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8年第5期|朱山坡:深山來客
有一年夏天,洪水過后,鎮(zhèn)上的人看到一個陌生的中年人背著一個耷拉著頭的女人走進電影院。他們覺得很奇怪,迅速摸了一下情況。令人吃驚的是,中年人是撐船從上游的支流鹿江來的。一條簡陋的烏篷船,窄小得只能擠得下兩個人。蛋河很少行船了,因為灣多水急,十分危險,曾經(jīng)翻過好幾次船,淹死過人,尤其是洪水過后,河道更加兇險莫測。鹿江很長,很窄,滿是水草,幾乎不為人知,它的盡頭是鹿山。對蛋鎮(zhèn)上的人來說,鹿山既陌生又遙遠,像傳說中的地名。蛋鎮(zhèn)沒幾個人去過鹿山,不僅僅是因為偏僻,還險峻,不通公路,是深山野嶺,仿佛是世外之地。過去是瑤民住的地方,他們很少出山,現(xiàn)在已經(jīng)人跡罕至。中年人自稱從鹿山來,都把蛋鎮(zhèn)人嚇了一跳,那得經(jīng)歷多少艱險??!
“我們大清晨撐船出發(fā),晌午到達蛋鎮(zhèn),剛好趕得上電影。”中年人長得高高瘦瘦的,憨厚老實,臉膛比鎮(zhèn)上的男人都白凈,還顯得比鎮(zhèn)上的男人更斯文,“看完電影還得回去。船上有火把,還有獵槍?!?/p>
人們不知道中年人叫什么名字,或者他說過了,他們也記不住。他們都叫他鹿山人。背上的女人是他的妻子。
看上去鹿山人的妻子五官長得真好看,是一個美人的模樣,很年輕,但身體不好,臉色蒼白,嘴唇?jīng)]有一點血色。主要是腿不好,走不了路,渾身沒有力氣似的。蛋鎮(zhèn)上的人都替她擔心,也很疑惑:費那么大的勁來到蛋鎮(zhèn),難道就只為看一場電影?
是的,鹿山人的妻子來蛋鎮(zhèn)就只為看一場電影。那天,鹿山人背妻子進電影院后,隨即出來了,蹲在海報墻墻腳下卷煙葉,一直在燒煙。煙很香,把電影院門衛(wèi)盧大耳吸引過來了。他給了盧大耳燒了一卷煙葉,嗆得盧大耳一邊粗俗地罵街一邊大聲地叫好。
“你不陪老婆看電影?”盧大耳問。
“不陪。電影跟戲一樣,全是騙人把式,我不愛看?!?/p>
“你對老婆真不賴。”盧大耳說,“煙葉也很好,我怎么從沒燒過這么好的煙葉。”
“這是山里的野煙,遍地都是。除了電影院,山里什么都有的。”鹿山人把口袋里剩下的煙葉都送給了盧大耳。煙把盧大耳嗆得涕淚橫流。
電影散場,他趕緊逆著人流進去找他的妻子。然后,背著妻子匆匆往蛋河方向走。步伐倉促,似乎又去趕下一場電影。
后來,在鎮(zhèn)上幾乎每個月都能見到一次鹿山人背著他的妻子來到電影院。每次都是,從蛋河舊碼頭下了船,鹿山人背著她赤腳經(jīng)過碾米房,從四方井過來,沿著石板路,穿過肉行,來到電影院外,在海報前駐足一會,看看今天放什么電影,然后去售票口買一張電影票。電影快要開始了,鹿山人把妻子背進電影院,安置好,便出來,決不偷窺一眼銀幕。電影散場了,他進去把妻子背出來,往河邊走,上船,離開蛋鎮(zhèn),從不過多停留,更不在鎮(zhèn)上過夜。盧大耳和鹿山人建立了相互信任的關系。盧大耳掐過時間,鹿山人從不在電影院里多待一分鐘,他出來后,有時候還跟盧大耳邊燒煙邊攀談一小會。盧大耳知道,鹿山人不看電影其實是為了省錢。他的衣服補丁很多,補丁的顏色各不相同,看上去實在有點寒磣。他還自帶了干糧,烤紅薯或南瓜餅。鎮(zhèn)上的人都同情他,實際上也是擔心居住在鹿山的人:在深山里,他們靠什么為生呀?靠什么養(yǎng)活孩子呀?
