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枯葉返綠,傳來開花的聲音 ——憶滿族詩人徐國志
那天見到白瑞蘭姐姐,她說自愛人徐國志走后,她還在懵懂之中,忽然不清楚生死的概念了,似乎每天依然對話,依然談詩,依然創(chuàng)作。她說她現(xiàn)在每天都要把他以前每天必看的《滿漢大辭典》《滿族通史》《承德滿族》三大卷書認真拿在手里翻看一遍,這是他這兩年的習慣和心結。他總是說,作為滿族后裔,他太應該在創(chuàng)作中去尋找作為滿族“根性”的東西了。白姐姐沒有流淚,看起來那樣平靜,又那樣理性,但總讓人有種說不出的心疼,我的心總像有根針在刺一樣。這三冊書,我的書柜里也擺放著,國志兄的詩集和小說也擺在旁邊,回到家抽出來看,淚不覺間已打濕書頁?!皞魃裎墓P足千秋”、“幾回掩卷哭曹侯”,此刻,深味趙翼的心境。一為痛,一為惜。
當初聽到噩耗的時候,我正在故鄉(xiāng)上塞罕壩的路上,我?guī)缀鯌岩晌业亩洌幸豢痰幕秀?,直到電話那端傳來啜泣,我才明白昨天那個在《詩刊》社“青春回眸”會議中給我發(fā)短信要我到后座說事的徐國志真的走了,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眼淚不聽話地在眼圈里打轉,不聽話地落下。為了不影響車上的其他外地同行詩友,我盡力克制著,抬眼望向窗外,正是一條不斷向上的道路,高接云天,蔚藍的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像舒適的床,又像溫馨的仙境,那樣安詳,那樣素美。路兩旁的樹蔥蘢蓊郁,青松挺拔,白樺玉立,還有不知名的花朵,匯合成一片一片的花海,在遠方如詩如畫。我想,國志兄一定是走向這樣的生態(tài)之中了,他的故鄉(xiāng)與我的故鄉(xiāng)相鄰,風土氣候植被頗類,這樣的山川草木、藍天白云都是他的棲所。他是心梗突然離去的,盡管這令人難于接受,但如此安詳而去,也是一生做好人修來的善終。念及此,總算有些慰藉了。后來在承德文聯(lián)主席王琦和承德作協(xié)主席劉福君的操持下,承德文友和全國詩友以詩送別,在追悼會的當天出版了專刊《詩送國志》,共162頁,收錄75首詩作。因時間匆促,很多詩友還沒有看到相關消息,很多紀念詩作還沒有來得及收錄進去,但一本《詩送國志》已足以看到國志兄的為人和口碑,這是他的謙和、寬厚、峻潔和美好的人格呈現(xiàn)。
我和徐國志的親近,源自伊遜河的哺育。尹遜河流過我的家鄉(xiāng)木蘭圍場,也流過國志兄的家鄉(xiāng)隆化,是我們共同的母親河。我們常常談論這條河流,談論這條河流岸邊的文化,也談論像河流一樣綿延無盡的文學。談彼此作品的得失,談經(jīng)典作品和身邊朋友們的佳作,那個時候,我們像河岸垂釣的孩子,既天真又成熟,既安靜又激蕩。我們更像兩個兄弟,家鄉(xiāng)風物總是彼此說不盡的話題。國志兄在我心里,始終是一位自然之子,一位尹遜河的赤子。他對自然有著天然的親近,近年來,他的足跡走遍了承德的名山勝水,甚至常常驅車百里回到隆化鄉(xiāng)下,遍訪山山嶺嶺。他春天采野菜,秋天采蘑菇,不僅識得曲麻菜、人行菜、苦麻子、婆婆丁、豬毛菜、山韭菜、山蕨菜、黃花等各種野菜,還知道哪里的蘑菇長勢好,哪一種蘑菇更適合什么方式的存放和烹調,他更通曉它們的藥性和營養(yǎng)價值,他還常備著一個紅桶,采摘的專用桶,這樣在漫山遍野的碧綠中不至于遺失。他談這些的時候,更像是一個地地道道、普普通通過日子的山民,完全看不出來這是一個全國知名的公安作家。他的身上沒有鋒芒,他的鋒芒就是他匍匐于土地、謙卑于自然,他的身上也沒有壞的習氣,他的習氣就是他的土地情懷、山水理念。這些足跡和喜愛,都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養(yǎng)素,他寫山,寫草,寫花,甚至成系列來寫《雪落燕山》《拜訪杏花》《再寫杏花》《燕山杏花》《高于風的樹葉》《熱河水草》《白樺樹》《探訪不知名的黃花》《一棵草經(jīng)過的地方》等,特別是他的《燕山草木》和組詩《云過草原》,是他重要的代表作?!堆嗌讲菽尽分姓f:“注定我是戀家的人/離不開燕山的一草一木/她們都是我的親人”??梢哉f,國志兄一生都在踐諾著這一詩行,他最終埋在燕山腳下、伊遜河畔,生生世世與草木為鄰,與自然相依。
