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18年第8期|陳霽:白馬歌王
他們一人背一個背篼,在岷山深處的陡峭山道上魚貫而進。當然,他們背的不是柴火,不是蘿卜白菜,而是服裝、道具和樂器??h里的背篼劇團——剛剛上了電影紀錄片,名氣直追內(nèi)蒙古“烏蘭牧騎”宣傳隊,他們來到山寨,在老祖宗的規(guī)定之外,給白馬人送來一個額外的節(jié)日。
汽燈被木桿子高高挑起,比篝火、油松和箭竹雪亮百倍,是白馬史無前例的照明。演員雖然只十幾個,但全部是俊男靚女,剛進寨子就像外星人一樣被圍觀。節(jié)目豐富多彩,并且不像白馬人沒有樂器,只憑嗓子清唱——他們有揚琴、琵琶、笛子、二胡和手風(fēng)琴的伴奏。這些古里古怪的東西,發(fā)出的聲音聞所未聞,太動聽太悅耳,差不多就是白馬人想象里的仙樂。
觀眾里三層外三層。連鄰近人家的樓上廊道、墻頭、柴垛,都擠滿了人。寨子里的小學(xué)生門格瓦斯,漢名門朝友,和幾個小伙伴爬上了開滿繁花的梨樹,雖然有一束樹枝影響視線,他們還是看得如癡如醉,好些時候都忍不住大呼小叫。
節(jié)目不少,但是他只記住了一個曹迪塔——劇團里唯一的白馬帥哥。也許,因為是在白馬的寨子里,給了他最多的出場機會。記得那天,大部分節(jié)目都有他,包括幾個舞蹈、一個對口快板和小合唱。
白馬人都有歌舞天賦。也許是環(huán)境太嚴酷,生存太艱辛,他們晦暗的生活太需要用歌聲來照亮。因此,歌唱在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他們的歌都是口頭代代相傳,會唱很多歌的人,就像繼承了豐厚遺產(chǎn)一樣牛逼。如果再加上一副好嗓子,能夠活躍于各種場合,他們就像神槍手、莊稼把式甚至德高望重的巫師一樣受人尊敬。
因此,那個有天生的好嗓子,并且?guī)浀靡凰康耐新寮有』镒硬艿纤?,讓門朝友羨慕死了。
機會竟不期而至。并且,它來得太快、太不可思議,幾乎可以定義為神跡。
還是和背篼劇團相關(guān)。那次,學(xué)校抓住空當,請劇團的藝術(shù)指導(dǎo)陳定剛到學(xué)校給孩子們辦講座。陳老師講得生動,深入淺出,還讓幾個孩子站出來唱歌跳舞,他現(xiàn)場點評。被老師指定,站出來給陳老師表演的孩子,其中就有門朝友。
時間過去了幾個月。門朝友差不多已經(jīng)把陳老師忘了的時候,他又來了。這次,他帶來的不是背篼劇團,而是解放軍的宣傳隊。門朝友沒有想到,他不但可以看解放軍的演出,而且還要他當主角,和他們一起演出。因為上次,他邊唱邊跳,給陳老師表演了他六一兒童節(jié)表演過的《小司機》,他就記住了這個嗓音高亢清亮、身材勻稱的孩子。平武剛剛發(fā)生了大地震,解放軍是來慰問的。為了體現(xiàn)軍民團結(jié),魚水情深,體現(xiàn)戰(zhàn)天斗地的精神,臨時加了舞蹈《草原英雄小姐妹》,由地方出一個小演員合作演出。也許是事情緊急,顧不了那么多,居然把男孩子門朝友選出來演妹妹玉榮。他的龍梅姐姐當然是解放軍。她是部隊新招的文藝兵,他一直記得,她姓唐。這個比他大四歲的漂亮“姐姐”來自北方,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剛見面就塞給他一把水果糖。于是,“唐”在他心中成了好甜的一個姓,他把她叫糖姐姐。
陳老師和一個解放軍叔叔指導(dǎo)他和糖姐姐排練了一個下午,晚上他們就上場了。還是在曹迪塔他們演出的壩子里,門朝友在家門口完成了他演藝生涯的首秀。
沒有想到,他與“未婚妻”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面。
她叫女女,九歲,就站在她自家門口。她白袍子,紅腰帶,圓盤氈帽上也插了三根白羽毛,有一點神氣活現(xiàn)。他到溝里,是因為農(nóng)歷八月,三天農(nóng)忙假。燕麥、大麥和蕎子收割了,即將耕冬地,村里讓他們這些小學(xué)生到地里拾麥穗。麥穗拾到她家下面,同學(xué)阿布先看見了她,說,快看啦,你老婆出來啦!于是,他終于知道了自己未來的老婆是個什么長相。
