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果:報答今朝吹面風
“最完美姿態(tài)”
母親被癌癥山洪一樣卷走。隔了不到一年,沿著一條尼龍繩,父親逃到了母親那邊。12歲的沙馬沙依成了一家之長,剛過10歲的妹妹望著她哇哇直哭。兩個弟弟更可憐,他們并不知道這是人生至暗時刻,甚至連哭上一場,他們都不知道。
八年光陰過得不快不慢。2017年高考發(fā)榜,一個冷門引爆全縣——文科狀元,居然是沙馬沙依。
初夏的四川農(nóng)業(yè)大學梧桐大道濃蔭匝地。陽光從枝葉的縫隙間探出頭來,在沙馬沙依眉心、鼻梁和閃著紅光的臉盤上,唱起青春之歌。
父親走后,政府把彝家四姐弟送進福利院。他就是那個時候出現(xiàn)在他們世界里的。準確說,他之前就是福利院的???,是他們像一群受驚的山羊闖進了他的視線。
年來沒來,節(jié)到?jīng)]到,差不多以他出沒現(xiàn)為標識。福利院孃孃伯伯們也勸過他,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xiàn)今的“五保戶”可不比以往,日子滋潤著呢,犯不著他再費心費肝。他理和嗓門一樣大:這些人要么沒兒沒女,要么沒爹沒媽,外邊有人來看一眼,不一樣。
真的不一樣。他不光給沙馬沙依零花錢,給弟弟妹妹買衣服,還會問她成績,問她作為大姐,怎樣才能不怒自威,當好領(lǐng)頭羊。
甚至她咧嘴一笑他也會皺眉頭——你是齙牙?
妹妹幸災(zāi)樂禍地笑,他眉頭的海拔更高了:你也是齙牙!
沙瑪沙依被拔掉四顆牙。打這時起,每月都要來他的牙科報到。牙齒正畸是馬拉松運動,有時是他親自上陣,忙不過來就由助手替他。時間帶給沙瑪沙依的禮物除了笑起來心無旁騖,還有他和助手淡淡講起的故事。
他從老家鹽亭單槍匹馬來石棉縣是1986年。懸在街面上的店招并不醒目,掛在患者嘴邊的“新興牙科”卻如同鑲了一道金邊。“醫(yī)生有水平,指甲還不深。”有個患者這么說。又有個患者這么說。越來越多的患者這么說。
一天,從草八牌來了個看牙的大媽,背兜還沒落地,先有一口氣嘆了出來:王家那個女子,死得也太慘了。問起原由,女人說,還不是因為讀書。不是要開學了嗎,媽老漢說,女娃娃嘛,書有啥子讀頭。女子曉得爹媽疼錢,一狠心,把齊腰長發(fā)絞下賣了。當媽的這樣的話也罵得出來:你現(xiàn)在賣頭發(fā),二天(以后)不是要賣溝子?她媽出完氣下地去了,等回來時,女子手上一瓶敵敵畏差不多已見了底……
就是那天,他對在場的人說,二天遇到讀不起書的娃娃,你們帶過來找我。
他的名字從此長出了翅膀,但這只是一只。另一只是他說的另一句話:殘疾人在我這兒鑲牙拔牙一律半價,勞動能力喪失的,全免。
沙瑪沙依沒少遇見找他“化緣”的家長,以及半分錢不出就把疼痛拔掉的人。這當中,有個帶兒子看牙的男人,等兒子牙不疼了,自己卻好一陣捶胸頓足:早曉得要200多,八抬大轎也把我請不過來!
從收費窗口找到他的跟前,孩子爹話沒出口,眼淚先啪啪砸到地上。
他再明白不過了,男人的每一滴眼淚,都是一片生活的苦海。于是展顏問道,別著急,是不是錢沒帶夠?
我只有三十多——就這三十多,還是從垃圾堆里扒出來的。孩子爹邊說邊從褲包里小心翼翼掏出個團成塊狀的塑料袋。袋子臟得不成樣子,一層層展開,是個起了毛邊的信封。信封里包著一沓錢,除了塊票就是角票。
他把手放在孩子頭上:兩年級了吧?
