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邂逅簡·奧斯丁
【題記】旅行如人生,人生亦如旅行,往返境遇,得失成敗,常在桑榆、東隅兩端,悲喜憂樂盡在其間。近年盛夏旅居英倫,往返走動,偶遇數(shù)起滄桑東隅之得失憂樂,雖非大憂大喜,卻也觸動情懷,縈回難忘,今試一一記之。是為序。
桑榆與東隅
天氣晴好。2017年夏來倫敦首次出遠門,赴友人埃莉諾之約。原本自覺事事準備停當,結果火車一路行至溫切斯特,才赫然發(fā)覺買錯了票,聯(lián)系埃莉諾后更發(fā)現(xiàn)記錯了約會日期!然而未等沮喪情緒彌漫,我就警醒過來:難道這一趟旅行就這樣中途狼狽而歸?這未坐完全程的往返車票也白白浪費?現(xiàn)在,既然無需登車繼續(xù)坐到終點,也不甘心立即鎩羽返回倫敦,索性就在這里,在這座值得再游的小城溫切斯特獨自尋訪一番!于是,我開始對這座并不陌生的城市做第三次游歷。
一
凡有切斯特(chester)后綴的英國古城鎮(zhèn)名字,像哈代的故鄉(xiāng)多切斯特等,多與古羅馬在此的統(tǒng)治有關,起初本是駐軍要塞(多稱為鎮(zhèn)),年代古遠。到公元1世紀,類似我國春秋戰(zhàn)國時的情景,英格蘭七國紛爭,漢普頓王阿爾弗雷德聯(lián)合他國諸王力拒入侵外敵,統(tǒng)一全英格蘭,此城就是這位號稱英格蘭大始帝王的國都。城池雖不龐大,卻至今古跡遺風猶存,具王者氣派。而我的前兩次來訪,卻主要都是為了簡·奧斯丁。
第一次,1994年夏,我和丈夫張揚應倫敦狄更斯博物館前館長大衛(wèi)·帕克博士之邀,為該館工作一周,后又應博士及其太太埃莉諾之邀,周末去其在南郊莫爾頓村府上小住。
那真是一個值得回憶的周末!先前每日,我們緊張地為博物館指導整理館藏中文圖書,周五完工后,博士先代表博物館邀請我們兩個《雙城記》譯者,在叟候一家餐館大饗龍蝦美餐。席間,有美國鄉(xiāng)村歌曲助興,由兩位做改編狄更斯小說單人朗誦表演的作者和演員作陪,算是對我倆在博物館“顧問”一周的酬謝。近午夜,博士又帶我們到此區(qū)“綠房子”作家俱樂部,引見同行同好。次日清早,博士親自前來接人,順利到達莫爾頓其家,先由太太埃莉諾驅車,帶我們參觀附近的漢普頓宮,午飯后一路向西南,到溫切斯特近郊朝屯村的簡·奧斯丁故居。
如今在英格蘭,簡·奧斯丁的故居并不止一二處,像著名的西海岸巴斯即有她及家人常去避暑居留之所——十余年前我趁赴英開會之機曾作速訪,但都不及溫切斯特的這處奧斯丁大宅引人矚目。這里本是簡·奧斯丁之父的教區(qū)牧師公館??珊兜氖?,可能因為那年頭這位18世紀英國女小說家尚未能像隨后那樣舉世走紅,博物館在周末早早閉館;我們兩家四人當時又都沒有裝備電腦、手機等預約工具,乘興直取奧斯丁家大門,卻霍然吃了閉門羹。敗興之余,僅在園墻外瞻仰繞行一匝,在街門側合影留念,又在女作家小說中描寫過的整潔美麗的朝屯小村閑游一番。至于溫切斯特城內,包括和簡·奧斯丁密切相關的大教堂,還有其暮年居所,則絲毫無暇問津。
第二次是五年前,又是夏末,我參加過多切斯特的哈代年會后,準備返回倫敦。彼時,BBC(英國廣播公司)制作的《傲慢與偏見》電視連續(xù)劇在我國和世界各地熱播之余溫未減,我在多切斯特那位善解人意的房東夫婦知我和張揚曾合譯出版過這部小說,便建議由他們驅車送我先至溫切斯特拜訪簡·奧斯丁故居,共游半天后分道揚鑣,我在當?shù)叵麻?,第二天再回倫敦?/p>
