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2018年第9期|木祥:西藏往事(節(jié)選)
1976年5月,我從西藏崗巴縣一個叫塔克遜的邊防哨所到拉薩“吸氧”。
塔克遜哨所在喜馬拉雅山脈的干城璋嘉峰下。那些年,我在這座接近8000米高度的雪山下,手握鋼槍站崗放哨,常常會情不自禁地?fù)崦鵂I房旁邊一輛報廢了的手扶拖拉機(jī)。多年以后,我還執(zhí)著地記得那輛拖拉機(jī),寫過《喜馬拉雅山下的拖拉機(jī)》這樣的短文。聽著風(fēng)聲,默默地望著雪山。我也曾經(jīng)寫過“星星,掛在槍刺尖上”這樣直白的詩句。在這座雪山下,我既感到渺小虛無,又保持著一點爛漫,一點詩心。當(dāng)然,那時的我,最為重要的,是必須面對這座8000米高度的雪山,同時也得腳踏這個海拔5000多米的叫做塔克遜的哨所。
記得那一年,我已經(jīng)在塔克遜站崗巡邏四年多了,很少離開過哨所,身體早已發(fā)生變化。高原的風(fēng)沙、嚴(yán)寒、缺氧已經(jīng)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跡,我的手上腳上常常起凍瘡,鼻子耳朵都脫皮了,臉上是典型的“崗巴黑”。什么是“崗巴黑”呢,就是像沒有燃盡的柴頭那樣的顏色。嘴唇是紫色的。我們不論走到哪里,別人不問,就知道是從崗巴縣邊防下來的兵。考慮到我在塔克遜哨所待的時間長了,部隊首長讓我到拉薩休一段時間的假,我們形象地稱之為“吸氧”。
按理說,從塔克遜邊防哨所到拉薩“吸氧”的名額有限,輪到我應(yīng)該是高興的事,但我的心情卻很復(fù)雜。原因是,這次“吸氧”后,就意味著我要退伍。作為一個當(dāng)兵人,沒有什么比退伍更讓人情緒化的了。實話實說吧,我不想離開部隊,離開塔克遜。倒不是我有多崇高,有扎根哨所一輩子的雄心壯志。我覺得自己當(dāng)兵四年,沒有提干沒有入黨,就只加入了共青團(tuán),其他什么進(jìn)步也沒有,這就要離開西藏了,便產(chǎn)生了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感覺。我很世俗,心情比較灰暗?,F(xiàn)在想來,這種壯志未酬的味道發(fā)生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的西藏,那是多么遙遠(yuǎn)的真實和可愛啊……
乘坐一輛去拉薩大修的“解放牌”大貨車到了拉薩。在敞篷貨廂上風(fēng)塵仆仆了三天時間,當(dāng)我站在貨廂上看到路邊的老柳樹,田野里的冬小麥和藍(lán)天白云下的布達(dá)拉宮時,感覺自己是天外來客。
那時候的拉薩,更像一個古城堡,泥墻,矮房子,寺院,矮柳,梧桐,空氣中的酥油味,街道和小巷里悄然走過的行人……一切是那樣的寧靜。
我們到達(dá)了離八角街不遠(yuǎn)的西藏軍區(qū)第二招待所。那時候,當(dāng)兵人住部隊招待所不花錢,但離市區(qū)近的招待所往往是人滿為患,去了兩個招待所都沒有床位了。心里十分緊張,穿著皮大衣,挎著軍用挎包,孤獨地走在拉薩大街上。街上行人不多,矮房子,梧桐樹,柳樹。柳樹很矮,樹干是黑色的,樹枝是紅色的。車輛不多,大貨車都可以駛進(jìn)主要街區(qū)。心里感到茫然。后來,汽車師傅建議我去比較閉塞的后勤招待所。后勤招待所在拉薩河邊。
我振作精神往拉薩河邊走去。穿過“金珠路”,再走過一片沙地,我便來到了西藏軍區(qū)后勤招待所。這招待所還是解放軍進(jìn)藏初期修的老房子,很簡陋,是幾排矮房子組成的小院。房子也比較陳舊,泥墻,鐵皮屋頂,老式的木門木窗上了藍(lán)色的油漆,油漆也褪色了,顯得斑駁不堪。招待所的招牌也沒有。
