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2018年第8期|馬金蓮:我的姑姑納蘭花(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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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聲音沉緩,好像他此刻蹲伏在深水里,聲音在水底經(jīng)歷了極為艱難的跋涉,才穿透而上,帶著濕淋淋的陰冷。
聽得出來,他在很費力地克制自己。
你姑姑完了。他說。
我從辦公椅上站起,左手捏著手機,右手端起速溶咖啡。慢慢地吸,噙了一大口,等綿柔絲滑的液體把整個口腔完全充滿了,撐出一絲脹乎乎的痛意,才緩緩下咽。味覺細(xì)胞大面積蘇醒,一股苦澀開始滿口腔彌漫。
我噙著苦澀走到窗前站定。久坐之后起身活動幾步,同時極目遠(yuǎn)眺,讓長時間盯著電腦的雙目在遠(yuǎn)視中得到短暫調(diào)節(jié),這是市政大樓上流行的護眼技巧。
向遠(yuǎn)處看,對面的商業(yè)大廈在做外墻清潔,保潔員像蜘蛛俠一樣把自己掛在半空中,在晃晃悠悠中保持著一種平衡,并在那艱難的瞬間平衡中捕捉著適合自己的勞作方式。
沒有任何緣由,我忽然想到了小時候的寒冬。
清晨起來,玻璃上有一層美麗泛白的霜花,我喜歡光著腳丫子趴在窗前玩霜花,指甲在玻璃上刮,刮出一串又一串艱澀清冷的聲響。
自殺的,割手腕子的刀片就泡在枕頭跟前的血里。
可能,父親在等我說話,表達(dá)忽然接到噩耗的驚訝,憤慨,或者悲痛。
但是我沒有吭聲。
他忍不住了。他就主動說起來。
父親在電話里的嗓音很像那種刮玻璃的聲音。
我哪個姑姑?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
我很冷靜。
同時再次抬頭看窗外。
西部少雨多風(fēng),春季連續(xù)幾場沙塵暴,所有的建筑物都變得灰頭土臉,這家大廈的外墻是淡藍(lán)色玻璃,塵土落上去就很難自己脫落,整整一個晚春和之后的長夏,到眼前的晚秋,我每天只要站在窗前就會面對那些蒙塵的淡藍(lán)色玻璃。塵土灰蒼蒼的,春天的時候有些淡淡的土黃,夏天的盛陽暴曬下,總是反射出大片大片的蒼白,幾場暴雨疾馳而過,塵土被沖刷得一道道,一溜溜,像遭受一次次蹂躪的女子面上滑落的淚水,淚水干了,淚痕還殘留著,就這樣,玻璃幕墻的精神面貌一天不如一天,給人感覺整座大廈都陳舊了,連大廈里進進出出的那些人群也都有了滄桑的味道。
不知是大廈要搞多少周年的慶典活動,還是換了老總,他們終于記起來給大樓做外墻清潔了。隨著蜘蛛俠們不停地擦拭,灰乎乎的玻璃幕墻一片片泛出大片的清亮來。自從注意到他們在做保潔,我就忍不住過一會兒看一下,似乎不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我這心里就不踏實。
此刻看著那些系著繩子的蜘蛛俠像跳蕩在五線譜上的小音符一樣上下左右活動,我的心在忐忑中一點點獲得了平靜,我靜靜地望著他們,那些遠(yuǎn)看像一個個黑點的人,我不知道該憐憫他們,還是敬佩?可以想象每一個人的身后都有一個家庭,都有自己的親人,都有需要他掙錢去養(yǎng)活的嘴巴。
今天進度不錯,十六樓靠右的那片玻璃全部清潔出來了,站在我這方位看,就像一個臟臉的淘氣孩子被人用濕毛巾在右邊臉蛋上狠狠擦了一把,露出了雪白嬌嫩的肌膚。而那忽然露出來的清新,讓人覺得有點難以適應(yīng)。
我有五個姑姑。我不知道父親指的是哪一個。
蘭花子。
父親說。
我深情地看著對面。
目光被一根繩子牽引,隨著繩子的下降一點點拉緊,繃直,停在半空中。我有些費力地想這棟樓最初的模樣。準(zhǔn)確點說,不是它剛蓋起來出現(xiàn)在固城人眼里的模樣,那個時候我還在一座南方城市念書,我需要想起的,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站在這座固城人眼里的地標(biāo)性建筑腳下時仰望它的第一印象。
腦子里有種混沌粘稠的東西在涌動,想不起來。
自從這個春天開始,我的記性明顯不如從前。難道是更年期提前了?提前了五六年?我咨詢過學(xué)醫(yī)的同學(xué),她的答復(fù)是,她被我逗笑了,在電話里笑得嘩啦啦響,要是這一刻在眼前,我肯定能看到她一副花枝亂顫的情景。離得遠(yuǎn),我在老家固城,她在南京,自然看不到。正是這遙遠(yuǎn)的距離,讓我愿意毫無隱瞞地第一時間向她發(fā)出詢問,把自己的身體現(xiàn)狀和擔(dān)憂都端出來捧給她。而她,也愿意在據(jù)說是昏天黑地的忙碌中抽出時間聽我的一大堆絮叨,還耐著性子解釋好半天。