讀啥子書喲,我得了脂肪瘤還沒錢醫(yī)。孩子爹說,他媽跟人跑了,我還有個拖斗——一個瞎子哥哥……
他從兜里掏出兩百塊錢,放到孩子手上。父子倆還沒回過神來,又聽他說道:無論如何,不能讓娃娃成了睜眼瞎。以后,他的學雜費,包在我身上。
也許是自己躺在治療椅上的原因,沙瑪沙依發(fā)現(xiàn),那一刻,他的身高,一直逼近屋頂。
父子倆走后,沙瑪沙依禁不住問他,為什么要對這些人這么好?他說,因為,我也是過過苦日子的人。
別說那個時候的沙瑪沙依理解不了一個人的過往跟別人的當下有什么撇不開的關(guān)系,就是今天,她仍然感到自己的認知遠遠夠不著他的內(nèi)心。不過她相信“他是一個人活著的最完美姿態(tài)”,她為此所作的定義是:他是“施恩者”,也是“報恩者”。他有圖強志,更有赤子情。
他叫楊仕成,在沙瑪沙依的老家石棉縣,要論“身價”,修路的,造樓的,開礦的,隨便一個老板站出來都要高他一頭;但要說到口碑,他和城西以 “翼王悲劇地,紅軍勝利場”天下服膺的安順場一樣,無論如何低調(diào),總在上風口上。
沙瑪沙依用眼睛告訴我,她的述說是露膽披肝的。我的祝福因此交疏吐誠:你這個學霸,一定會青出于藍勝于藍。
沙瑪沙依赧然一笑:我不確定以后能不能有楊叔叔一半好,但是我會把他作為榜樣,一直都會。至于學霸,建明哥哥那樣的才算學霸。
幾種,或者一種
離開靈巧手指,魔方的神奇將無從打開,一如錯過和煦春風,美麗紙鳶將失去騰飛的力量。
夏季開學那天,石棉縣民族中學校門外,張建明和母親的拉拉扯扯引起了黃春蘭老師的注意。上前一問才知道,母親說讀書也不能當飯吃,生拉活扯要他回去。老師語重心長:不讀書,以后只能挑大糞。
他學習不好,上課像坐土飛機。母親撂下一句話,心急火燎要帶人走。知道這一去意味著什么,張建明扯嗓子哭喊:我媽亂說,這次統(tǒng)考,我是全縣第三!
當媽的也顧不得面子掉到地上:報名費要一百多,我搜干打盡也只有十塊錢。你要他讀書,你管他嘛!
管就管!黃春蘭真找攏來幾個老師,你三十我五十,除了學雜費,還湊出來一個月的生活費。
沒想到孩子靠這錢撐了三個多月。那可是饅頭、咸菜、白米飯外加大師傅不要錢的一勺湯汁拉扯出來的長度哪,黃春蘭心疼得睡不好覺。找個周末,她“押”著張建明回了趟家。丟給學校就不管,到底是不是親生的?黃老師想,是與不是,我都要好好給家長上上一課。
離張建明家一箭之遙,黃春蘭感到有一粒子彈擊中了自己。家徒四壁是她詞庫中最深的貧困,可眼前一幕,映照出詞庫的空虛——茅屋為秋風所破,箭竹連成的四壁以75度角向西傾斜。
當生活震出的破綻不是強作歡顏所能遮擋,紙糊的熱情也就成了不必要的浪費。孩子媽站在條石鑿成的雞槽前,頭也不抬說:他老漢幾年前害病走了,只給我留下4個娃,老大還是殘疾。他是讀書的料,但沒得讀書的命。你也別枉費精神了,讓他回來吧。
備好的課自然沒法再上。但黃春蘭還是有話要說:要是娃娃肯讀書,考上大學,這個家也就有了頂梁柱。
道理我也曉得,但是錢,錢呢?除了幾個娃娃,我家就剩幾只雞了。雞屁股再用勁,也屙不出一個大學生來呀。
校長說了,建明的學雜費以后都不再收。
生活費呢?總不能脹死眼睛,餓死肚子!
我——找人給他出!
家訪歸來,黃春蘭徑直去了新興牙科。也是心急,她單刀直入:以前說過的話,還作不作數(shù)?
楊仕成隨黃春蘭找上門去,張建明卻不干了!好說歹說,這個書娃都鐵了心的不想再讀。
不光黃春蘭尷尬,就連孩子媽也上了火:不曉得這是打起燈籠火把找不到的好事?你這瓜娃子,簡直就是吆不上市的豬!
