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2018年8期|木蘭:老爸的成功學(節(jié)選)
一下班,我就從南山趕往寶安,哥哥嫂子在翻身派出所后面的菜市場賣菜。正是最忙碌的時候,不僅有散客光顧,京東網(wǎng)上的訂單也多,送菜的摩托師傅不停地催促,老板?菜準備好了沒有?時間快到了!嫂子擰著眉頭,嘴巴因為心里著急而緊緊地咬著,一手拿塑料袋子裝菜,一手放到秤上稱,馬上好了!
哥哥從別的攤位跑了過來,手里拿著一袋子瘦肉——現(xiàn)在連菜市場的生意都上網(wǎng)了,附近的店鋪、居民懶得走動,直接在網(wǎng)上下單,菜農(nóng)們接了單,不僅要在自家的攤子上備好菜,還要幫客人到別的攤位買,肉類、干菜、豆腐,備齊了照規(guī)定的時間交摩托師傅送過去,運費五塊。每一單生意不小,就是時間限制太緊,過了點影響信用,哥哥嫂子忙得團團轉(zhuǎn)。
“老爸跑哪里去了?”我著急問哥哥。
“誰知道!”哥哥抱怨,“越是忙,越是給你找麻煩!大家都忙得打顛倒了,他還瞎跑!”
“你跟大姐說了沒?”
“說了,她急得很,邊上幾條街都找遍了,彩票站、榕樹下、天橋也去過了,人家都說今天沒看見他。她心里又惦記著賣豆腐,就回去了。”天橋上有個老人經(jīng)常在那里寫毛筆字,老爸字寫得好,時常找他切磋,這是他平日里最愛去的地方。
“裴文呢?”
“在屋子里寫作業(yè)?!?/p>
裴文是我給侄兒取的名字。事后想,我跟侄兒緣分從開頭就不同尋常。裴文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樣,他還只有幾個月大時,我盯著他看,就感覺到他身上一股濃郁的憂郁氣質(zhì)。等他長到八歲的時候,我?guī)綇V州長隆動物園玩,在天鵝湖畔,他望著湖面上來回游水的天鵝對我說,這兒的天鵝好悲傷!我很驚訝地問他,你怎么知道天鵝會悲傷?我覺得它們很快樂!
我就是覺得它們很悲傷!
悲傷的不是天鵝,而是侄兒自己罷了。
裴文還這么小,就知道了悲傷。我不知道他的悲傷從哪里來。
下午我剛從外面談完項目回來,就接到了哥哥打來的電話,老爸不見了,裴文自己從學校走回家的。這嚇出了我一身冷汗,要是裴文路上發(fā)生了意外,這一家子豈不要瘋掉。一直是老爸接送裴文上學,學校不遠,五站地,老爸不喜歡坐公交,就買了輛電動車送。這里是關(guān)外,電動車查得不嚴,路上到處是開電動車的人。
老爸原本是不肯從老家過來的,天天在家里“買馬”,也種點菜,趕集時到鎮(zhèn)上逛逛,買塊肉吃。日子過得逍遙自在,但他沒個算計,“買馬”太厲害了,每個月寄回去的生活費根本不夠用,還到處記賬。家里人不知道他在外面記了多少賬,早就發(fā)過話了的,賬不管,誰記的誰結(jié)。等全家人回去過年的時候,討錢的人全跑到家里來了,年也過不好。恰巧老爸說他經(jīng)常犯頭暈,我跟哥哥合計了下,過了年就讓他跟著到城里來治病。換個環(huán)境,或許他就忘了“買馬”這回事了。
他早該來的,全家人都在這邊。哥哥嫂子在菜市場賣菜有些年頭了,大姐一家在幾條街外打豆腐賣。這一帶是居民區(qū)的集貿(mào)市場,相當熱鬧。
“他不會是到哪家熟悉的人那里玩去了吧?”我忖度道。老爸來這里時間不長,但他天生愛結(jié)交,估摸著也有幾個混熟了的人。
“要玩,也要等把孩子接回來再玩??!”嫂子說,“做事從來沒個譜的!”
