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惟慈:毛姆這個人太老派
傅惟慈先生家住四根柏胡同,近趙登禹路。
四根柏大概指此處有四根柏樹,其中兩根在傅惟慈家的院子里,還有兩根不知道在哪。這座四合小院是傅家祖產(chǎn),年輕的傅惟慈從后母手中接來,一住六十多年。傅惟慈是翻譯家,代表譯作喬治·奧威爾的《動物農(nóng)莊》、毛姆《月亮與六便士》、格雷厄姆·格林的《問題的核心》與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大多都在這座小院里翻譯的。
傅惟慈說話偶爾夾帶英文單詞,他說老了,學(xué)的外語快忘了。雖然身體多病,但他思路清晰,記憶力也好。我們聊起毛姆是嚴(yán)肅文學(xué)作家里最通俗的,小說銷量好。傅惟慈說,他這個人老派。是的,一位九十歲的人說別人老派。
到晚年,傅惟慈愛熱鬧,隔幾月就在小院里開派對,邀請年輕朋友來院中燒烤。我也算是他眾多忘年交里的一個。仲夏夜,我們坐在院里,吃肉,冰鎮(zhèn)的北冰洋飲料成箱搬來。院子里除了柏樹,還有一株高大的合歡,幾只貓趴在屋頂或院落聽我們聊天,他喜歡跟年輕人聊天,也會聊年輕人話題,甚至給他年輕的同性戀朋友介紹女友,但我們聊得最多的是文學(xué)。
傅惟慈年輕時本想當(dāng)作家,因為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轉(zhuǎn)向翻譯。他講求閱讀趣味,尤其偏愛毛姆和格林這類會講故事的作家,翻譯的也多是這類作品。然而奧威爾的《動物農(nóng)莊》不是,只不過當(dāng)時好友董樂山邀他翻譯此書。他雖應(yīng)允而作,卻不太喜歡。這種政治指向太強(qiáng)的小說不符合他的脾性。
我們聊的最多的是毛姆與格林。我說毛姆這廝真刻薄,簡直惡毒!英國作家多麗絲·萊辛年輕時剛到倫敦很窮,某篇小說拿了毛姆文學(xué)獎,用獎金租房。她寫信致謝,毛姆回信:首先,他與整個評選無關(guān);其次,他沒有讀過萊辛的小說。最后他刻薄地說了句:“你一定經(jīng)常寫這些討生活的信感謝別人?!备滴┐嚷犕甏笮χ鴵u頭說,“這個毛姆!哈哈,格林不會這樣的,他是Gentleman(紳士)”。
傅惟慈偏愛格林,大概是更認(rèn)同他的人生態(tài)度。格林理解人性,說愛的本質(zhì)是有了解別人的愿望,但因不斷失敗,這種愿望很快死亡,變成了痛苦、忠貞和憐憫。
他曾寫過自己讀到格林是“文革”的前兩年,那時他被分配到資料室打雜,整理資料、分發(fā)報紙。資料室囤有上百本外國小說,傅惟慈負(fù)責(zé)檢查其中有無“不妥”內(nèi)容。他在這里讀到《問題的核心》,小說講的是一個身處絕境的人的心路歷程。他寫,“當(dāng)時在資料室里工作,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內(nèi)心很苦澀、很灰暗,讀到這本書當(dāng)然感觸很深?!?/p>
格林的小說大多都是悲劇,其實他不喜歡悲劇。傅惟慈希望一切都是美好的,就像鴕鳥一樣,寧愿把頭埋在沙子里面。
有時我遇到人生困難,說給傅惟慈聽,他以羅素為榜樣告訴我:人生的動力有三:對知識的渴望,對愛情的追求,以及對人類苦難無窮的憐憫。希望我要有追求,不要老陷入壞情緒。我反駁說,羅素懂什么,他多有錢啊,大貴族,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又笑著點(diǎn)頭,說也是,他不明白生活的難處。他說,人生最難的是擁有自由時間。自己活到現(xiàn)在,明白這個道理。他年輕時囿于環(huán)境,也翻譯過不少官方指定作品。他說現(xiàn)在看來沒有價值,浪費(fèi)時間。
傅惟慈譯筆常被人稱贊“通暢”,他不以為然,說這是翻譯者最基本的教養(yǎng),談不上優(yōu)點(diǎn)。他平常說話會說“文學(xué)”、“流浪”這種稍文雅的詞語,但譯文里卻都是大白話。我喜歡他的翻譯,是他讓極俗又極形象的語言和比喻恰到好處服務(wù)于小說敘事,不賣弄辭藻。
有時他感慨自己是享樂主義者,只能搞翻譯,做不了學(xué)問。他一生愛旅行,愛收集古董錢幣,腿腳還方便時,自己背個包就出門旅行,還有人界定他為“錢幣收藏家”。后來他走路不便,就在家中看書。除了經(jīng)典文學(xué)作品,也喜歡看時下作家寫的小說,發(fā)現(xiàn)好書總是很興奮地推薦給朋友。有不出名年輕作家送來稿子,他也會復(fù)印出來,散給大家看看。
2013年有青年譯者李繼宏出書,稱自己的譯本最優(yōu)秀,并給老一輩翻譯家如傅雷等人挑錯,其中也有傅惟慈。
他很少上網(wǎng),又好奇出了什么事。打電話來,讓我把李繼宏的文章打印出來帶去?!对铝僚c六便士》中,傅惟慈將法語“可頌”譯為“月牙形的面包”,李繼宏說這就是羊角面包,翻錯了。傅惟慈看完說:“可是我三十多年前翻譯的時候,還沒有羊角面包這個詞?。 笨赐晁盐恼路旁谝慌?,沒有再看。而后幾次聊天,他又提到這事。我想他還是略微有些介意。他覺得這不算錯。
臘月二十六,我去他家看電影。我們坐在東廂房看《肖邦傳:一曲難忘》,黑白片,很悶。屋內(nèi)很安靜,但我老聽見有咕咕咕的聲音,像煮水。我四處張望,后來發(fā)現(xiàn)是他的呼吸聲,他氣管不好,現(xiàn)在越發(fā)嚴(yán)重。他專注地看著電影,像聽不見自己的呼吸聲。走的時候,他問我最近有什么好小說看,我說門羅寫得很好。他說,哦,我知道,李文俊翻譯的,我沒看過,你給我?guī)妆?。我說好,過完年給你送來。那晚離開時有勁風(fēng),我走出四根柏胡同,裹緊衣服低頭頂風(fēng)疾走,想起他的呼吸聲,覺得很難過。
2014年立春后,天氣變暖。我買了《門羅全集》準(zhǔn)備給他送去,開了春可以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半月前,我去趙登禹路吃午飯,想著正好去看他,但怕他午睡,書也沒帶在手上,就沒有敲門。3月16日,我在睡覺,被電話吵醒,那頭友人說:傅惟慈去世了。
當(dāng)時我呆坐在床,那套《門羅全集》還擱在大門旁的鞋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