弟弟妹妹先還在旁邊嘰嘰喳喳,當媽的一發(fā)火,一個個都噤了聲。張建明悶聲走到屋后柴垛邊,一屁股坐到地上,把頭深深埋到胸前,遠看像丟了首級的石獸。
張建明不知道當時的陌生人、后來的楊叔叔是啥時候挨著自己坐下來的。在一只手搭上肩膀的同時,楊仕成問:咋想的,跟我說實話。
回答他的是長時間的抽泣。稚嫩肩膀在沉默的手掌下山一樣起伏,就像一個少年,和另一個曾經(jīng)的少年,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對抗中劇烈晃動的心事。
小時侯,楊仕成經(jīng)常被母親趕出門去——枯澀的生活,需要靠野生的半夏、柴胡、桑椹一類潤滑。父親呢?父親一年有十個月被胃病摔倒在床,成了一尊泥菩薩。關(guān)于那時冬天的全部記憶,是一家人圍坐在堂屋里剝棉花——熬不完的夜,剝不完的棉花。就是這樣,就因為這樣,兄妹四人,除他之外,全部念完大學。當然也離不開親戚的資助,親戚都是很好的親戚。他高考時差了一分,復(fù)讀一年,考試時一緊張,還是差一分。拿到成績,他想回去對母親說,明年我一定不緊張了,那一分也就無處可逃了??赏砩夏且活D飯吃下去,他的話再也沒說出來。厚皮菜煮老玉米,一粒玉米卡在喉嚨,眼淚都咳了出來。其實也不確定是咳出來的,誰說生活的洼底又沒有一眼淚的涌泉呢。他決定不再讀書,他不能容忍自己容忍母親一個人吃下全部的苦。
故事講到這里,楊仕成用比張建明埋到胸前的頭更低的聲音說,我曉得你咋個想的。不過不讀書,早晚你會后悔。
你,難道也后悔了?張建明的肩頭不再聳動。
我那時是沒有辦法。你不一樣。
你沒讀大學,不是也有今天?
一個方程往往有幾種解法,最管用的解法通常卻只有一種。
13年后,差點被學業(yè)拋棄的孩子把碩士學位延攬懷中,又經(jīng)過幾年奮斗,成長為一家商業(yè)銀行中層骨干。張建明感念自己的執(zhí)著,更感動于楊仕成的陪伴。他無償提供的6萬余元(這個數(shù)字是我從楊仕成口中撬出來的,而張建明認為13年間他的資助累計應(yīng)該不下10萬元)是攻城掠寨的彈藥,而讓自己瞄準靶心的,則是同他的一次次促膝長談,或者魚傳尺素。
張建明這輩子都忘不了1993年夏天,那是命運的轉(zhuǎn)折處,夢想復(fù)活的地方。我驚訝于一條射線的原點竟然如此遙遠,張建明卻說,在此之前的兩年,或者更早的時候,楊叔叔的手就已經(jīng)很“散”了。
真正讓我張大嘴巴的還是張建明的下一句話:楊叔叔資助的學生起碼有兩三百個,我和沙瑪沙依,都不過是其中之一。
當麥浪涌起
時針撥到張建軍所說的兩年前,劉敏坐在自家門前石包上默默垂淚。腳下的大渡河奔流不息,她的悲傷,像洶涌的河水一望無際。每一粒種子都渴望破土而出,但沒人知道,有多少芽頭和夢想一起永遠深埋地底。自己就是一粒被陽光拒絕的種子啊,又像一滴水,被激流拋到岸上,一粒石子都沒打濕,就快蒸發(fā)干凈。
中考失利,父親想讓她復(fù)讀,母親卻說女娃娃嘛,遲早都要嫁人,何必花這冤枉錢。在母親面前,父親的舌頭從來都欠著一點文化的火候,他能借助的武器,只有百草枯了。父親的氣息像巴地草一樣枯盡,扛在她肩上的鋤頭,成了母親掛在勝利枝頭的果實。
時隔不久,劉敏被母親送到縣城一家餐館打工??嗨锱荽蟮暮⒆恿晳T了忍氣吞聲,然而,一天晚上,當兩個喝醉酒的男人沖她發(fā)起酒瘋,對他們,對生活,也對一度從內(nèi)心出逃的自己,劉敏發(fā)出了醒獅一般的怒吼。不等天亮她就起身回家了,她對母親說:再要攆我出門,你就白生我了。爸爸可以不活,我也可以。
劉敏姨娘在新興牙科鑲牙,那天,講過孩子經(jīng)歷,她半是玩笑半認真問楊仕成,能不能幫劉敏找個工作。仗著和縣林業(yè)局鐘書記熟,他下班就找了過去??社姇浾f,先不說我們只招伐木工,就是坐辦公室,也要18歲以后。
下次見面,楊仕成問孩子姨娘,娃娃出來漂了這么久,現(xiàn)在還想讀書不。對方長嘆一口氣,想到命頭去了。只可惜,家頭窮得丁當響,二分錢也拿不出來。
楊仕成不光一手一腳幫劉敏交清了報名費、住宿費,還表態(tài)每個月贊助她50元生活費。哪知開學不過三天,劉敏媽就從教室里把姑娘揪了出來:你這個偷天換日的娼婦,說是出來打工,結(jié)果跑來混陽壽!