那又是一通緊張密集的一日之游!清晨出發(fā),近午,先到奧斯丁故居,像英國很多作家的故居博物館一樣,這里悉心保持著女作家和父母家人同住期間的房屋結構、室內和園中布局以及生活用具的原樣,從中可見這位英格蘭南方較富庶教區(qū)牧師之女的生活創(chuàng)作概況。當時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她不像以前我從傳記作家筆下所知那樣,起居空間狹小窘困。那是當時一種典型的英國中產之家,簡·奧斯丁的房間用具簡單而不局促,衣飾樸素而不寒酸,房前屋后有雅致的回環(huán)花園,比起在其后崛起的勃朗特姐妹等19世紀女作家,簡還應算是擁有像樣的弗吉尼亞·伍爾夫所謂“婦女的一間屋”。
作家,不論男女,不論何時,能有這樣的創(chuàng)作條件,還得算是幸運。近二十年前,我在一次講座(后成文發(fā)表)中言及幾位英國女作家清貧拮據(jù)的生活創(chuàng)作物質背景,單就簡·奧斯丁而言,看來有些語焉不確。
記得那次我們三人,作為《傲慢與偏見》的譯者和譯者之友,被博物館館長親自特別接待:免費參觀,盡情拍照,像館內工作人員一樣戴上手套,小心翼翼翻閱通覽館內珍藏的作家手稿。事后,相機里滿存了普通參觀者當時尚被嚴格拒拍的展品及資料照片,我道謝告辭,并將隨身攜帶的一冊《傲慢與偏見》中文精裝譯本留贈給了博物館。
在這座小城的大教堂,簡·奧斯丁墓石和立碑是當代最引人注意的場所。因為時近黃昏,室內光線不足,拍照效果不佳。
這個城市另一處所常為人津津樂道的,是那座古老的溫切斯特學院,校舍園囿之靜美典雅都名不虛傳。附近的奧斯丁小故居,是女作家父親去世、家屬搬出教區(qū)牧師住宅后,這位終身未嫁的女作家的最后住處,外觀簡陋,并未對外開放。
那次半天速訪的另一意外收獲,是偶遇哈代曾經(jīng)修復過的廳堂建筑。這也再次說明,建筑師出身的哈代在小說中描繪的不少屋宇廳廈,自有它們的背景淵源。晚餐后,我和房東夫婦分手,還曾獨自尋找過這座古城里的那所老監(jiān)獄。在哈代《德伯家的苔絲》尾聲中,那是一個多么悲凄殘忍的場景!美麗堪以入畫的苔絲,就是從索斯伯里史前懸石壇(巨石群)被押解到這里,青春嬌嫩的脖頸套上絞繩,活生生被吊起而氣絕,此情此景就在安璣·克萊和麗莎·露二人含淚遙望的眼中,也在我們讀者含淚閱讀的眼中。但是我當時獨自沿街徘徊的那個黃昏,行人熙來攘往,沒有遇到一位能給我指明那處丑陋場景所在的遺址。即使在這第三次的造訪中,此一處所我又沒有來得及問津。但從市區(qū)旅游中心帶回的文字資料和地圖上看,這棟堅實古老但卻令人生厭的建筑早已改建修造,別作它用。
回想那一次掠影式游覽,更令人喜出望外的是,在第二天一大清早,趕在乘車離去前,我先從旅館沿下城的小河岸,靜靜步行探訪了濟慈的足跡。那里,在黎明熹微的晨光中,河水清碧,瀲滟飽滿,涌流疾速,倒像是這位詩人正當少小之年的充沛的生命力。他與簡應屬同代,以我們今日人壽標準衡量,都屬早夭,但他早得更多。這不禁令人為這些天造英才的歲壽不永而感嘆。
那一次整個半天和一個黃昏的盤桓畢竟還是匆匆而過,無奈地怠慢了相機,留下的一些鏡頭大都質量欠佳,特別是大教堂中簡·奧斯丁墓地的兩張,以致減損了日后就此主題配圖作文的心情。
二
如今我再一次踏上這古老名城的磚石,回想往年留下的種種印象,都清晰若隔日。漫步走進主大街、市場街、市中心一帶。星期日的世俗生活街景,比我熟悉的多切斯特集市更見規(guī)模,也比數(shù)周后我在倫敦北部著名集市坎姆頓所見更為傳統(tǒng)。這里也更是行人如織,看來多是當?shù)鼗蚋浇募t男綠女,步履悠閑,情態(tài)從容,云集而不紛亂。集市、店鋪更是目不暇接,甩賣吆喝不絕于耳。當?shù)芈糜沃行臉O易尋得,其殷勤好客,免費提供不少實用地圖傳單,在如今商品交易風習氛圍中,更令人意外感動。也許這還是老英格蘭的傳統(tǒng)遺風。
小城市旅游第一大長處,就是可多看物事,少行道路。這個短短的午后半晌,雖然時間也不充裕,但還是足可供我從容重游這座大教堂,補拍那座簡·奧斯丁的墓碑。上次在此倉促拍照,帶回北京發(fā)現(xiàn)不堪用,尚不敢妄想日后還有機會再來補拍。真沒想到此時也算是小小的夢想成真!
