓋住人們的交談。這條河的顏色清白透亮,河的形態(tài)又蜿蜒細長,所以名字叫白龍江。我小時候常常會幻想著這就是唐僧的白馬曾住過的河。
我家鄉(xiāng)的名字就是用了這河藏文名的音譯——舟曲。
河岸兩側(cè),有舟曲城最繁華的街道:十字街。每天清晨,就會有賣熱豆腐的人在這里擺開小鋪位,很多去上班的人路過這里都會吃上一碗熱豆腐再走。鋪位上的凳子不夠,大家就捧了碗三三兩兩地站著把豆腐吃完。老板在一屜白花花蒸騰著熱氣的豆腐前,一邊同他的??痛钪挘贿厯]舞著大勺忙碌著,調(diào)料碗紅紅綠綠一字排在手邊,醋,鹽,香菜末,最后潑上油辣椒,一碗色香味的誘惑便在瞬息之間誕生。排隊買的人,站著吃的人,把老板緊緊圍在中間。多少年來,吃熱豆腐的人和賣熱豆腐的人都已經(jīng)換了幾撥,這樣的場景卻依然是早晨十字街上不變的印記。
小城多山,十字街向北的路,就順著山勢緩緩爬上去,路的兩邊排滿了商鋪和低矮的樓房,樓房之間窄窄的巷子千折百回,許多不為人知卻絕頂好吃的美食都藏在這里。舟曲城郊的村民若是進城來采購,在這一條路上就能買到所有所需。有的店鋪門口音響里終日放著歡快悠揚的藏歌,整條路都能聽得到。路的最頂端是一片較平坦的平地,那里有舟曲最大的超市和最大的廣場。夏天,太陽下了山,空氣漸漸從熾熱變?yōu)闇貪?,吃過晚飯的人們就聚在廣場上說話乘涼。從十字街上走到廣場這里,一路上幾乎能遇到所有親朋好友。人們互相問候著,聊著家常。老太太們排成整齊的方塊隊形在跳廣場舞。四處可見搖著扇子的孕婦,推著嬰兒車漫步的母親,蹣跚學步橫沖直撞的小孩和跟在他們身后擔心卻也快樂的父母。白龍江清涼的河風穿過熱鬧的人群,平靜安寧的氣氛也像風一樣,久久停駐著。
我所有的兒時回憶都是在白龍江北面的城中。因為,外婆家就在北面靠東的城里,一座叫皇廟山的山上。
二
外婆家有點像北京的四合院。院門是兩扇舊舊的木門,木頭表面的紅漆已經(jīng)剝落得不像樣子,大片地顯現(xiàn)出它原本的黃白色,使那紅色簡直成了點綴一樣。院門上貼著門神和對聯(lián),它們都是用糨糊貼上去的,我在門外玩的時候,常常用手忍不住去撕。如果對聯(lián)或者秦叔寶本身就要掉下來了,那我更是全部撕干凈才高興。
進了院門,就是外婆家的院子。外婆家院子的左手邊,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廚房。廚房里有水池和水龍頭,院子里也有,排水渠部分裸露在地表,部分用青石板磚蓋著。那露出的部分常常有水流著,像一條小河。我最喜歡折外公放在院子里的大掃帚上的竹條,用它打排水渠里的水。那個大掃帚上的竹條幾乎要被我折光,有幾次被外公發(fā)現(xiàn),他沖我吼著,要來打我,我知道他不會,于是假裝害怕尖叫著跑開,然后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關于那排水渠,還有一個故事。也是在過年,街上賣著各色花炮。我一直都只玩點了火就像仙女棒一樣閃著各色光的那種,而“真正”的花炮,只能讓三哥玩給我看。我常常是躲得遠遠的,看著他點著了那小小的一截引線,便又怕又期待地大喊:“快扔!快扔!”有時候三哥為了嚇唬我,故意點著了很久都不放,我害怕得跺腳,他卻看著我笑。
