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路
很多年里,我用時間的長短來判斷路途的遠近。比如,剛剛記事的年齡,坐著牲口車去鄰村“趕廟會”?,F(xiàn)在看來只是七八里的距離,在當時的時間概念上被拉長到了前一天晚上。不只是孩子們激動得睡不著覺,房前屋后的嬸子大娘,也提前說好了明天跟車這樣“重要”的事情。
早早醒來的我,總是抱怨母親行動緩慢,對于那個遙遠集市熱鬧情景的想象與急切盼望,讓一頓早飯的過程變得漫長。盡管父親奮力抽打著牲口,但“嗒嗒嗒”的快跑蹄聲,還是追不上路邊樹梢高高升起的冬陽。終于臨近集口,大喇叭的高聲叫賣,還有從各個方向聚集而來的趕車人、騎自行車的人,讓心里的焦急,變成了無比激動。我不知道今年地里的糧食賣了多少錢,但從大人們的表情里可以看到此時對孩子們的縱容。我可以在書攤前任意反復挑選,把一本定價好幾塊錢的畫冊抱在懷里。
將整整一天的時間用在趕集上,這樣遙遠的距離感,一直到我上了鄉(xiāng)里的中學、自己騎著自行車來往于兩個村莊之間。那時才覺得七八里路原來這么短——和同學們說笑著蹬著車子,只不過是半個鐘頭就到了家。
很多次回家的路上,我用樓房與平房的區(qū)別來判斷窗外是城市還是農村。第一次看見車站旅館的三層小樓時,我在身邊同學們的大呼小叫中,感受到了同樣的狂喜。站在三樓的窗戶前,望向車站對面僅有的幾棟三四層高樓,望向高樓頂端的大型鐘表。那時,我把矗立在那片平房之間的高樓與大鐘,認定為城市的標志。后來才知道,不只是我,縣城的人自豪地向農村來的親友們告知自家住處時,也總會以大鐘為坐標。
畢業(yè)后,我坐辦公室,也上了樓。只不過,那座三層小樓所處的位置,是在一個沿海的小鎮(zhèn)。除了那座辦公樓,小鎮(zhèn)上還有四層樓的飯店兼賓館,還有二層樓的超市。那些標志性建筑,總讓我下意識地與縣城那幾座高樓聯(lián)系起來。
從老家小村到縣城,從沿海小鎮(zhèn)到縣城,不同路線的延長,早已遠遠超過我還是孩子時心目中七八里的時間或距離概念。現(xiàn)實中的景物改變,總飛速超越著固有觀念。
當我坐在通向縣城的客車上,又一次望窗外,一座二十多層的大廈,已成為這座城市新的標志,讓距離縣城還很遠的車里人能輕易找到縣城中心的位置。當我坐在通向老家的客車上,鄉(xiāng)里集市的十字路口,陪伴我中學時光的那個照相館、那個批發(fā)部,已經以兩座小樓的姿態(tài)相對而立,見證今天的熱鬧。
當我不再是騎著自行車、不再是坐著客車,而是開著車來到大舅家新蓋的別墅門前時,看到汽車的眼神,與看到別墅的眼神,都同樣沒有過多的驚奇。村里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只是人手一輛汽車,而且一輛比一輛名氣大。在這個走出了全國知名企業(yè)家的村莊,村里人為下一代準備的新房,已經不再是我傳統(tǒng)認識里的五間大磚房,而是隨處可見的三層小別墅。
很多次來回于城市與鄉(xiāng)村的身份定位轉換中,我是以對外面世界認知的差別,來判斷城里人還是農村人。我也得再次承認,這也失效了。就像現(xiàn)在,舅家我的侄子輩嘴里說的是產品營銷平臺的知識,說的是下周要帶著產品去參加全國展會。在他們這樣的孩子面前,我不得不承認生活在城市的自己,在適應能力上已遠遠落后。
當我沿著熟悉的村路,回到熟悉的村莊,使我淡化了城鄉(xiāng)差別成見的,除了電子商務、旅游、購物等生活所涉及的方方面面,還有在熟悉面容里透出的新的自信?,F(xiàn)在的自信,不是今年地里又多收了多少糧食,不是也像城里人一樣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樓房,不是手里掙的錢比“坐辦公室”的更多,而是自信而強烈的生活幸福感。
多年以前,我的愿望是走出村莊,在遙遠城市的樓群里,有一間屬于自己的住處,成為真正的城里人。多年以后,我雖然在縣城里終于有了一個家,反而覺得,更愿意重新做個真正的村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