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裝成女獵人的維納斯見埃涅阿斯

英國著名詩人艾略特在《荒原》的第二部《對弈》中寫道：

在開著口的象牙和彩色玻璃制的

小瓶里，暗藏著她那些奇異的合成香料——

膏狀，粉狀或液體的——使感覺

局促不安，迷惘，被淹沒在香味里；受到

窗外新鮮空氣的微微吹動，這些香氣

在上升時，使點燃了很久的燭焰變得肥滿，

又把煙縷擲上鑲板的房頂，使天花板上的圖案也模糊不清。

“鑲板的房頂”（趙蘿蕤譯）見于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長篇史詩《埃涅阿斯紀》（Aeneas）第一卷第726行，“人們點燃了燈，掛到黃金色的穹頂下，火炬的光焰征服了黑夜”（Blazing torches hangfrom the gilded paneled ceiling,and torches conquer the nightwithflames）。楊周翰先生將其譯成“黃金色的穹頂”。這里描寫的是迦太基女王狄多（Dido，她相當于《奧德賽》中的卡呂普索）盛宴招待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的情境。艾略特以古代女子狄多的命運來襯托和隱喻現(xiàn)代城市女子的命運：英雄已去，愛情不再。

狄多的故事見于《埃涅阿斯紀》。《埃涅阿斯紀》是維吉爾撰寫的歐洲第一部“文人史詩”。特洛伊戰(zhàn)爭之后，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Aeneas）背著父親安喀塞斯（Anchises），攜著兒子阿斯卡尼俄斯（Ascanius）逃離特洛伊……最后他們到達了西西里島，并建立了羅馬帝國。從某種意義上說，荷馬史詩的結(jié)束，便是《埃涅阿斯紀》的開始。

史詩一開始，特洛伊人已經(jīng)在海上漂泊了七年，他們正離開西西里前往意大利。但天后朱諾（Juno）同他們作對，命令風(fēng)神刮起大風(fēng)，把他們吹到了南面的迦太基（Carthage）。埃涅阿斯是維納斯（希臘神話中的阿弗洛狄忒）的兒子，維納斯是特洛伊的守護神，她命令自己的兒子去創(chuàng)建羅馬城。朱諾卻偏愛迦太基女王狄多，于是她讓埃涅阿斯的艦隊被大風(fēng)吹到了北非。維吉爾在《埃涅阿斯紀》開篇寫道：

我要說的是戰(zhàn)爭和一個人的故事。這個人被命運驅(qū)趕，第一個離開特洛伊的海岸，來到了意大利拉維尼烏姆之濱。因為天神不容他，殘忍的朱諾不忘前仇，使他一路上無論陸路水路歷盡了顛簸。他還必須經(jīng)受戰(zhàn)爭的痛苦，才能建立城邦，把故國的神祇安放到拉丁姆，從此才有拉丁族、阿爾巴的君王和羅馬巍峨的城墻。

埃涅阿斯登上迦太基的土地后，遇見了喬裝成女獵人的維納斯，維納斯介紹了迦太基以及女王狄多的情況。狄多原是腓尼基公主，又名埃麗薩，丈夫被她哥哥謀害后，她漂流到北非，建立了迦太基國。埃涅阿斯進城，一路發(fā)現(xiàn)迦太基人正在忙碌地建城。在朱諾神廟里，埃涅阿斯看到了特洛伊戰(zhàn)爭景象的壁畫。狄多來到神廟處理城邦事務(wù)，遇到了前來尋求庇護的埃涅阿斯一行人。狄多熱情款待特洛伊來的客人。維納斯讓小愛神丘比特假扮成阿斯卡尼俄斯?jié)撊脲忍叶嗟膶m殿，把神秘的愛火吹進她的心里，用愛情占據(jù)她長期死寂的思想和荒蕪了的心田。宴席中，狄多請來說書人說唱日月星辰的故事，然后狄多請埃涅阿斯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