一家人都默認老爸是玩去了,到時自然會回來。但等吃了晚飯,攤也收了,大家都回到出租屋,老爸還沒有回來。一家人心惶惶的,打電話叫大姐快點關(guān)了店門過來。
嫂子叫裴文進里屋做作業(yè),家里人在屋頂?shù)穆短炱脚_上商議。
氣氛有點緊張起來,黑加深了它。雖然是夏天,天黑得遲,但天光完全不見了,月亮沒有出來,只有窗臺上的光映照著平臺。有蚊子在耳邊飛,這棟樓有六層高,違章建了兩排簡易房子出租,平臺上還種了些菜,都是額外劈出來的收益。哥嫂租這里的房子滿意得很,離菜市場近,幾步路就到了,房租也便宜。只是夏天的時候未免太熱了些,屋子里又沒有空調(diào),有時熱得受不了,干脆搬了竹席子光著膀子在平臺上睡。
“你說老爸是不是瘋了!”嫂子一找到機會就跟我抱怨,“天天晚上凌晨兩三點了都不睡覺,還在客廳看電視,也不怕吵著別人!連著一個多月了都這樣,好幾回我都被他吵醒了,醒了就睡不著,白天起來還要忙一整天。我睡不好也就算了,裴文跟他一起睡客廳,休息不好白天上課打瞌睡怎么辦!我叫你哥跟他說一聲,晚上早點睡,你哥哥還說老人睡眠少很正常!你說老爸怎么就這么不知道憐念人?!?/p>
現(xiàn)在光抱怨有什么意義,人都不見了。但我也心知肚明,老爸最近一段時間是有點古怪。那天我開車送他到蛇口醫(yī)院看醫(yī)生,想看看他頭暈到底怎么回事。結(jié)果到醫(yī)院,醫(yī)生也不聽老爸多說——他說普通話有點吃力,一聽是頭暈,直接給開了好幾張檢查單,抽血、驗尿、照B超,檢查單子出來,醫(yī)生說除了血脂有點高,其他都還好,醫(yī)生開了兩盒降血脂的藥就把我們打發(fā)了。醫(yī)生忙得很,實在沒有時間向我們解釋太多,老爸的頭暈是血脂高引起的嗎?到底這個藥能不能讓老爸頭不暈?下個病人已經(jīng)推門進來,門外候診大廳還坐滿了人,我們只好打道回府。在返程中,我發(fā)現(xiàn)狀況有點不對勁。老爸坐在副駕駛位上一直坐立不安,說有人心眼壞得很,要攔我們,不讓我們超車。那時是下班高峰期,路上比較擁擠,我抓緊方向盤一點點地往前蹭。南山區(qū)的南海大道,這條道是深圳有名的擁堵街道,幾乎上下班時間都在堵,小車比較多,晚上7點還是很堵。
我看著老爸焦灼不安的樣子,心里也很急。他近乎扭曲的表情給人以莫名的壓力感,即使像我這樣云淡風輕,對什么都不那么在乎的人,此刻也感到心情很壓抑。我故意不接他的話茬,反問他昨晚睡得怎么樣?
你覺得你們一個個都這樣子,我能睡得好覺嗎?!老爸氣鼓鼓地說,好像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不公,無處發(fā)泄,只好一直憋在肚子里,現(xiàn)在我這么不識趣,撞到了風口浪尖上,他豈能輕易放過跟我發(fā)牢騷、順帶向我傳授他那一套的機會。
自從到了這里,我睡眠就很淺,已經(jīng)連續(xù)好多個晚上睡不好覺了!連腦子都像蒙了一層油,一點兒也不好使!
老爸繼續(xù)抱怨他在這里過得有多辛苦,他總是善于讓別人感覺對不起他,虧欠他,好像凡事都是別人的錯,他一點錯都沒有。不過這樣的把戲我看了二十多年了,實在已經(jīng)心生厭倦。
我不想跟他較真,也根本不吃他那一套。我只不過想讓耳根清凈點而已。
那你現(xiàn)在困不困,要不要在車上瞇會兒?我語氣平靜地說。反正他一坐車頭暈就會加重,與其現(xiàn)在擔心塞車,倒不如打個盹。
越困越睡不著。昨晚上我睜著眼睛差不多到天亮,就一直聽心臟在胸脯里頭怦怦——怦怦地跳,就像隨時要跳出來一樣。老爸依然怒氣難消,看得出他的痛苦十分真切。他一直從心底里瞧不上我們幾個子女,我們太老實巴交了,沒有一個像他一樣腦瓜子靈光——他一直說自己腦袋大,聰明,他小時候看書比誰都快,一目十行,背書也難不倒他;膽量超常,什么都敢干;又能說會道,善于結(jié)交。哪怕我讀了大學在深圳的高科技公司上班,經(jīng)濟獨立,他依然覺得我混得連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都不如,沒個房子,住城中村,是個在城里浪蕩、無家可歸的人。哥哥姐姐他更看不上。我們沒有成為風光的老板、包工頭,工廠主,沒有能力在城里安家立業(yè),是他心頭的恥辱,他一直在為我們糟糕的處境揪心,卻又無力改變。既恨我們不爭氣,也在暗暗跟自己較勁。
后來老爸的狀態(tài)越發(fā)得差,甚至要威逼我把車停下,說有人要害我們,讓我報警。我揣測老爸因為經(jīng)常睡不好覺是不是精神出了問題,出現(xiàn)了幻覺。反正跟他說不通,我也懶得理他,他自顧自地說,我專心開車,恰好路過一家派出所,老爸就逼著我直接開車進去。和警察說明情況,但是派出所管不了,只把老爸的話當笑話聽,打了幾個哈哈就叫我們出來了。再這樣鬧下去怎么得了,我被迫無奈,只好在路邊的一家藥店買了安眠藥兌進飲料里讓他喝了,沒過多久,他斜著身子睡著了,一顆碩大的腦袋沉沉垂了下來。