距離真是奇妙的東西,它能讓一些可能性不大的事和物變成可能。比如我和南京同學(xué)的友誼,正是因為太遠(yuǎn),我們可以拋開好多顧慮,進行坦誠交流,我甚至用半撒嬌半憂慮的語氣告訴她,我三個月沒來好事了,自己買驗孕試紙測過,沒懷孕,那是不是婦科上出毛病了。接下來我們詳細(xì)地探討了女人四十歲以后的生理變化和需要注意的事項。她的態(tài)度是樂觀的,鼓勵我不要胡思亂想,保持樂觀向上的心態(tài),該享受享受,該做的美容美體等,都趕緊做起來,不要省錢,要懂得享受,更要懂得疼愛自己。
女人,一定要自己疼惜自己,不要指望男人能疼你。她說。
我知道了,我的姑姑納蘭花,她用一個刀片割破了自己手腕上的血管,自殺了,她的血流出來,浸透了那個割破脈管的刀片。那是什么樣的刀片,姑父張大為刮胡須的,還是姑姑自己專為自殺而買的。死后還枕著枕頭,說明姑姑最后走得比較從容。這符合她的性格,就算是死后,她也不愿讓人看到一絲一毫的凌亂和潦草。臨走她肯定清洗了家里所有的被褥,清洗了一大一小兩根拖把,把地板擦得干干凈凈,能照出人影來,她還把家里所有的衛(wèi)生死角都做了清理,包括洗衣機轉(zhuǎn)筒里納藏的污垢,洗面盆下面的管子,馬桶里里外外,洗澡的蓮蓬頭,各屋開燈的開關(guān)貼,吸油煙機的油槽,煤氣灶頭的網(wǎng)狀罩子,冰箱和電視上的蕾絲花邊苫巾,沙發(fā)護墊……
我一樣一樣想象著姑姑家里那些日常用品,似乎我就站在它們眼前,能看到它們一件一件地輪流在我眼前閃現(xiàn),它們有的是很早就進入那個家庭,有的是后來置辦的,有些是我熟悉的,有些是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
姑姑逛街的時候喜歡買小東西,家常日子里用得上的小家具小物件,不值大錢,但買回來卻能為生活增添不同的氛圍和情趣。
有一年小賣部里到處都是疊風(fēng)鈴的各色彩紙,姑姑便買回來疊風(fēng)鈴,很快她家各屋子分別掛上了顏色形狀不一的風(fēng)鈴,還給不少親戚家送了。
后來興起十字繡,她放學(xué)回家做完家務(wù)就埋頭繡十字繡,她家客廳里那幀巨幅作品《國色天香》就是她的手筆,整整地繡了一年零四個月才完成。主臥室里的《八駿圖》也很不錯。
后來十字繡沒那么火熱了,縣城又開始盛行用珠串編制手工藝品,她家茶幾和餐桌上很快出現(xiàn)了手編的紙巾盒,博古架最下端那個格子里擺出一個純白花瓶,瓶口插了七枝玫瑰,造型雅致,優(yōu)美,很有藝術(shù)品位,猛一看誰都以為是瓷器,走近細(xì)看,才會發(fā)現(xiàn)從瓶體到玫瑰的枝干到每一片花瓣,甚至連襯托花朵的綠色葉片也都是圓圓的彩珠編綴串聯(lián)而成的。
幾乎所有的小擺件、小物品,只要被姑姑看到,能買得起的她會買回來,買不起的,或者說自己能做出來的,她就變著法兒地做出來。
這樣的熱愛,從她女兒時代住過的鄉(xiāng)村學(xué)校的小宿舍,到嫁進縣城居住的單元樓,一直持續(xù)著。隨著搬家,有些最初的禁不起時間浸染的小物件被淘汰了,有些跟隨她進入新家,她同時又不斷地新添著精致的擺件,給人感覺只要是她居住的地方,不管大小,不管在哪,都是一個溫馨而很有別樣味道的精致環(huán)境,讓人覺得身在其中真是一種不錯的享受。
姑姑總是讓全家環(huán)境,包括那些不同材質(zhì)和造型的小物件,保持著足夠的潔凈和亮度。這個我最清楚了。就算她現(xiàn)在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是我知道,她的家里肯定依舊保持著慣有的整齊和潔凈。
這符合姑姑的性格。
父親說她用刀片割腕,刀片在枕頭邊的血里,我已經(jīng)能想象她死后的第一場景了。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穿戴得整整齊齊,平躺在床上,然后用左手捏刀,緩緩割開了右手的脈管,最后枕著自己的枕頭一點點聆聽血液滑出脈管滴答在枕邊的聲音。就在這憂傷的聲音里,她安靜地看著自己的生命之絲一點一點抽盡。
對面的蜘蛛俠在不停地活動,腰間的保險繩隨著動作時而繃緊時而松弛。他們像跳舞一樣左右前后動蕩著。掛在后背上長長的繩子像他們身體里吐出的絲繩,牽絆捆綁著他們。
其實姑姑這輩子多么像一個拖綴著蛛網(wǎng)的蜘蛛,她苦苦地掙扎,無時不在努力,想擺脫繩子的捆綁,她沒成功,她就這樣走了,不不,她其實成功了,如果這樣的死,能算得上一種擺脫,一種解放,一種自由,那么,我相信我的姑姑納蘭花她終于成功了,她獲得了珍貴的自由。
其實這樣的結(jié)果,父親一開口我就猜到了。五個姑姑中,最有自殺可能的,只有她。只能是她。
淚水終于滑落,這種受淚腺控制的液體,它在我的身體里蓄積得太久了,一旦決堤,就再也不愿受到控制,它們肆意地奔涌。
納副局長——有人在身后喊,輕輕敲門。
是辦公室人員。
放桌子上吧。
她是例行送文件,有我分管的工作需要批閱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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