進(jìn)大門后的第一間小屋,窗戶上有一個紅色的小木牌,上面寫著“接待室”三個字。接待室里面沒有開燈,光線比較暗??看皵[一張木桌,桌子前坐了一個三十多歲的軍人在值班。我到了窗口,值班人好像沒看到我,他在看書。我感到異樣,也感到親切,當(dāng)兵幾年,我很少看到有人讀書。好奇地看了一下封面,他看的是《紅樓夢》,更讓我詫異。我從前也是比較喜歡看書的,后來找到書的機(jī)會很少,看得也就少了。怕影響人家看書,小心翼翼地拿出證明,從窗口遞了進(jìn)去。心情有點緊張,沒有說話。不說話,也知道你是要住宿。聽到聲響,這人抬起了頭,他好像還沒有從書中回過神來。眨了眨眼睛,定了定神,望了望我,他又低下了頭,看了看我遞過去的證明。也好像沒多看,便用甘肅口音說道:我們是后勤招待所,一般都只接待后勤系統(tǒng)的。
我心里有點涼,感覺又要落空。但有點意外,他話是這么說,還是拿起登記本為我登記,很快為我安排了房間。他好像只是例行公事對我說話,并不妨礙接待。
我內(nèi)心有些激動,想說句感謝的話,但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就住下了。住的房間不大,現(xiàn)在,我記得很清楚的是房號:37。37號房有四張床,沒有衛(wèi)生間洗臉間?,F(xiàn)在,我也記不起那天房間里還住了什么人了。后來的時間里,來招待所住宿的人,來來去去的多,像我這樣常住的不多,大多住一夜就走了。只有我,成了這里的??汀?/p>
37號房間離拉薩河很近,夜深人靜的時候,可以聽到河水嘩啦啦的響聲。有點孤獨。
招待所早晚熱鬧,上午時分就冷清了。住宿的人,有的是出去辦事了,有的是去遠(yuǎn)方的邊防哨所了。這時候,我看到招待所里服務(wù)的當(dāng)兵人,都出來休息一下,放松一下。他們當(dāng)中有管理人員,炊事員,衛(wèi)生員,清潔工。那個值班室的讀書人,也出來了。出于好奇,我多看了他一眼。這人瘦瘦的,身材修長,眉毛漆黑,鼻子有點高,臉也黑,那神情還真有點文人樣。
我聽到人們都叫他黃參謀。
黃參謀穿四個兜的干部服。那時候區(qū)分干部戰(zhàn)士,只能看衣兜。兩個衣兜的是戰(zhàn)士,四個衣兜的是干部。聽到有人叫黃參謀,我想起部隊里的一句順口溜: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
同時,我覺得參謀這個稱謂是最好的稱謂,比連長排長都好聽。然而,參謀這干部可大可小,排級的連級營級的參謀都有,好像與現(xiàn)在行政干部的調(diào)研員差不多,如果參謀不帶“長”,就沒有實權(quán),類似文秘。
黃參謀背著手,在走廊上溜達(dá)。
看到黃參謀出來了,幾個當(dāng)兵的,都叫黃參謀背詩。
看那樣子,他們可能隨時要叫黃參謀背誦詩歌的。
黃參謀笑了笑,就用甘肅口音的普通話背道: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fēng)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背完,他摘掉軍帽,用手指梳了梳頭發(fā):這是曹操的《觀滄?!?,我就喜歡曹操。
我看到大家都向黃參謀投去欽佩的目光。
停了一會兒,賀醫(yī)生突然問道:哦,黃參謀的詩歌可抄完了。
黃參謀說:快了,已經(jīng)到“好了歌”了。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黃參謀的桌子上,有一個紅色的筆記本,上面工工整整抄著詩句。我仔細(xì)一看,喲!工工整整抄的是《紅樓夢》里的詩詞,有正文,還有釋義。
這時,黃參謀看到我了,說道:“崗巴”,也不上街去瀟灑一下?