楊仕成聞訊趕到學校,才剛張嘴,劉敏媽劈頭蓋腦“卷”了他一頓:牛圈頭硬是伸出馬嘴了呢!清官不管家務(wù)事,你算哪把夜壺?
耐著性子,他好言相勸:劉敏基礎(chǔ)好,好好讀書,肯定能出人頭地……
劉敏媽沒好氣打斷了他的話:劉家祖墳里,就沒埋彎彎木。種一季地有一季的收成,要是考不起,書還不是盡讀到了牛屁股里?
他的回答既是百煉鋼亦如繞指柔:你就讓她讀吧!考上學校我接著管,要是考不上,你家地頭的損失,統(tǒng)統(tǒng)算到我的頭上。
第二年,劉敏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被雅安師范學校錄取。如今的她已經(jīng)成長為一名教育系統(tǒng)領(lǐng)導干部,比當年心中的遠方,還要遠出來一個身位。
得“地利”之便,劉敏在心底建了一本臺賬。從1989年夏到2017年底,從最初的每年一兩千到如今每年掏出20萬在石棉中學設(shè)立助學基金,這個直到2013年才給家人買下一套住房的人先后拿出180多萬元,無償資助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不下三四百名。
田野的呼吸并不是每一次都可以捕捉得到,但是當麥浪涌起,沉實的麥粒,會將大地的廣博與深情訴與我們。
人生第一聲啼哭還沒有結(jié)束,張姣姣便成了一名棄嬰。姣姣13歲那年,收養(yǎng)她的老人已自顧不暇。從電視上看到消息,楊仕成出錢請人代為照顧,直到初中畢業(yè)。姣姣考上縣城里的高中,他和內(nèi)當家一起開車接到家里,當親生女兒照看。
棉紗壩有個退休工人,人稱楊瞎子的,揀回來一個孤兒,取名楊明。有一天,老楊找到楊仕成說,這個鬼娃娃整天吊兒郎當,你威望高,辦法多,能不能幫我“收拾”一下?應(yīng)下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塊燙手山芋,楊明不僅臟得像塊煤球,成績差得沒邊,還時不時從附近工廠偷出零件賣廢鐵。楊仕成一得空就跟楊明“搞關(guān)系”,從小恩小惠“收買”,到橫眉豎眼“威脅”。后來的楊明從里到外變了個人,讀完職高,在成都找了份不錯工作。
如果說楊明是被施了魔法,衛(wèi)蓉的夢想變現(xiàn),更像是一個意外。那一年,小衛(wèi)被查出紅斑狼瘡,沒有人支持小衛(wèi)讀研,直到機會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楊仕成聽說后頓也不打,把小衛(wèi)的夢想賬單如數(shù)簽收。一年半后,小衛(wèi)離開了人世。最后一次給楊叔叔寫信,她說,這一生可能會有許多遺憾,但是因為你,我沒有全盤皆輸。
有個轉(zhuǎn)業(yè)軍人因病去世,楊仕成連續(xù)資助六年,直到兩個孩子大學畢業(yè)。雨城區(qū)對巖鄉(xiāng)有個女孩,母親是啞巴,爺爺臥床不起,父親撂擔子跑了。他聽說后找上門去,幫姑娘重新拾起書包。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卻拿不出學費,漢源縣九襄鎮(zhèn)的張燕急出了跳河的心,直到他施以援手,一只低回的燕子,才得以振翅高飛……
言語的疆域里突然一個斷崖,然后,突兀如危巖上一株崖柏,劉敏說,其實,他的另一半,同樣了不起。
她所說的另一半,是楊仕成愛心世界里另外的半壁河山。
另一半
與甘孜州九龍縣接壤的蟹螺鄉(xiāng)俄足村海拔2100米,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的,不僅僅是數(shù)百名藏族同胞懸在半空的鍋莊,還有他們年復(fù)一年的生活。