給他定親,是阿爸和阿媽背著他進行的。那天,他們神神秘秘,提了兩瓶綿竹大曲就去了溝里。自耶里溝五里長,溝口是門朝友所在的大寨,溝的另一頭是小寨。小寨十幾戶人家,包括央東。央東是阿爸的好朋友,打獵的搭檔。他們你來我往多年,因此,阿爸他們進溝并不奇怪。只是第二天起床后,他發(fā)現(xiàn)他們宿醉未醒,臉上掛著得意之色,看他的眼光怪怪的。
幾天以后,課間操。住在溝里的同學(xué)阿布和格多瓦,攔住他問,你哪天進溝去看老婆?說話時,兩個人一臉壞笑。
這時,他才恍然大悟。
定娃娃親是白馬傳統(tǒng)。孩子十二三歲時,男方父母就會帶上定親酒,到他們屬意的女孩家提親。如果女方家長同意,就會高高興興收下男方的酒,并且當晚盡可能將這酒喝完,一醉方休。門朝友十二歲,正是娃娃親的標準“婚齡”。他們學(xué)校已經(jīng)定親的同學(xué)為數(shù)不少,甚至未婚“夫妻”在一個班上學(xué)的都有。
站在女女家門前,他心情復(fù)雜。懂事以后,他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并且暗自期待。現(xiàn)在,他們站在三四十米遠的距離上,好奇地相互打量。她的現(xiàn)身,像揭開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滿足了他最大的一個好奇心。他看清楚了,他未來的老婆長相不錯,很清秀。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女孩,讓他有了幾分作為男人的驕傲。不過,他跟著解放軍宣傳隊在縣里巡回演出了十來天,他的眼光已經(jīng)不再是普通的農(nóng)村孩子。他記得分別的時候,“糖”姐姐摸著他的頭說,弟弟好好學(xué)習(xí),過幾年也當解放軍。但是,父母給他定親,意味著他的未來已經(jīng)和一個農(nóng)民綁定。這也讓他有幾分失落。
參加全縣的演出。定親。這是他十二歲那年的兩件大事。心血來潮,他在家門一側(cè)的路邊栽下兩棵毛白楊。
至少在當時,他認為兩件事都意義重大深遠。兩棵樹,那是一個少年的結(jié)繩記事。
小學(xué)畢業(yè),十六歲的門朝友已經(jīng)是大小伙子了。他長得牛一樣健壯,也開始像牛一樣在生產(chǎn)隊干活。阿爸只知道喝酒,喝高了就唱。好些時候,夜深人靜的寨子,只有他一個人憂傷的歌聲在飄蕩。孩子多,窮。他能夠給門朝友的,只是給兒子遺傳了一副好嗓子。他說,幸好你那次在鄉(xiāng)里演了節(jié)目,不然,女女家哪里看得上你?
是的,現(xiàn)在好運已經(jīng)將他忘在了一邊。他的好嗓子只有過年、紅白喜事的聚會上,因為唱酒歌才被人們想起。
還好,不管怎樣,鐵板釘釘,女女已經(jīng)是他的人了。誰都明白,最多兩年三年,就有一場隆重的婚禮等著他們,然后,生兒育女,組成自己的小家庭。自古以來,一代一代的白馬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門朝友認命了。有女女,似乎命運還不算最壞。
十八歲時,門朝友更加人高馬大,成為生產(chǎn)隊長;女女十五歲,出落得越發(fā)水靈嬌媚,如同一朵帶露的沃惹(杜鵑花)。那時公路已經(jīng)修通,就從溝口的寨子邊經(jīng)過。溝里好多戶人家也搬了出來,沿路而居,包括女女家。
還是掙工分吃飯的年代。大山里的白馬人,自然在大山上勞作。女女嬌弱,情竇初開。在河邊背水、山上砍柴、打草,揮汗如雨時,偶爾也幻想有一只有力的大手,幫她一把。門朝友能歌善舞,但生產(chǎn)隊長的職責擱到肩頭,也就沒有了風(fēng)花雪月、柔情繾綣,只知道一天風(fēng)風(fēng)火火,帶頭干活,哪里顧得上女女?話說回來,就是有時間,離結(jié)婚早著呢,成天與女孩子廝混在一起,像只發(fā)情的小公馬,豈不讓人恥笑?
