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巨石》的自問自答
讀完曹永的《巨石》,我似乎有話要說,卻又不知道怎么說,怎么說幾乎都不對。腦子里來來回回出現的,是幾個老生常談卻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就想,索性試著來回答一下這幾個問題?
《巨石》是一篇出色的小說嗎?
作者的敘事很耐心,故事的推進很從容,人物的處理很合理,人的面貌也很清晰,環(huán)境對人的擠壓、推動、改變也交代得一絲不茍,甚至語言也算得上樸素沉穩(wěn),沒有習見的炫耀或起落……這樣的小說,顯然應該屬于出色的行列不是嗎?但是且慢,耐心的敘事里仿佛少了一點兒空白,從容的故事里似乎缺點兒陡峭,人物的清晰面貌可能缺乏點兒深度,敘事者對周遭環(huán)境的認知好像帶著怨憤之氣,語言在沉穩(wěn)樸素里有一絲沒有對準的感覺……
缺少的那點兒空白、陡峭、深度、準確,多了的那點兒敘事者的怨憤,難道構成了判斷小說為出色的障礙?
敘事缺少空白,會讓小說的空間顯得過于擁擠,仿佛置身于人群擁擠的風景區(qū),再好的景致都會減色幾分;故事缺少陡峭,會讓小說里的人顯得是被安排在某個固定的頻道,沒有足夠的自由來伸展;人物缺少深度,會讓小說失去最為動人的部分——這甚至是一個作品最大的意義所在;敘事者自身的怨憤之氣,會在某種程度上左右人物的選擇,一定意義上改變事物發(fā)展的軌跡;語言的準確大概用不著多說了,始終命中八環(huán)或九環(huán)的語言,跟靶靶十環(huán)的語言,不是接近,而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級別。
那么,這是個很普通的小說了?
我很想說,《巨石》是屬于成熟的那類小說。這里所說的“成熟”,并不只是指向技藝,更強調的是一種心智狀態(tài),一個認識世界的方式——不停留在青春期的躁狂,不線性地認識人心和人生,不輕易抱怨自己面對的現實,而是承認自己所處的情境,有效地深入了這個社會的復雜肌理。這個成熟的心智狀態(tài),首先要認識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真實的樣子,而無疑,《巨石》就有認識這個世界真實樣子的勇氣——只要有這個勇氣,并用自己的語言相對清楚地呈現出這個認識,在現下,已經可以說是脫離了普通小說的行列。
那就是個中等水平的小說唄?
如果說是中等水平的小說,就太接近于對平庸小說的評價了,《巨石》顯然以自己的水準脫離了平庸的指責。作者顯示了自己對待小說這門手藝的認真,也展現了克服敘事困難的努力,一筆一畫地寫下了人物的命運。更為可貴的是,在這個小說里,事件相關的核心人物,每一個都是對的,或者是都有他不得不如此的充分理由。正是在這些地方,《巨石》既脫離了災難集錦式的所謂現實主義,也沒有墮入作為借口的所謂現代技藝,而是用自己的寫作表達了對寫作這門手藝的尊重。
卡住了,換個方式來問,這個小說提供了什么特殊的東西?
對我來說,如果一個小說沒有提供特殊的東西,那差不多屬于應該勸阻不要寫下的作品,而《巨石》我沒有一下子看出那個特殊之處。小說里的時代狀況不算特殊,小說里的罪案不算特殊,小說里的人物不算特殊,小說里的技藝不算特殊,小說對人心的探究不算特殊……這么羅列下去,似乎真的沒有什么特殊,但閱讀帶來的感受,顯然也不容我貿然說這是一個沒有提供任何特殊的小說。
是什么讓你覺得不是毫無特殊之處?
對世界的卓識——不是。對時代的洞見——不是。對人心的深悉——不是。對道德的深入省察——不是。對小說技藝的探索——不是。不對不對,肯定不在這些地方。那么在哪里?是不是前面的結論太匆忙了?“從頭走到尾,老城區(qū)也看不到幾棵樹,但新城區(qū)到處綠油油的,前年剛種上香樟,去年就把它砍掉,換成槐樹。那些槐樹還沒長開,今年又被砍掉,裁上銀杏了。路面也是,上半年才擴建,下半年就重新翻修?!薄袑r代特殊的諷喻?!安鑾咨戏胖枞~和一次性塑料杯,還有幾杯喝剩的茶水。茶葉不好,加上泡的時間長,茶水黃里透黑。幾個杯子全都癟癟的,看起來怪模怪樣。拿這種杯子喝水,大家都喜歡捧在手里,邊喝邊捏。只喝幾口,杯子就失去原來的形狀了?!薄袑θ粘*毜降挠^察?!八抢X袋,前所未有地想念李嬋娟。雖然他知道,任何情況都該首先保證自己的安全,但發(fā)現窗簾后面露出半截刀尖時,完全沒想到自己居然這樣恐慌。他甚至感到身上的汗毛,統(tǒng)統(tǒng)豎起來了。此前他還雄心壯志,想著自己沖到屋里捕獲犯罪嫌疑人,然后憑著英勇表現,設法留在刑偵隊。頃刻之間,這些想法煙消云散?!薄袑θ诵纳钐幍募氈掠|摸。是不是這些構成了小說特殊的感覺呢?
雖然上面列出的確實是這個小說出彩的地方,但最后的問號表明,你仍然無法完全說服自己對吧?
其實我還記得另外一個細節(jié),算不上特殊,但我讀的時候,有點感觸:“這次過后,他的仇報了,恩也報了。娃娃開著電動車圍著陳明揚轉,他露出兩瓣虎牙,咯咯地笑??粗尥薜男θ荩惷鲹P攥著藏刀的手慢慢松開了。以前他看到孩子,似乎沒什么特別的感覺。說不清怎么回事,現在突然覺得這個娃娃很可愛。娃娃開著電動車,從這邊跑過去,又從那邊跑回來。”小說寫到這里之前,我無法確定陳明揚殺或不殺這個孩子,而殺或不殺,理由都很充分。不,不,按照對小說的基本感覺,我更傾向于陳明揚會殺死這個孩子,即使要經過很長時間的掙扎??墒?,為什么陳明揚沒有殺死孩子,我仍然覺得順理成章呢?這個滿腔憤恨的人做出的決定,為什么會讓人覺得非常合理呢?哎呀,我似乎已經知道點什么了。
能夠解釋對這小說所有自相矛盾的判斷?
滿懷憤恨的陳明揚,最終沒有殺掉仇人的孫子,其實是無辜者的出現最終更改變了人物看起來固定的運行軌跡。也就是說,充滿在這個小說里的怨憤之氣,在這個細節(jié)里得到了部分緩解,而這個緩解其實是敘事者怨憤之氣的部分消散,或者進一步說是作者怨憤之氣的部分消散帶來的。我不知道曹永對此問題是自發(fā)還是自覺,因此以下的表達,也可以看成是期許:一個成熟小說的寫作者,最終通過寫作調整了敘事者,甚至是作者自身的某種偏差,從而讓寫作成為更好地認識自己的方式——這或許正是寫作最為本質的意義。所有在這個意義上努力的寫作者,都值得尊重,都會越來越顯得與眾不同。
作者介紹
黃德海,1977年生,山東平度人,現居上海,《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中國現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著有評論集《書到今生讀已遲》《若將飛而未翔》,隨筆集《個人底本》,譯有《小胡椒成長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