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蘿架下——在詩刊上畫畫之三
天壇公園里,有一個白色的藤蘿架。春末,一架紫藤花盛開,風中像翩翩飛舞的紫蝴蝶,最是漂亮。其他時候,這里也很不錯,我常常愿意到這里來,因為這里會常常坐著好多人,大多是北京人,退休的,到這里聊天,散心。也有外地人,一般不會久坐,只是穿行而過,到前面的月季園,或倚在藤蘿架下拍照后走人。
坐在藤蘿架下,以靜觀動,能看到很多不同人等,想象著他們不同的性情和人生。沒事的時候,我會帶著詩刊到這里寫生,這里是我最好的寫生課堂。那么多來來往往的人,成為了我寫生的模特。迅速地抓住那轉瞬即逝的情景,往往讓眼睛和筆都不夠使喚,常常是顧此失彼,卻是寫生最大的樂趣。
天壇藤蘿架下寫生
莫奈最初學畫的時候,他的啟蒙老師歐仁.布丹就帶著他在戶外,讓他練寫生,告訴他寫生是其他繪畫方式不可取代的,對他說:“現(xiàn)場直接畫下來的任何東西,往往有一種你不可能在在畫室里能找到的力量和用筆的生動性?!彼?,莫奈最愿意在他的吉維尼花園寫生他那一池睡蓮。
我不是莫奈。詩刊,便給了我這樣瘸腿老馬偏要奔馳的一方草地,容忍我的笨拙,讓我可以在上面隨意涂抹,畫不好,可以毫不吝惜的在下一頁接著肆意揮灑。 每月兩期的詩刊,足夠我奢侈的揮霍。
藤蘿架下寫生
去年秋末,藤蘿架的葉子發(fā)黃,開始飄落了,但陽光明澈,透過稀疏的葉子,如水流淌。我已經坐在這里畫了老半天了,正要起身走的時候,忽然看到一位老太太,布魯蹣跚的推著一輛嬰兒車走過來,在我的斜對面坐了下來。老太太個子很高,體量很壯,頭帶著一頂棒球帽,還是歪戴著,很俏皮的樣子;身上穿著一件男士的西裝,不大合身,有點兒肥大。
這讓我很好奇,猜想那帽子肯定是孩子淘汰下來的,西裝不是孩子的,就是她家老頭兒穿剩下的。老人一般都會這樣節(jié)省,將就。嬰兒車在她身前放著,車里面沒有孩子,車的樣式,得是幾十年前的了,現(xiàn)在的孩子是絕對不會坐這樣土得掉渣兒的車了。或許是她初當奶奶或姥姥時候推過的嬰兒車呢。如今的車上,放著一個水杯,墊著一塊厚厚的棉墊,想大概是她在天壇里遛彎兒,如果冷了,就作為自己的坐墊吧。而那嬰兒車已經廢物利用,變?yōu)榱怂凶叩墓照?,和那種助力車的功能相似。
天壇遇八十八歲老太太
老太太別看老,長得很精神,眉眼俊朗,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我們相對藤蘿架之間幾步的距離,彼此看得很清楚,我注意觀察她,她時不時的也瞄上我兩眼。我不懂那目光里包含著什么意思,是好奇,是不屑,還是不以為然?正是中午時分,太陽很暖,透過藤蘿殘存的葉子,斑斑點點的灑落在老太太的身上,老太太垂下了腦袋,不知在想什么,也沒準兒是打瞌睡呢。
我畫完了老太太的一幅速寫像,站起來走,路過她身邊的時候,老太太抬起頭,問了我一句:剛才是不是在畫我呢?
我像小孩爬上了樹偷摘人家樹上的棗吃,剛下得樹來要走,看見樹的主人站在樹底下正等著我呢,有些束手就擒的感覺,讓我很尷尬,趕緊繳械投降,坦白道:是畫您呢。然后打開舊雜志,遞給她看,等待著她的評判。
她掃了一眼畫,便把詩刊遞還我,沒有說一句我畫的她到底像還是不像,只說了句:我也會畫畫。這話說得有點兒孩子氣,有點兒不服氣,特別像小時候體育課上跳高或跳遠,我跳過去了或跳出來的那個高度或遠度,另一個同學歪著腦袋說我也能跳。老太太真可愛。
我趕緊把詩刊又遞給她,對她說:您給我畫一個。
她接過雜志,又接過筆,說:我沒文化,也沒人教過我,我也不畫你畫的人,我就愛畫花。
我指著雜志對她說:您就給我畫個花,就在這上面,隨便畫。
她擰開筆帽,對我說:我不會使這種毛筆,我都是拿鉛筆畫。
我說:沒事的,您隨便畫就好!
架不住我一再的請求和鼓勵,老太太開始畫了。她很快就畫出了一朵牡丹花,還有兩片葉子。每一個花瓣都畫的很仔細,竟然手一點兒不抖,眼一點兒不花。我連連夸她:您畫得真好!
八十八歲老太太畫的牡丹花
她把雜志和筆遞還我,說:好什么呀!不成樣子了。以前,我和你一樣,也愛到這里來畫花。我家就住在金魚池,天天都到天壇里來。
我說,您就夠棒的了,都多大歲數(shù)了呀!然后我問她有多大歲數(shù)了,她反問我:你猜。我說,我看您沒到八十。她笑了,伸出手指沖我比劃:八十八啦!
八十八了,還能畫這么漂亮的花,真的讓人羨慕。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老太太這樣的歲數(shù),能夠活到這樣歲數(shù)的人,身體是一方面原因,心情和心理更是一方面的原因。這樣一把年紀了,心中未與年俱老,筆下猶能有花開,并不是所有這么大年紀的人,都能擁有這樣的心態(tài)。
那天整個一下午,陽光都特別的暖?;丶业穆飞?,總想起老太太和她畫的那朵牡丹花,忍不住好幾次打開那本詩刊,翻開來看,心里想,如果我也活到老太太這樣的歲數(shù),能夠也畫出這樣漂亮的牡丹花來嗎?
2018年8月7日立秋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