徐國志是我的魯院學長,我們一樣以曾經(jīng)是魯院的一名學子而驕傲。每每談及魯院,談及魯院的講座、魯院的老師和魯院的同學們,我們依然像個孩子,興奮之余更多自審和自省。同樣作為滿族人,我們都有著同樣熱愛民族文化的情結。他寫《額娘》,寫《新姐》,他把他理解的屬于滿族民族的特征寫進了山里、水里、人心里。記得在他去世的前一天,我們曾在會場外聊天,他興奮地談起他剛剛跟石一寧老師的通話,他說要請老師來承德,要和北野等人一起商量一下《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基地落實的問題。他又囑咐我,身在河北民族師范學院,要充分立足高校平臺,打造全國性的滿族文學研討會和滿族作家駐校制度以及全國性滿族文學大獎賽。他侃侃而談,胸有成竹,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片純凈的湖水,那是滿族文學的輝煌理想。我被深深感動,并立即自責,這么多年,我想得太少了,而國志兄已經(jīng)籌備了很久,已經(jīng)扎扎實實努力了。我們握著手道別,彼此鄭重相告,我們?yōu)闈M族文學做些事,誰也不能落了誰。后來聽白姐姐說,他寫字臺上最后存放的資料,是豐寧滿族剪紙傳承人石俊鳳的資料,原來他一直在籌備他的下一部報告文學,他要以滿族人的情結寫滿族人,以男人的視角寫女人。聽完,我們久久沒有再說話,內(nèi)心翻涌著松濤的喧響,那樣激越,那樣粗獷。
徐國志是我尊敬的兄長,他始終有著美好的憧憬。他做人謙恭有信,他常說,活著都不容易,但凡朋友的事他能幫上,他都會盡心而為。他做事認真嚴謹,作為承德市看守所副所長,對待工作一絲不茍,曾多次受到單位和政府嘉獎。他的創(chuàng)作堅守著真實的品性,他曾這樣描述他的真實生活:室內(nèi)養(yǎng)花,鍵上敲字,樓后看押幾百名犯罪嫌疑人,每天情緒在幾樣事物間流動。這是真實的生活,真實的一天。國志兄向往美好,他的創(chuàng)作始終都在為人性的真善美而歌,為民生的疾苦而書,為自然的天籟而頌。作為公安戰(zhàn)士,他創(chuàng)作了獻給為國家安全、戰(zhàn)斗在反恐一線的公安民警的長篇小說《奧雷一號》,獲得“恒光杯”全國公安文學大獎賽三等獎;他曾七上豐寧小壩子,認真考察從小壩子的風沙災難到綠化治沙的民生生態(tài)工程,寫出了3萬字的報告文學《狙擊黃沙》,刊發(fā)在《民族文學》2017年第4期上;他也幾次赴東北考察,寫出了以描寫東北虎生存狀態(tài)為主題的3萬字報告文學《大雪深處》,刊發(fā)在《民族文學》2018年第4期上。
在朋友們的心中,徐國志最難得也最讓大家愛戴的,莫過于他對親情的珍重。國志兄的愛人白瑞蘭大姐,是與他志同道合的文友,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已是河北一位頗負盛名的詩人了。伉儷二人情感極好,創(chuàng)作上彼此激勵,成為承德文壇的佳話。曾廣為流傳這樣一個段子,有一天清晨醒來,白姐姐第一句話便是:昨晚夢中有人告訴我,說你的詩集中帶山字的句子有21處。國志兄不信,翻書核對,一數(shù)還真是,便疑惑相看。白姐姐哈哈一笑說,天替我數(shù)過了。白姐姐的父母都已經(jīng)90多歲了,老人家一直跟著女兒女婿生活。前年,白姐姐腰間盤病犯了,一直住院,國志兄一面照顧著家里的老人,一邊服侍著妻子,任勞任怨。兩位老人也將徐國志當成親兒子,國志兄還常常陪老人下棋、打牌和聽戲。我在承德市文聯(lián)組織的“潮河情·灤水行”京津冀三地作家記者大型聯(lián)合采風活動中,和白姐姐住一個房間,當我聽到白姐姐說起這些家事,我總能夠感受到白姐姐從內(nèi)心里洋溢的幸福和敬慕。白姐姐對國志兄的評價是:我嫁給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和我一起生兒育女,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和我一起贍養(yǎng)父母。這是多么樸素的美德啊。徐國志對自己的兄長也是極好,竭盡所能給予幫助。國志兄小姨子的女兒一直在他們家里長大,國志兄視其為親生女兒一樣。她在18歲突發(fā)頑疾去世,國志兄為她寫下了無數(shù)的悼念文章,他的那組詩歌《寫給子溪》感動了很多人:“現(xiàn)在子溪再也不應聲了/只有病還活著,在親人的心里腫脹十八歲的病,比夏天還綠還茂盛/跨越了生命的邊界,現(xiàn)在/只有求助大地的力量,劃出界限/我們將子溪栽進泥土,連接地氣/期待枯萎的葉子返綠,期待某個/清晨,傳來開花的聲音”。
國志兄,當我再讀這些句子,我的悲傷和當時的你一樣,我的期盼也和你一樣,待葉子返綠,你一樣會在某個清晨,傳來開花的聲音。
會的,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