那次,三哥為了逗我遲遲不扔手里的花炮,他只顧著看我如何尖叫,沒想到花炮已經(jīng)馬上就要在他手上炸起來,他在慌張中把它胡亂扔了出去,結果花炮不偏不倚就落在那排水渠里,恰好之前外婆倒了一盆水在那里,積了很多的水,于是水渠里炸出了很大的一個炮花,嚇得三哥也像我一樣叫起來。他叫,我看著他被燙紅的手,湊熱鬧似的,也叫,也笑。
排水渠被青石板磚蓋住的部分也同樣好玩。排得整齊的七八個青石板橫穿了院子。我從這頭跳到那頭,再從那頭跳回來。單腿跳,雙腿跳,換著花樣。我尤其喜歡其中踩上去會響動的那個。人一踩上去,就會哐啷哐啷響。每天清晨,當石板笨重的晃動聲在我半睡半醒間朦朧地響起時,我就知道,是外婆開始做早飯了。
廚房是緊挨著排水渠的。它低矮,四方,滿滿堂堂,四面的墻和屋頂用報紙糊著,那也是和對聯(lián)一樣,一年糊一次新的。因為整年的煙火熏染,整個墻都一齊變成了暗黃色。正午時,會有金黃的暖陽從東面一個很大的窗戶里投射進來。到了晚上,從房頂垂下來的燈亮起來后,廚房就徹底浸染在這混沌、溫暖的昏黃中了。后來,當廚房的墻變成了漂亮潔白的瓷磚,那種讓人昏昏欲睡的舒服和踏實卻似乎也隨著老舊的昏黃色一起消失了。
廚房飯桌和椅子上,布滿那些已經(jīng)長大的孩子們留下的刮痕,櫥柜面柜也是舊的,但顯然比桌椅少受戕亂,要干凈新鮮的多。廚房的角落里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瓦罐,那里面大都腌著我最喜歡的各種咸菜。那些瓦罐或精致,或粗笨,但看上去也一樣老了。
冬天,廚房就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了。住慣了暖氣房,看著外婆生爐子,用火爐燒水、做飯,簡直就像變魔術一樣。廚房中間架著爐子,外婆用火鉗夾煤塊扔進爐去,便有紛飛的火星濺出,旋即像白絮像霧團一樣地消失在空氣里。吃飯時,大人在餐桌上吃,還有的端著碗到客廳去了,只有我的飯放在爐子上面。外婆說我吃飯慢,飯容易涼,在爐子上有火烤著就沒事了??墒俏矣X得大人們在一起笑著說著,我卻被排除在外,這是外婆懲罰我吃飯慢的一種伎倆。
外婆生火做飯的爐子是漆黑锃亮的顏色。爐子下面有一根伸出的鐵棍,頂端有圓柄,可以拉進拉出。三哥說抽動這根鐵棍可以讓火燒得更旺,所以只要外婆生火,我就使勁抽拉它,一會兒也就沒力氣了?;馉t的肚子上還開有一個小廂子,拉開廂子門,里面經(jīng)常熱著牛奶、肉之類。我知道那是給我和外婆的。我是小孩,外婆是老人,我們都需要吃熱的東西。母親告訴我,有一次因為我玩渴了想立即喝娃哈哈酸奶,外婆要幫我熱,我等不及地哇哇大哭起來,讓外婆一陣手足無措,就用一壺開水把娃哈哈放進去熱暖了。母親知道這件事罵我太饞,可是外婆卻護著我。她一直很護著我。
因為這個爐子,冬天的廚房儼然替代了客廳。晚上,尤其是過年的時候,那里總是坐滿了四處來的許多我認識和不認識的人。??蜁崎_院門,大老遠就問候著,然后直接進廚房來。如果是第一次來的客人,外婆就會迎出去把客人帶到廚房來。他們來了,常常會聊到很晚。外婆總是坐在她的有軟墊的板凳上,邊數(shù)著念珠邊聽來客說話。有的客人說起話來又好聽,說的事又有趣,我就能一直坐在大人腿上呆呆地聽很久。
三