我一愣,才知道叫我。
黃參謀記得我是崗巴下來的。
招待所的士兵,都叫我“崗巴”了。
印象最深的,還有招待所院子里燒洗臉?biāo)哪莾蓚€大汽油桶。院子是沙子地,院子中間用土坯砌了兩個灶孔,灶孔上安著這兩個一米多高的大汽油桶。
總是看到一個老兵成天忙著往灶里添柴,很少離開灶臺。他穿著棉衣,戴著棉帽,顯得臃腫,但動作靈活,手腳麻利,不停地往灶里添柴,向桶里加水。
院子里便彌漫著柴火的香味。西藏的柴火是有香味的,灶里燃燒的是野生的荊棘和干牛糞,這種香氣讓人感覺到的是一種非常神秘的異域氛圍。
老兵就在這種煙霧和香氣中工作。過了兩天,我看到老兵突然在棉衣外套了一件白大褂,顏色卻不太白了。煙霧里,我感覺老兵像是生活在夢境里一般。我覺得這老兵十分有意思,而且,我覺得自己也和他處在同一個層次,覺得交流起來也會有共同語言,于是便去灶前和他聊天。
我借故打水去了灶臺前,沖他笑了笑。我還沒開口,他看了看我說道:“崗巴”,邊防老兵??!
他雖然很少有時間和大家一起聊天,但他已經(jīng)聽到黃參謀叫我“崗巴”。
我又笑了笑,趁機(jī)問他:燒開水還要穿白大褂啊?
老兵嘴里咂著“飛馬牌”香煙,他把香煙取下來,夾在指間彈了彈煙灰,樂呵呵地說:工作需要嘛……整齊劃一,清潔衛(wèi)生!
是四川口音。說完,他眨巴著眼睛往四處看,看看沒有旁人,放低聲音神秘地對我說:未婚妻要來——我雖然是“火頭軍”,但不能讓她看到部隊的炊事兵邋遢!
我聽了快樂起來。我羨慕老兵還有未婚妻了啊,還要來西藏看他!
說道:哦,未婚妻來,是要轉(zhuǎn)志愿兵了吧?
老兵說:那是。聽黃參謀說,下半年有指標(biāo)!
當(dāng)時的部隊里,炊事兵是個很不錯的職業(yè)。大家都知道,后勤兵容易轉(zhuǎn)成志愿兵。那年月,士兵提不了干,當(dāng)志愿兵是“第一志愿”,當(dāng)兵一場,總算有了個工作,對自己對家鄉(xiāng)對親人也有了交代……
老兵說著便從上衣袋里拿出一個信封來,信封里有張照片。是他未婚妻的照片。照片上是個窈窕女子的全身照,身材苗條,全身黑衣,臉顯得很白,面帶微笑,含情脈脈地望著前方。
我說:漂亮哦。
他便笑呵呵地把照片收到了信封里,又放回衣袋里,臉上露出滿足和幸福感。又彎腰抓緊往灶里添柴。
我就端著水離開了。然后躲在37號房里看書。或者上街去。
雖說是療養(yǎng),但也就是在招待所里待著,無所事事。開始還感到新鮮,過了幾天,難免有些孤獨。于是,常常去找燒開水的老兵聊天。
相處了幾天,我便知道老兵名叫張學(xué)文。我是云南人,他的家鄉(xiāng)是四川,兩個省相鄰,便認(rèn)作是“老鄉(xiāng)”。我們見面,就老鄉(xiāng)老鄉(xiāng)的叫,感覺很親切。張學(xué)文的特點是常常叼一支香煙,說話做事都不取下來,在嘴上一抖一抖的。再就是總面帶笑容,好像心里裝著說不完的高興事,看到誰都喜歡笑著搭訕。
我去找他聊天,他總是讓我坐在灶邊的長條凳上。開水灶前的長條凳就是預(yù)備著給聊天的人坐的。
每次我坐下,還沒說話,他就說開了。他說干什么都得有點人氣,不然太寂寞了——你看,我燒開水人氣就很旺。
真的,張學(xué)文的開水灶前,隨時有人聊天嘮嗑。天南地北的腔調(diào)都有,他一會兒講四川話,一會兒還撇點“川普”,和出差或療養(yǎng)的干部士兵聊象棋,聊籃球,聊雪山邊防,聊遠(yuǎn)在家鄉(xiāng)的女朋友,云里霧里的聊。
我由心里佩服他,一個炊事兵,把日子過得很有情趣。我卻是個不善于交際的人,沒有人緣,多數(shù)時候,內(nèi)心感到空虛。于是說:你有人緣啊,是個當(dāng)干部的材料,燒開水可惜了。
張學(xué)文也不謙虛,煙頭在嘴上抖動著,手里還干著活,說:本來是要從那個方向努力的,文化太低了,小學(xué)文化,不然早提了!