人們的好奇心和注意力主要在那女人身上。后來他們都知道了,鹿山人的妻子病得很重,危在旦夕。這讓我們感到異常吃驚。但鹿山人似乎習以為常了,遠沒有他們揪心。趁她看電影之機,鹿山人從船上取下一些山貨,竹筍呀、木耳呀、山藥呀、干果呀,還有獸肉什么的,賣給鎮(zhèn)上的人?!吧嚼锶瞬蝗菀祝軒途蛶桶?。”大伙對這些東西并不是十分熱愛,但也呼朋喚友把它們都買了。鹿山人千恩萬謝,然后飛跑去衛(wèi)生院買些藥。藥不多買,鹿山人說,山里什么草藥都有,什么病都能治,買點西藥主要是為了應急。
鹿山人的妻子得什么病,大伙都慢慢看得出來。嚴重貧血癥,根治不了,而且會越來越嚴重,慢慢地,最后死掉。有人說,像這種病應該往北京、上海,至少得往省城的大醫(yī)院送治。可是,哪怕是把鹿山賣掉,鹿山人也籌不到那么多錢啊。他就只能按山里的醫(yī)道醫(yī)術和藥物治療。這也沒什么不對,很多城市里治不好的病,在山里卻能治好。因此,大伙也沒有責難他,只是覺得他可憐,他的妻子更可憐。
“她哪里也不愿意去。她只喜歡看電影。只要看上一場電影,她就覺得病好了一大半?!甭股饺苏f。
見過鹿山人妻子的人都相信鹿山人說的話是對的,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從電影院里出來后,鹿山人的妻子原來蒼白的臉竟然變得有些緋紅,耷拉著的頭也抬了起來,尤其是那雙暗淡無光的眼睛變得像野草葉尖上閃亮的露珠。甚至,她要嘗試著雙腳踮地走路。電影真的有神奇的療效。然而,未必每一部電影都是一劑良藥。有一次,看了香港電影《胭脂扣》,從電影院出來,她在鹿山人的背上兩眼發(fā)直,披頭散發(fā),哭得像山貓一樣。鹿山人一邊安慰她,一邊往河邊飛奔。好像是,若慢一點,她便要斷氣了。
如果不是為了看電影,鹿山人夫婦是不會千辛萬苦撐船來到蛋鎮(zhèn)的。鹿山人自己說,他原來也不是鹿山里的人,是從他曾祖父那代才從武漢搬遷到那里的。曾祖父是武漢最有名的戲子。有一天,一個國色天香的女子來聽他的戲,迷上他了,連聽了一個月。跟戲里一樣的是,兩個人走到了一起。山盟海誓、眾所周知之后,曾祖父才知道她竟是一個北京王爺?shù)膼坻?,但已?jīng)無法回頭,只好帶著她一路逃奔。輾轉無數(shù)地方,才最終在鹿山安定下來。只是,從此以后,隱姓埋名,不再唱戲,做普通人。鹿山人沒去過大地方,來到蛋鎮(zhèn)也不愿意過多拋頭露面,低調而謙卑,辦完事就離開,好像跟他的祖宗一樣,還堅持隱姓埋名、小心謹慎地生活。
盧大耳知道許多鹿山人的秘密。經(jīng)過盧大耳的傳播,秘密便成了公開的消息。盧大耳說,鹿山人的妻子身世也很復雜。她是來自武漢的知青。來到鹿山前,她的父親跳進長江不見了。來到鹿山后第二年,她患貧血病的母親也死了。鹿山來了十一個知青,到最后只有她一個人留了下來。武漢沒有親人了,她不愿意回去了。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和鹿山人好上了。