但是,另有一個小伙子出現(xiàn)在了女女面前。他叫瑪格,門朝友的親表弟。他十七歲,英俊、聰明,并且初中畢業(yè),學(xué)歷比小學(xué)畢業(yè)生門朝友高出一截??傊?,是瑪格而不是門朝友,在女女最需要呵護的時候,伸出了溫熱有力的手。那一刻的女女,一定是把自己放進了《夫妻雙雙把家還》那樣的場景。男耕女織,挑水澆園,這不就是她所理解的生活本義嗎?
那天,門隊長檢查生產(chǎn),經(jīng)過一塊玉米地。遠遠地,他看見女女與瑪格隔著一行玉米并排鋤草。瑪格總是將鋤頭越界,先鋤了女女前面的草,再鋤自己面前的草。女女的鋤頭不過是做做樣子,時不時側(cè)看瑪格,含情脈脈。收工了,他們真的像夫妻雙雙把家還一樣走在回家路上,旁若無人地說笑。
先前的流言被證實,門朝友蒙了。毫無疑問,女女的心已經(jīng)不再屬于他。他該怎么辦?
剛剛跌進痛苦的深潭,就像是神要專門將他拯救——南海艦隊征兵來了。當兵,轉(zhuǎn)身遠走,把自己從傷心之地拔出去,是他再好不過的選擇。他想起了他的糖姐姐。
山神葉西納瑪保佑,門朝友在全縣幾千人的海選中,如愿成為白馬人中的第一個海軍戰(zhàn)士,這讓他驕傲。當門朝友穿著水兵服,給已經(jīng)小碗粗的兩棵毛白楊施了肥,澆了水,告別山寨時,得失相抵,差不多已經(jīng)消化了失戀的痛苦。他對女女的歉悔視而不見。她給他寫信——就像當時絕大部分白馬女孩一樣,不識字,請人代筆,還附上了照片。他不屑,置之不理。
我成全你們行不?他在心里徹底地埋葬了他的“初婚”。
山寨越來越遠,新兵蛋子門朝友,撲進了一個與家鄉(xiāng)迥然有別的世界。他第一次坐上了火車。不過,那是拉豬拉牛的悶罐車。雖然打掃得干干凈凈,似乎牲口的氣味尚存。沒有廁所,只在車門邊拉了一根粗繩子,拉屎拉尿,都在那里。白馬人靠山吃山,在野外拉屎拉尿是常事。但是,這樣的“露天廁所”,對他還是不大不小的考驗。車廂咣當咣當,搖晃劇烈,蛇一樣在隧道里進出,乍明乍暗。他背靠著那根繩子,屁股被寒風(fēng)吹得發(fā)麻,就是拉不出屎來。好在軍列不停,風(fēng)馳電掣,他可以一拉就是幾十公里。好不容易,火車終于停在兵站。車門咣當咣當打開,新兵如潮水瀉出。他們憋久了,迫不及待,也不分男女,見廁所就鉆,嚇得女廁所里的女孩子躲在蹲位里不敢出來。吃飯人山人海,怕慢了掉隊,人人爭先恐后,連水兵帽也成了盛飯的碗缽。
刺激,新奇。當可以感覺到微腥的海風(fēng)吹來時,門朝友更加興奮不已。
白馬人都相信,他們的遠祖來自南方,來自海邊。因為,白馬女人胸前都要掛魚骨牌,以海螺、貝殼為飾物。門朝友也是信的?,F(xiàn)在,到了海邊,他竟然有回到原鄉(xiāng)的感覺,更信。當他們下了火車,在廣州黃埔港登上開往汕頭的“鼎?!碧栞喆瑫r,這種感覺更加明顯。船到深海,輪船搖籃一樣晃悠,新兵們暈船,吐得翻江倒海,他卻在甲板上興奮地看風(fēng)景;當戰(zhàn)友們毫無食欲,痛苦地看著飯盒里的海魚時,他卻胃口大開。那種魚叫巴浪魚,十幾厘米長,肉乎乎的。戰(zhàn)友們吃不了,他學(xué)雷鋒,幫他們吃,一條,又一條。這么好的東西,過去哪有機會吃到?現(xiàn)在,大吃特吃,享福呢。
新兵訓(xùn)練結(jié)束,分到連隊。外線班,喂豬,炊事班,他干什么愛什么,年年都得到嘉獎。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就是三年。秋天,一個星期日,炊事班長門朝友去市區(qū)采購,在角石公園旁的輪渡碼頭排隊買票。票價只有兩毛,輪渡卻半個多小時才有一班。