外婆家大門外有一道長滿槐樹的長長的斜坡,是進出門的必經(jīng)之地。夏日晚上散步,連風都是溫熱的。大人們走在后面,慢慢的,比平時更慢。于是我就一個人沖下去,等到了下面,還不見他們來,我大聲喊,為沒來由的快樂放聲笑著。等到他們終于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我急得不能多等一秒,必須要親自跑上去接他們才行。我是在省城長大的孩子,每一年我都是那么急切地盼望放假。一等放了寒暑假,便從蘭州坐很長時間的車來到外婆家,度過一年中最熱鬧最自由的時光。
在外婆家,最歡喜的是早上起床一拉開窗簾,那充滿無窮無盡樂趣的天地,唰啦一下便在面前。
那個院子,我簡直沒有和它分開過。
從我們的房間窗下一直到院門,有一個長條形的、有我兩手臂張開那么寬的花壇。花壇里種著外公常年如一日悉心愛護的一切。最高的是兩棵樹。一棵是石榴樹,還有一棵是什么我忘記了。我常常踩在樹最底端的枝杈上往上張望。
我最愛的事情是在花壇里蹲著玩土,一玩就是一整天。我喜歡用土做生日蛋糕,摘幾片葉子做點綴,再畫上花紋。最高興的是做玫瑰蛋糕,可怎么也不敢摘外公養(yǎng)的花。雖然外公對我一點也不嚴厲,但是似乎每個大人都有點怕他。他的生活永遠恪守著既定的規(guī)律,一時不停地忙碌著,同時驅(qū)使著院子里的一切人事都按著那規(guī)矩來。外公起床了,所有大人就都不敢再賴床。外公習慣了中午吃米飯晚上吃面,倘若換作是別的花樣也可以,但是如果顛倒了順序,那是絕不可以發(fā)生的。外公的衣服即使舊到不行,穿在身上卻永遠那樣纖塵不染,褶里平展。平時穿的衣服,絕不會穿著它去喂雞搬花,要另換一套。他從未做過遲到的人。母親是外公最小的女兒,我自然是他十個孫子中最小的一個。我生得太晚了,并不知道太多外公的故事,但也常常聽人說起點滴過去。外公當年也是威震一方的人物,他曾經(jīng)帶著一大家子人從動亂的過往中走來,從饑荒,從困苦中走來,想來他已經(jīng)習慣了嚴于律己,律人。
外公養(yǎng)了很多花,一盆一盆的,擺在花壇上,花壇下?;ǖ钠贩N似乎有些單調(diào),大多長著黃色的花瓣。沒有很漂亮的樣子,只是常年地開著。偶爾有一兩個紅色的,對于熱衷于做玫瑰蛋糕的我來說就尤為搶眼??蛷d里倒是有幾盆挺拔的君子蘭。有一年除夕看春晚,我看著電視里的載歌載舞,興奮得自己也跳起來,結果一屁股坐在了一盆君子蘭上。外婆聽見聲響跑來看,嚇壞了。母親也說那是外公珍愛的名貴的君子蘭。她們怕外公生氣??墒堑诙欤夤粗蹟嗔说幕ㄖ?,只是嘆了口氣,卻并沒有責罵我。
外公實在是過于一絲不茍了。養(yǎng)花本是生活的消遣,可是照料花的外公卻那樣認真嚴謹。他帶著被迫去做這件事但又想做好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澆水,小心翼翼地根據(jù)太陽的方向挪動花盆,小心翼翼地端詳它們,仿佛它們是有人命令他守護的珍寶。他那樣肅穆,使養(yǎng)花簡直成為了他的負擔。但當他看著黃色的小花在太陽下呈現(xiàn)出迷人的光彩,看著蹲在土堆里玩水和泥巴的我時,臉上也有著若隱若現(xiàn)的自得和愜意,一下子柔和了外公平日里不茍言笑的眉眼。雖然這樣的情形很少出現(xiàn),但我仍記得那個時候,高高瘦瘦的外公站在院子里,簡直像極了一個孩子。
是的,夏日就是這樣一場曠日持久的狂歡。等最熱的夏天過去,我就離開了。等再一次回來,院子里的顏色都不見了,外婆已在廚房里架起爐子。是冬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