從神態(tài)和動作就輕易看得出來,鹿山人和妻子十分恩愛。從河邊到電影院的路上,鹿山人不斷地轉過頭來問背上的妻子:累不累?餓不餓?暈得厲害嗎?妻子每次都是做出否定的回答,還不時給鹿山人擦汗,輕輕摸他的臉……蛋鎮(zhèn)人把鹿山人當成了楷模,不少平時經(jīng)常爭吵的夫婦自從見識鹿山人之后竟然變得相敬如賓。蛋鎮(zhèn)人還把鹿山人夫婦當成了客人,每次見到他們都主動湊上去,問鹿山人:這次又帶什么山貨給我們?他們對山貨傾注了最大的熱情,一搶而光,扔下來的錢讓鹿山人感到既驚喜又不安。而他們更關心的是鹿山人的妻子。電影還沒有開始,她就坐在電影院墻腳下等待。他們圍著她噓寒問暖,有時給她遞上一碗熱粥,一杯熱開水,或者一根冰棍。還有人給她塞人參、魚肝油、麥乳精甚至雪花膏,被她婉拒了。有一次,鹿山人上船離開了,走了好長一段水路,竟然又折返回來。因為妻子才發(fā)現(xiàn)有人在她的布袋里塞了名貴的山東阿膠,她堅決要物歸原主??墒菦]有人承認是自己塞的,大伙都勸她收下,補補身子。但她一再拒絕,決不肯接受。鹿山人很焦急,最后把阿膠交給了老吳,請他代轉交原主,她才同意回家。
“你們不必為我們擔心。鹿山,除了電影院,什么都有?!彼n白的臉上一邊是歉意,另一邊是感激。
這天晌午,鹿山人背著妻子又來到了蛋鎮(zhèn)電影院,卻在海報墻上看到一張白紙黑字的告示:臺風將至,今天不放電影。妻子難掩失望,立馬癱軟在鹿山人的背上,用力扯他的耳朵,責怪他來晚了,要是昨天或前天來就不會錯過電影。鹿山人不斷地解釋安慰。他的兩只耳朵紅彤彤的,都被扯裂了吧。街道上的人為應付即將到來的臺風正疲于奔命,顧不上他們,只是匆匆跟他們打一聲招呼就算了。
鹿山人背著妻子要走,卻被妻子阻止了。
“我要看電影!”妻子像孩子撒嬌似的說。
鹿山人說:“臺風要來了,今天電影院不放電影,我們趕緊回家吧?!?/p>
妻子說:“可是,我們比臺風先到呀?!?/p>
鹿山人說:“臺風過后,我們再來?!?/p>
妻子說:“你害怕臺風呀?你害怕回不了家呀?”
鹿山人沉默了。誰不害怕臺風呀?臺風來了,摧枯拉朽,地動山搖。還有暴雨、山洪,猛烈得驚心動魄。
妻子從鹿山人的背上掙扎下來,扶著墻挪步到電影院正門,伸手摸了摸“蛋鎮(zhèn)電影院”的牌子,突然變得莫名的哀傷,竟掩面低聲地抽泣。
鹿山人吃驚地問:“好好的你為什么哭?”
妻子說:“我心里的悲苦,像臺風,像鹿江,像山洪暴發(fā)。”
鹿山人知道妻子內心的悲苦,但她還是第一次說出來。平時,她從不埋怨,也從不哀嘆,心里最難受、最絕望的時候,也只是對鹿山人說:“我想看一場電影?!庇谑?,鹿山人連夜準備,第二天一早便出發(fā)。這一次,本應該是昨天或前天出發(fā)的,但因為要收割最后的一畝莊稼推遲了。
鹿山人也黯然神傷,向妻子保證說:“臺風過后我們還來看電影,一個月看兩場?!?/p>
妻子說:“我不等了,等不及了……我等不到臺風過后了。”
風似乎越來越緊了,天空中的云朵也變得慌亂起來。鹿山人不知道怎么說服妻子,只是俯下身子,試圖讓她爬到他的背上,然后回家??墒?,她固執(zhí)地拒絕了。鹿山人嘗試性地去背她,被她推開了。鹿山人站起來,要抱她。她躲閃開了,雙手撫著電影院的牌子,突然號啕大哭。那哭聲就是山洪暴發(fā),悲痛欲絕。后來鎮(zhèn)上的人回憶說,這輩子從沒有聽到過如此撕心裂肺的哭聲,像孟姜女哭長城,電影院都快被她哭塌了。路過的人們都停下手里的活,圍過來勸慰她。
“臺風馬上要到了,電影院沒人上班了,連學生都放假回家了。”
“只是少看一場電影嘛,又不是世界末日。只要電影院還在,就還會有電影看?!?/p>
“臺風過后,你可以連看三天電影。住我家里,管吃管穿,要住多久都行?!?/p>
……
可是,誰也無法勸止她的哭。不是一個孩子在哭,而是一個內心悲苦的人在宣泄。鹿山人和大伙都束手無策。這樣哭下去,對本來就病弱的她會雪上加霜。
這個時候,電影院院長老吳從電影院走出來:“這是哪個龜孫子貼的告示?”一把撕下自己親手貼上的告示,對鹿山人的妻子說,“今天照常放映!”