狄多愛上了埃涅阿斯，“埃涅阿斯英武的氣概和高貴的出身一再縈回于她腦際；他的相貌和言談牢牢地印在她心上，她的愛慕之情使她手足無措，不得安寧”。她將自己內(nèi)心的矛盾告訴了妹妹安娜，安娜勸她再嫁。狄多和埃涅阿斯一行騎馬出門行獵，遇上風(fēng)雨雷電，他們躲進山洞，結(jié)為夫婦。他們雙雙墜入熱戀之中，埃涅阿斯把自己的王國和命運忘得一干二凈。朱庇特（Jupiter）派神使墨丘利（Mercurius）去警告埃涅阿斯，埃涅阿斯驚愕之余，決定離去。狄多得知消息后，“如瘋?cè)缈瘢チ死碇?，激忿之下，滿城狂奔”。她怒恨交加，昏厥過去。狄多請安娜去挽留埃涅阿斯，希望等天氣好轉(zhuǎn)再走，但埃涅阿斯去意已定。狄多哀傷不已，精神錯亂，決定自殺。準備好祭臺后，狄多難以入眠，“愛念一再涌上心頭，刺痛著她，陣陣憤懣像巨浪一樣使她轉(zhuǎn)輾反側(cè)”。埃涅阿斯夢見墨丘利警告他立即出航，否則會遇到不測。埃涅阿斯驚醒后，率眾連夜出航。狄多眼見特洛伊船隊漸漸遠去，她登上柴堆，點燃柴火，拔劍自刎。“一陣呼號直沖屋頂，消息像脫韁野馬傳遍全城，全城為之震驚?！卑Ｄ⑺沟然赝忍牵l(fā)現(xiàn)火光沖天，想必狄多已遭不測。

特洛伊人抵達意大利，在庫邁登陸。埃涅阿斯遵照赫勒諾斯和父親的囑咐，去找住在山洞里的先知西比爾（Sibylla）。埃涅阿斯去圣林摘得金枝，祭奠亡靈。西比爾隨后帶他游歷地府。他們來到通往塔爾塔洛斯的阿克隆河，許多亡靈在岸邊徘徊。那些尸骨沒有得到安息的亡靈是不準被輸送過河的，他們還得在這里游蕩一百個年頭。西比爾出示金枝，卡隆將他們渡過河去。他們先來到短命鬼界，在這里遇到了狄多。埃涅阿斯不禁傷心落淚，滿懷柔情地說了一番情話，狄多一言不發(fā)地走開了。狄多對于埃涅阿斯的負心離去，即便到了陰曹地府也不能原諒。楊周翰說：“狄多之死引起過歷代讀者的同情之淚（包括青年時代的圣·奧古斯?。??！?/p>

狄多的故事使我們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土家族神話中的鹽水女神。鹽水女神的故事也曾引得無數(shù)土家人，以及不同民族的讀者和觀眾傷心落淚。鹽水女神的故事得從土家族的祖先說起。相傳土家族的祖先是伏羲，大約在五千年前，這個民族的祖先在今長陽縣的清江流域生存繁衍。他的后代中有五姓部落，共同居住在神州大地西南方的武落鐘離山。他們分別是巴氏、樊氏、曋氏、相氏、鄭氏。他們世代穴居，沒有君長而信奉本族人的鬼神。巴氏中有一人名為務(wù)相。務(wù)相在五姓族人爭奪君長的比試中獲勝，故而被眾人擁立為君，大家不再喊他的名字，改稱廩君。此事在《世本八種》中有記載：“凡五姓，俱出皆爭神，乃共擲劍于石，約能中者，奉以為君。巴氏子務(wù)相，乃獨中之。眾皆嘆。又令各乘土船，雕文畫之，而浮水中，約能浮者，當以為君。余姓悉沉，惟務(wù)相獨浮，因共立之，是為廩君?！薄皬[”古代指虎，“廩君”即“虎君”，意為兇悍勇武，白虎乃為巴人的圖騰。

五族合為一族，沒有了內(nèi)部爭斗，力量在增大，人口也在增多。然而，山上的食物已經(jīng)不能滿足族人的需求了。廩君決定率領(lǐng)全族百姓去尋找新的樂園，這正如埃涅阿斯不得已離開特洛伊漂流過海去尋找新的樂土一樣。于是，廩君率眾乘坐自制的雕花土船，沿夷水北上。一日，船在水中行，忽聞懸崖上傳來美妙歌聲。一位美麗女人的妙曼身姿隱約可見。原來此地名為鹽陽?！胞}陽，史書上不見其名，唯北周置鹽水縣，故城在今恩施縣治東40里，唐廢置。恩施縣的清江曾名鹽水?！丙}陽有條鹽水河，河里有位鹽水女神。她聰穎智慧、長發(fā)飄飄、能歌善舞、美麗動人。這位女神看起來還很像荷馬史詩中的那些歌者塞壬——她們?nèi)耸坐B身，用迷人的歌聲誘惑航海者，然后將他們吞吃：