2016年,楊仕成頭一回來到俄足。村支書王青桃把沈友全介紹給他,沈的兒子在監(jiān)獄服刑,兒媳人間蒸發(fā),兩個孫子成了沒娘娃。他遞給老沈3000元,承諾孩子在校的生活費,每年贊助兩千。
這還沒完。他說窮根不挖,沈家好了,還會冒出張家劉家。王青桃說政府這幾年陸續(xù)往村里“撒”了上千萬,脫貧摘帽已經(jīng)有了盼頭。他接話道,大梁政府挑了,要是不嫌棄,我也下點毛毛雨。
五年為期,楊仕成每年給村里贊助5萬元。村里靠這錢架起圍欄,長期被牛羊霸占的340畝山地上,睽違已久的瓜果香飄了回來。重樓、白芨相跟著被引種到村里,這兩味中藥是“活黃金”,擔心“金庫”出問題,村民們晚上睡覺也睜大了眼睛,直到他拿錢安了監(jiān)控。
貧困戶退出差不多都有了抓手,沈友全、李榮全兩戶缺少壯勞力,成了攻堅戰(zhàn)上硬骨頭。反復(fù)琢磨,因地制宜,他給沈家送去12個蜂桶,又給李家買來4分地的白芨種苗。差不多算得“不勞而獲”的項目讓李榮全喜出望外:這真是沙瓤西瓜吃到嘴——甜到命里去。
“俄足戀歌”只是縣政協(xié)副主席王萬兵的開場白。王萬兵說,楊醫(yī)生出過“血”的窮親戚,我曉得的就不止一個加強排。
美羅鄉(xiāng)九千來口人吃的水是從煤洞里流出來的,鄉(xiāng)政府從紅沙溝調(diào)水的方案早就有了,資金上卻差了那么一截,他聽說后,頓也不打認捐10萬。
那陣他同人合伙在美羅辦電站,電站占了王仁才家一分地,老王秋后來工地算賬,說照別個地方的標準,至少要再補償我一百塊。一問才知道,王家女主人神智不清,到地里干活,不喊都不曉得回家。生活已經(jīng)是一把爛牌,王家17歲的女兒眼前還是一抹黑。返回縣城,楊仕成拿出四千塊,讓姑娘在一家盲人按摩店當起學徒。姑娘半年后學徒變師傅,幾年后成了家,還在鄰縣另起爐灶當了老板,爾后還開了分店。 “疙瘩娃兒”從楊仕成那兒沾到的光,并不比王仁才一家少。
母親改嫁那年,“疙瘩娃兒”十六歲剛過。仗著腦子靈光膽子大,他在縣城工業(yè)品市場盤下一個服裝店,日子過得有模有樣?!案泶裢迌骸弊呦缕侣?,大約是從掙到“大錢”后開始的。那一年在姑咱打礦,一炮炸出個金娃娃。發(fā)了橫財,小子哪把持得住,天天花天酒地,每每樂不思蜀??上Ш镁安婚L,運氣和慪了一肚子氣的老婆一樣,看不慣他那副德性,跟人跑了?!案泶裢迌骸弊陨娇?,比這還慘的是,喝酒喝出腦溢血,落下半邊癱。
此情此境下,能支撐“疙瘩娃兒”活下去的也只有低保了??缮暾埥簧先?,伸長脖子也沒等到下文。
接到“疙瘩娃兒”的求助電話,他抽這空找上門去。才到門口,被一陣惡臭抬了出來——屋里臟得沒法說,空氣釅得,劃根火柴能點燃。深吸一口氣,他硬著頭皮走進屋中。這才知道,“疙瘩娃兒”靠拾荒度日,現(xiàn)如今身體不利索,別說往天的親戚朋友,就連礦泉水瓶子也躲著他。
楊仕成在床頭放下一千塊錢,轉(zhuǎn)身就幫“疙瘩娃兒”跑起低保手續(xù)。“疙瘩娃兒”戶口在擦羅,早年間又在廣元堡買下一套住房,魚和熊掌,總能占著一頭??扇嗡迷捳f盡,東方西方,兩邊都不亮。
直到搬來縣上領(lǐng)導,社區(qū)同志仍然板著一張臉:他當年得意忘形,后父說了他幾句重話,他還回去的話比一枝蒿還毒。后父氣不過,扇了他一記耳光,他順手抓起掃把杵了過去,后父就那么丟了性命。過失殺人,“疙瘩娃兒”被判七年刑。說是勞動改造,結(jié)果呢,兩個監(jiān)友專門照管他還忙不過來。沒辦法,監(jiān)獄方面才讓他保外就醫(yī)。
鋪墊得差不多了,社區(qū)同志敲黑板劃起重點:一個刑期都還沒滿的人,有啥資格要由政府出錢來管?真要應(yīng)了他,政府比竇娥還冤!