接著他說在西藏昌都地區(qū)修“邦達(dá)機(jī)場”的時候,環(huán)境艱苦啊,頂風(fēng)冒雪,臉上的肉都凍裂了,手也凍開了口,從不叫苦不下火線!表現(xiàn)好啊,幾次都要提干,可惜就文化過不了關(guān)!
他的說法我不懷疑,我用表示同意的口吻點頭說:哦哦。
順便咂咂嘴,表示惋惜。
張學(xué)文又接上說:表現(xiàn)好就調(diào)到拉薩后勤招待所來了。一般人能調(diào)來么?!
我說:從邊防調(diào)到拉薩,不簡單!
他得意地說:也好,“曲線救國”吧,好歹整個工作,把個人問題解決了才是正經(jīng)。
我坐在凳子上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感覺他不但吃苦耐勞,說話十分風(fēng)趣,想問題做事也都很實在……
我坐的凳子旁邊有一條路痕。招待所的人喜歡和他搭訕,喜歡和他聊天,加上打水人多,灶前被人們踏出一條路痕來了。人們出進(jìn),走路或騎車都自覺不自覺地從灶前走了。我感慨地想,覺得這張學(xué)文真是燒開水都燒出人氣來了,不佩服不行啊。哪里像我一樣,成天只會東想西想,像是思考重大問題,卻什么也干不了。
正想著這些,黃參謀騎著自行車走過。
張學(xué)文叫道:黃參謀!
聽到張學(xué)文叫,黃參謀順口答應(yīng)著,也不下車。
張學(xué)文又接上說道:黃參謀,星期六,干部找家屬??!
黃參謀聽了,也不回頭,用甘肅口音說聲“新兵蛋子”,蹬著車一陣風(fēng)似的走遠(yuǎn)了。我聽得出黃參謀心里是高興的。星期天,難得回去與家屬相聚。
黃參謀的自行車轉(zhuǎn)了彎,車后飄起淡淡的煙塵。張學(xué)文拄著捅火棍神秘地對我說:對人嘴甜一點,什么人都不要得罪,哪知道什么時候求得著人家——求不著人家,至少人家不說你的壞話。
我說,這黃參謀,挺有文化的樣子。
張學(xué)文說:老牌高中生么,就只因那年演習(xí)昏倒,貽誤了“戰(zhàn)機(jī)”,要不然參謀早帶“長”了!
原來,那一年,黃參謀在阿里打演習(xí),部隊首長為了考驗他,讓他送情況到先遣部隊。結(jié)果由于高寒缺氧,他立功心切,跑得太快,就在半道上暈倒了,結(jié)果就貽誤了“戰(zhàn)機(jī)”,也就沒往上提了,被安排在后勤招待所了。從那以后,黃參謀就有些悲觀,隨時看書,背詩抄詩,給戰(zhàn)士們背誦詩詞。
哎,可惜了!
我哦了一聲,就聽他的。
他又說:唉,就只有當(dāng)志愿兵這條出路了。
他又從講黃參謀講到了自己。
我又哦了一聲,心里沒著沒落。原因是我可能沒有機(jī)會當(dāng)志愿兵了。
張學(xué)文見我不說話,又問我說:女朋友可有了?
好像問得奇怪。也問得我有點緊張。我說沒有。
他坦誠地說,他有是有了,就是照片上那個,但也還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如果能當(dāng)志愿兵留在西藏,那是絕對沒有問題的了。
說完又哈哈一笑,繼續(xù)往灶里添柴。邊添柴邊用他們家鄉(xiāng)的調(diào)子唱道:戴花要戴大紅花,嫁人要嫁解放軍。
唱完說:我們那里都這樣唱。
說完他自己先笑了。又“叭叭”地吸了兩口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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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民族文學(xué)》2018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