嫂子嘴碎,每次家人見面,都免不了一頓對老爸的聲討。大部分是趁老爸不在的時候。即使老爸在場,他們兩個也能掐起來。他們兩個互相看不上。老爸嫌嫂子強勢,話多,沒本事,只會在菜場擺個攤討生活,起早貪黑地干,卻掙不了幾個錢,沒出息?;斓眠@么慘,還要事事強壓他一頭,他不服氣。嫂子嫌老爸臟,特別是吃飯的時候,他那雙剛從嘴里抽出來的筷子在菜碗里攪來攪去,整個碗里都是他的口水了。嫂子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農(nóng)村人,卻好像有潔癖一樣,家里使用公筷。我打賭這不是她從城里人那里學來的,她身邊人也不會如此講究,純粹是她的獨特要求。偏偏老爸不是這樣的人,他可以把吃了一半的飯從自己的碗里再倒回飯鍋里,這可惹惱了嫂子,她一氣之下把飯全倒進了垃圾桶。嫂子還嫌他不會收拾屋子,家里衣服、雜物亂扔,沙發(fā)上、床上、地上到處都是,不熟悉的人到家里來,還以為到了垃圾場。嫂子看不過眼,有時賣完菜回來收拾一下,第二天又回到老樣子。嫂子拍著桌子罵,只有狗才會住這種地方!老爸就把錯怪到裴文頭上,說家里有個孩子,怎么整潔得起來。偏偏老爸把自己收拾得特別精神,每次出門,都把頭發(fā)一溜兒地往腦后梳,還噴上我從桂林旅游帶回來的桂花香水,一身穿了很多年的西裝筆挺,像個知識分子。
這種瑣碎小事到底誰是誰非,沒個公斷,放在農(nóng)村,老爸的做法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不妥。他又是長輩,豈有晚輩嫌棄長輩的?要是以前在鄉(xiāng)下,住的是老爸的房子,家里自然一切以他為中心,樣樣他說了算,但現(xiàn)在不同了,老爸是投靠哥嫂來的,住的嫂子的租房,她有權(quán)力定這個家的規(guī)矩。
每次嫂子嘮叨來嘮叨去的時候,全家人都噤聲。嫂子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孩子基本上是她一個人拉扯,就是菜場的生意,她照看得也比哥哥多。跑農(nóng)批市場,跟集貿(mào)中心的接洽,到京東網(wǎng)上接生意,全是她在打先鋒。沒人敢輕易反駁她,但也不代表我們?nèi)⒚脮尤胨猜曈懫鹄习謥?。家里人都對老爸有意見,如果要我在這里講真話,我心里頭甚至恨他,難道媽媽十幾年前出走至今生死未明不是因為他的緣故?他當然會把矛頭指向嫂子,說是婆媳不和把媽氣走的,但這也太荒誕可笑。婆媳不和,那就不要跟著媳婦過就好,在鄉(xiāng)下,分家太正常不過。只有你這個老公靠不住,她才會真的絕望,寧愿離家出走,也要跟這個人徹底斷絕關(guān)系。但心里恨歸恨,要我們劍拔弩張,跟自己的老爸對著罵,我們還做不到。他畢竟是我們的爸爸,總要留一點顏面給他,心底里,我害怕把他逼急了,到時不好收場。
最急的是大姐,她臉色都變了,有點發(fā)綠。在平臺上不停地轉(zhuǎn),掐著指頭,好像她會算命似的。視線在大家的臉上掃來掃去,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你說老爸能去哪里呢?這附近我都找過了,沒人呀!他不會是跟誰賭氣,一個人不打招呼就回鄉(xiāng)下了吧?
不會吧?老哥說,沒人送他去,他一個人找得到車站?又不是鎮(zhèn)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幾條街,這兒可是大城市!光一個高鐵站就有五層。我到深圳這么多年了,去高鐵站還經(jīng)常犯頭暈,太大了!
他也不必去坐高鐵啊!菜市場后面不就有個汽車站嗎?他可以坐大巴回家。你可別小看老爸,別忘了,他年輕的時候跑過不少地方,見過世面。
大姐提醒了我們,不然大家根本想不起來這兒有個汽車站,很小,把客人攬到后再送到寶安汽車站去,像個掮客。
至于老爸的跑江湖,在我們眼里那根本就是冷笑話。也正是一連串的冷笑話把媽媽氣走了,我常常想,如果媽為了徹底跟老爸劃清界限,不得不離開這個家,棄尚未長大成人的我于不顧(媽媽走的時候,哥哥大姐已經(jīng)結(jié)婚,我在讀高中,后來讀大學靠哥哥大姐打工掙錢),我也沒有什么可怨恨的,只要她自己不后悔就行。
早該給老爸買個新手機,現(xiàn)在就不必在這里瞎猜。我說。老爸的華為手機兩天前不小心丟了,沒來得及給他買。
但是誰又預料得到,他會突然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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