大教堂內本還有阿爾弗雷德大帝之墓,那是距今約兩千年前最初一統(tǒng)英格蘭的七國雄主的千秋永息之地,但卻被我有意忽略。剛才就在市場街頂端,他那座巋然聳立的龐大雕像,已經(jīng)再次悄然儲存在我的相機里。對此類功勛卓著的歷史人物,我喜歡保存他們頂天立地的雄姿,而不是聲息杳然仰臥的憨態(tài)。
就這樣,在不燥不涼的英格蘭夏日午后陽光中,我如愿以償?shù)夭东@了這些有益材料,從而消除了些許上午雙重犯錯的歉疚之感。
可是我心中還是惦記著簡·奧斯丁,我沒有忘記,是年7月18日正是她逝世兩百周年。剛才路過集市大街,猛抬頭看見橫跨天街的條幅上寫明,有一處“溫切斯特發(fā)現(xiàn)中心”正在舉辦她的生平展。在小城市活動就是這樣方便:我轉眼之間已經(jīng)來到這座文化會所的門前,但此時已是下午五點,檢票口恰恰落鎖!
從那樣遙遠的地方偶然來到這里,錯過任何一次機會,帶著憾意離去,都令人不甘于心!說來也算機緣湊巧,我正呆立展館門前,躊躇再三,徘徊流連,恰有一位最后離館的員工迎面走出,我?guī)缀跏菦_上前去,三言兩語說明來歷,表達了我切望不要錯過參觀此一展覽的心愿。這位看上去老實巴交的中年先生猶豫片刻,竟然為我一人重新開鎖,叮囑我只有十五分鐘時間,于是我飛奔而入。
那是很簡單的展覽,但出示的有一些實物特別標明,哪些是簡那個時代的真實物品,哪些是奧斯丁家族傳下的真實遺物。如其中較令人矚目的一件暗色女士長袍,據(jù)說是簡本人的真實遺物。這似乎還真令人感受到了簡的一些鮮活氣息!
嚴格掌控著十五分鐘的時間,我匆匆走出展廳,向一直緊守門口的那位和善先生頻頻道謝,此時我已不必弄清這個展覽是否應該購票,只向公益捐款箱投入了幾鎊硬幣。
快步走向并不太遠的火車站,坐進回程車廂,胸次充溢快慰,忘卻了一天的焦慮、緊張、疲勞。真沒想到,這第三次心血來潮的偶訪此城,竟變成了對自己出發(fā)時失誤的安慰和補償!然而,這短短半日的溫切斯特自由行的收獲,又豈止于此?