你首先會見到塞壬們，她們迷惑所有來到她們這里的來往行人。要是有人冒昧地靠近她們，聆聽塞壬們的優(yōu)美歌聲，他便永遠不可能返回家園，欣悅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們。

然而，鹽水女神并不是一位吃人的女神，她是一位為了愛情而獻身的女神。她對這位五姓部落的首領(lǐng)一見鐘情，就像狄多見到了埃涅阿斯一樣，她真誠挽留廩君：“我們這里物產(chǎn)豐美，魚和鹽取之不盡，你留下來與我共同享用這里的美好生活吧，不必繼續(xù)前行了?！睆[君雖然也被女神的美貌和風(fēng)韻所傾倒，但考慮到鹽陽地方狹小，不利于部落的生存發(fā)展，因而并未允諾女神。

癡情的女神并不甘心，她想用愛情的力量挽留住自己的心上人。她滿懷深情地將廩君等一行人留在山寨，好吃好喝，熱情款待。夜色降臨，鹽神飄然而至，她來到廩君船上，與之同眠共枕，共享云雨之樂。英雄美女，果然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眾人為他們送上萬千祝福。他們過起了幸福的小日子，廩君似乎忘卻了自己的鴻鵠之志。待廩君稍有去意，女神天亮?xí)r便化作小小飛蟲，麇集萬千同類，如云如霧，遮天蔽日，使廩君莫辨東西，寸步難行。如此七天七夜過去了，廩君沒有忘記自己曾經(jīng)的誓言，沒有忘記尋找并創(chuàng)建自己家園的遠大理想。他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廩君勸說鹽水女神放行，但女神執(zhí)意不肯。廩君冥思苦想，終于心生一計。他派人將一縷青色發(fā)絲送給女神，作為定情之物，并請女神系在身上，表示兩人永相合好。鹽神欣然接受，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之中。然而，天亮后廩君爬上一塊向陽的石頭，尋找天空中飄忽的青絲，然后一箭射去，正中鹽神。隨著一聲痛苦的呻吟，女神帶著箭傷，從天空墜入鹽水之中，癡情的女神帶著無限的思念和遺憾順流漂逝。天地豁然開朗，族人歡呼雀躍。然而廩君卻目中含淚，怔怔地望著逝去的流水，內(nèi)心百感交集。

廩君率領(lǐng)部族百姓重新登船，從鹽水出發(fā)，繼續(xù)尋找新的家園。后來，他們終于找到一塊富饒肥沃的土地，就在那里定居下來。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他們建成一座雄偉美麗的城市，取名叫“夷城”（即今日湖北恩施）。從此，他們的子孫就在這里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相傳廩君死后，魂魄化作白虎，蹲在武落鐘離山頂，滿目深情地凝望鹽河方向，世世代代，莫不如此。不過，廩君的思念，或者還有悔恨，都難以抵消當年對鹽水女神的傷害，甚至欺騙！從這個意義上說，廩君的心胸不及埃涅阿斯坦蕩。

總之，廩君建立了夷城，正如埃涅阿斯創(chuàng)建了羅馬城；狄多為了埃涅阿斯而自焚殉情，鹽水女神為了挽留廩君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英雄使命在身，責(zé)任在肩，最終不為兒女私情所禁錮，毅然決然為民族之前程而勇往直前；美女雖貴為君王或者女神，亦為情所困、為情所累、為情所癡，最終以死相報，演出千古愛情絕唱。這樣的愛情故事塑造了人們的愛情觀，這樣的愛情觀影響了無數(shù)人的愛情選擇，這樣的愛情選擇又演繹出許許多多新的愛情故事。古今中外的愛情故事雖然千差萬別，但有時又出奇地相似和一致，這些愛情故事各自流傳演變，并不需要相互影響、交流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