不經(jīng)意一瞥,他看見幾步遠的前面,在兩個小伙子的暗影里,一只黝黑的手迅速從一個姑娘的白挎包里取出。他的血一下子就涌了上來,吼一聲“抓小偷”就往前沖。在與姑娘平行的瞬間,他還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以示提醒,然后繼續(xù)狂追。小偷是三個人,旁邊打掩護的兩個,腰上鼓鼓囊囊,顯然有刀。但是他一身浩然正氣,不管不顧。小偷是當?shù)貭€仔,只十六七歲,瘦骨伶仃,穿的是塑料拖鞋;門朝友腳上穿的是軍用膠鞋,獵豹一樣強健,也像獵豹一樣迅猛。沒跑多遠,他就將已經(jīng)光著腳板的小偷雞一樣拎了回來。一看他的氣勢,小偷的兩個同伙受到震懾,悻悻地站在遠處,直到來了警察,才悄悄溜了。
小偷交給了警察,錢包早在樹叢里找到。作為光榮的人民解放軍戰(zhàn)士,好事不留名是本分。因此,他趁大家不備,瞅空子閃人了。
稍后幾天,門朝友正在炒菜。大熱天,廚房里悶熱得透不過氣來。他穿背心系圍腰,汗流浹背,用大鐵鍬在大鐵鍋里翻動著幾十斤瓜菜。隨著鏗鏗鏘鏘的鍋鏟節(jié)奏,他愉快地唱著才學(xué)會的《我愛這藍色的海洋》。沒辦法,白馬小伙子就是愛唱,也能唱。電影插曲他聽兩三遍就會。他正唱得忘乎所以,冷不防一個聲音響起,誰在唱?門朝友回頭,騰騰熱氣中,見一個首長模樣的人站在那里。他感到自己惹禍了,慌忙放下鐵鍬,啪的一個立正,報告姓名。正要接著檢討時,首長已經(jīng)自言自語著什么,轉(zhuǎn)身走了。
幾天時間在忐忑中過去。這天,他又汗流浹背地炒菜時,連長跑來通知他,馬上去師部。他問什么事,連長說好事唄,快去。
來到師部,找到一個會議室,看他炒菜的那首長正在給三十來個人講話。原來,他就是政治部主任。部隊要組建文工團,在場的都是他選來的文藝人才。那天,他本來是去考察另一個戰(zhàn)士,路過炊事班,偶然發(fā)現(xiàn)了他,于是打草摟兔子,順便將他也收于麾下。
散會,大家亂哄哄地往外走,興奮地嘰嘰喳喳。突如其來的好事把門朝友砸暈了頭,走得夢游一般。突然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衣服,回頭,立刻讓他臉紅到脖子——那是一個姑娘,并且那么漂亮,漂亮得讓他不敢正視。
姑娘見他愣了,歪著頭,微笑著說,你忘啦,那天在輪渡碼頭……可是,你一眨眼就不見了。
他回過神來了,她就是那個被偷的姑娘。是他那異族特征,讓她過目不忘。
就這樣,在文工團,他還沒有報到就給自己預(yù)備了一個美女朋友。
她叫麗。
……
陳霽,四川射洪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0年以后開始文學(xué)寫作,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花城》《天涯》《作家》《散文》以及《文藝報》《文學(xué)報》等報刊,部分作品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家文摘》以及各種年選、選本選載。出版文學(xué)著作《詩意行走》《城外就是故鄉(xiāng)》《蜀中紀》《白馬敘事》《白馬部落》等?,F(xiàn)居四川綿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