鹿山人妻子的哭聲戛然而止,用哀求的眼神將信將疑地盯著老吳。老吳讓鹿山人背起妻子跟著他走進電影院。不一會,電影院里便傳出片頭曲的聲音。
鹿山人從電影院里走出來興奮地告訴大伙,真的放電影了!你們也進去看呀。
電影院的大門敞開著,沒有售票員,守門的盧大耳也不見蹤影,但大伙只是側耳傾聽,沒有誰趁機混進去。他們都明白,這場電影是老吳專門給鹿山人的妻子放映的。在蛋鎮(zhèn)電影院歷史上,這是頭一次免費給一個人放電影??墒?,沒有誰說陰陽怪氣的話。
鹿山人在電影院外頭蹲著,獨自燒著煙葉。他們走過來,心照不宣地摸摸他的頭,然后默默走開。不斷有女人過來叮囑他:“電影散場了,你帶她到我家吃碗熱雞湯再走?!彼齻儾粎捚錈┑亟o他指路,哪條街哪條巷。鹿山人一概答應,反復致謝。女人們發(fā)現(xiàn),鹿山人滿臉疲憊,更瘦了,明顯蒼老了許多,不禁嘆息:“他怎么還背得動自己的女人??!”
這次,鹿山人始終沒有離開電影院一步,一直到電影院結束,傳來片尾曲的歌聲,才進去把妻子背出來。
鹿山人的妻子臉上的緋紅色更加明顯,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亢奮。她在他的背上仍興致勃勃,熱淚盈眶。那是電影帶來的淚水。鹿山人覺得今天的電影很好,妻子看開心了,心里感覺特別幸福。
老吳對鹿山人說,臺風過后,歡迎你們再來看電影。
鹿山人對老吳千恩萬謝。他的妻子眼含淚水,頻頻點頭向老吳表達謝意。
老吳像一個老父親,抬手輕輕地替她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發(fā)。
“你今天特別漂亮!”老吳慈愛地贊美了她。臺風的先頭部隊已經(jīng)到了,它們攻打著電影院的窗戶。上次臺風攻陷放映室,砸毀了一臺放映機。老吳不敢掉以輕心,轉身跑回電影院。
鹿山人以為妻子同意跟他回家了,可是,她說要去照相館,“老吳說我今天特別漂亮?!?/p>
“時候不早了……”鹿山人說。
妻子說:“反正每次都要點火把回家的?!?/p>
“臺風來了!”鹿山人伸出一只手去捕捉風,感受到了異樣,焦急而不安地說。
妻子說:“死都不怕,我還怕臺風嗎?”
鹿山人只好改弦易轍,去往國營照相館。
這是蛋鎮(zhèn)人最后一次見到鹿山人和他的妻子。這次臺風過后,多少次臺風過后,再也沒有看到他們的蹤影。
老吳有點想念鹿山人。他斷言,鹿山人永遠不會再帶他妻子來蛋鎮(zhèn)看電影了??墒?,當別人問“為什么”時,他只是搖頭,嘆息,不愿意向大伙解釋。
有人猜測說,洪水過后,是不是鹿江河道阻塞,行不了船?
也有人樂觀地估計說,可能鹿山也有了電影院,比蛋鎮(zhèn)電影院更寬敞更堅固,還免費,即使臺風來了也不耽誤看電影。
還有人小心翼翼地說,鹿山人可能帶妻子去武漢治病了,只有大醫(yī)院能治好她的病。
但就是沒有人愿意說出那句話:鹿山人的妻子或許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
……
有一天,國營照相館在玻璃櫥窗展出了一幅32英寸的大型彩色照片,裝了金色的邊框。照片里的女人穿著橘紅色的旗袍端坐在黑色的椅子上,秀發(fā)及肩,臉色緋紅,面帶微笑,雙目炯炯有神。
“多漂亮的女人??!像《胭脂扣》里的如花?!?/p>
不少人乍看以為真的是演員梅艷芳飾的如花。但眼尖的人一眼便能辨認出照片上的人是鹿山人的妻子,當然,也看得出來,是化了妝的。國營照相館的人說,鹿山人說好臺風過后來取照片的,但兩年多過去了,仍不見有人來取。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張照片都好得無可挑剔。后來,它一直擺在櫥窗里,已經(jīng)成為國營照相館的廣告。
鎮(zhèn)上見過鹿山人妻子的女人,有時特意路過國營照相館,就為瞧一眼她的照片。常常有人在照片前駐足良久,一言不發(fā),仿佛是,想跟她說些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直到惋惜和哀傷使她們的臉不堪重負,才默默走開。
作者介紹
朱山坡,1973年8月出生,廣西北流市人。出版有長篇小說《懦夫傳》《馬強壯精神自傳》《風暴預警期》,小說集《把世界分成兩半》《喂飽兩匹馬》《中國銀行》《靈魂課》《十三個父親》等,曾獲得首屆郁達夫小說獎、《上海文學》獎、《朔方》文學獎、《雨花》文學獎等多個獎項,有小說被譯介俄、美、英、日、越等國?,F(xiàn)供職廣西文聯(lián),為廣西作家協(xié)會專職副主席,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合同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