“疙瘩娃兒”前些年是不像樣子,但他已經(jīng)付出了代價。兔子急了會咬人,要是他無路可走,報復(fù)社會,到時才難得打整。楊仕成的眼神,是“疙瘩娃兒”望向他時的眼神。
政府最終給了“疙瘩娃兒”一碗飯吃。碗口騰起的熱氣,是春蠶吐出的絲線,是暗夜里升起的火光。
報答
終于見到楊仕成。中等身材,面積不大的臉上五官布局和諧,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入耳的聲音像當?shù)爻霎a(chǎn)的蘋果咬在口中,脆。
關(guān)于他的故事,別人已經(jīng)講了許多,但這一面非見不可,因為不在巴顏喀拉山下駐足,你就不會知道大渡河騰起的浪花,為何閃耀著雪山的圣潔。
聊到七點過,在距新興牙科不遠的一條巷子里,楊仕成給我辦了個十多塊錢的招待。倒進胃里的食物早已不知所蹤,他的由一片市聲托起的話語,在采訪歸來一個月后,卻仍然在我的耳根處盤桓——
幾十年過去了,跟我有緣的孩子很多已長大成人。逢年過節(jié),他們有的提著東西來看我,有的要請我下館子吃飯,我說楊叔叔不要這個,你們打個電話或者發(fā)個短信我心里就勻凈得很。楊叔叔是時代的受益者,你們與其報答我,不如報答社會,報答這個時代。
當年,小平同志講,通過改革開放,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很多人都記住了。老人家后面緊接著還有一句,先發(fā)展起來的要帶動后發(fā)展起來的,從而實現(xiàn)共同富裕??上н@一句,很多人都記不得了,尤其是先發(fā)展起來的一些人。風自地起,云自山出。如果沒有改革開放,我不可能考取到全國第一批個體行醫(yī)證。沒有這個“1”,后邊再多“0”都是“鴨蛋”。選擇性遺忘是吃“瞞心食”,是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沾了改革開放的光,我就要成為一個發(fā)光體。
多年前,我設(shè)立助學金,目的是幫助家庭困難的學生完成學業(yè);改革開放四十年來,中國的發(fā)展舉世矚目,讀不上書的情況越來越少,助學金使用方向也逐步調(diào)整為重點獎勵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從“雪中送炭”到“錦上添花”,這是中國道路的一個轉(zhuǎn)折,一個縮影。但國家這么大,發(fā)展不可能盡善盡美。深化改革的春風又一次吹拂神州大地,我倒覺得,這個時候,作為個體的我們每一個人,其實更需要一場內(nèi)心深處的革命。有人一心想著給子孫留下金山銀山,其實,除了家風,沒有什么能夠代代留傳;有人熱衷于物質(zhì)享受甚至燈紅酒綠,卻忽略了,真正能讓人可靠的踏實,是精神的富足。
有的事一做就停不下來,就像上班。一天不上班,我渾身骨頭都在叫喚。
……
行文至此也就擱筆了,留給題目的空白卻一直沒有填補。直至忽一日,無意間看到宋人陳與義七絕《竇園醉中》:“一樽相屬莫辭空,報答今朝吹面風。自唱新詩與明月,碧桃開盡曲聲中?!?/p>
“報答今朝吹面風”,許是本家一千多前為我擬定的文題,想必也是若干年后,激蕩在楊氏祠堂里盛大、雋永的家風。
(文中未成年人姓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