三
身為研習英國文學某些門類起步甚晚之一員兵卒,回想自己在此領域數(shù)十年的試探、涉步,倒或許可謂漸入佳境。這過程中,書本閱讀是最主要的營養(yǎng)渠道。古人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在這雙重渠道上,歷史上那些非凡大才耆宿不知為我們留下過多少深深的腳印。而我們這一代在成長的很長時間里,為客觀條件制約,卻沒有機會用自己的雙腿去行萬里路,閉關讀書成了唯一的單向受教渠道。溫切斯特簡·奧斯丁的兩處故居,那時不過是我收藏的紙上圖片和資料。我作為她最重要一部小說的翻譯兼評論者,對她的接受也只是來自紙上,其中自有一段感性和理性的雙重過程,漫長曲折。
對簡·奧斯丁這位作家及其作品,從感性上說,起初我是無惡亦無所好,至今,無大惡亦無大好;理性上,則是由蒙昧無知無視,到理解同情尊重。在這段雙軌上,我對她的感觀雖多為一介讀者譯者個人的淺薄認知,但自覺或多或少還是受到過中外學界同行、前輩的或正或負的導向性影響。至少,在出版社據(jù)其策劃向我就翻譯出版《傲慢與偏見》約稿前,我并未仔細研讀過這部作品,無論英文原文還是當時既有的中文譯文。記得具體負責此項任務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副主編任吉生曾認真地對我說,“這本書將來一定會暢銷。”這是她出版家高瞻遠矚所得的真知灼見;而我當時以己頭腦之簡單,想到的只是良機不可失,因而毫無猶疑地欣然接受。這整部書隨后的翻譯過程,是自我學習,也是和我的合譯人共同研習商討的過程。在其中,我更多理解了這位距我們已兩百年的女作家。至今,拙譯的再版流行,算是實現(xiàn)了任吉生先生那僅一字之差的預言:常銷書。
簡而言之,奧斯丁是我敬重的作家,她的《傲慢與偏見》還有其它五部小說是我珍視的佳作,但是簡·奧斯丁和《傲慢與偏見》從不是我最喜歡、評價最高的英國作家作品。
如果想僅以三言兩語在這一短篇中說明個中情懷和理念,那恐怕是我給自己的文字堆上過多的重負了。簡單說來,這其中包含了個人口味和時代干預的因素?;仡^細想想簡·奧斯丁的時代,從生到死,那是英國歷史上的啟蒙時代,政治行動風起云涌,思想潮流波瀾壯闊,恢弘大氣地繪歷史、寫社會,是時人讀者的普世之好。與簡幾乎同時代的司科特,其后的狄更斯、薩克雷等等,寫男性大世界、大事件的英國大作家,當時都在時代寵兒鏈的最高端。二三百年過去,直至20世紀初、中期,先后有史無前例的政權破繭而出,人們關注的頭等要事應該還是革命、戰(zhàn)爭、政事,簡·奧斯丁面對那些堂堂大作家的皇皇巨著,只是小巫。她的題材與人物,照她自己所言,是鎮(zhèn)上“三五人家”的私人事物,鄰里間的茶歇閑談。她寫得好,寫的不僅是這些生活的浮皮表面,而是刻骨銘心的深切之處,其中的暗流涌動,也會令人懸心震顫。當然,這也是人性的切要之處,是讀者有興趣、常關注的好材料;但在充斥動亂、戰(zhàn)爭的轟轟烈烈的大時代,對簡·奧斯丁一流,人們自然難以理會或適當評價。這也難怪別國那位毫無包容雅量的文學史家、批評家,要給這位女作家加封一頂“庸俗”的荊冠了!
然而,時至今日,面對她那豐厚的六部原文和數(shù)不清的各種文字譯文——甚至,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簡·奧斯丁與英國女王的肖像背對背繪印在剛剛發(fā)行的一種英國十鎊紙幣上——如果我們竟能無視這個英國小女子遍及世界各國、朝野上下的人緣,而只嘆息一聲“簡·奧斯丁有什么了不起?”此言是否也太過輕巧?
今日此行,重踏簡的故里,重睹簡的故物,在簡的氣息中體驗她的生活創(chuàng)作,重溫前兩次對簡·奧斯丁墓地和居所等地的考訪,卻真刷新了我對這位女作家生平和生活創(chuàng)作的一些認識。往昔的研習翻譯固然也是問學之道,但那畢竟是紙上談兵。那時的簡·奧斯丁,對我終究還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經(jīng)典老作家。經(jīng)過前后三次對她的實地拜訪,感受她本人當初的生活及其自然地理人文環(huán)境,她已漸漸走近前來,使我聞到她的氣息,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容貌:她那樣聰敏細膩,才情豐沛,幽默機警,在那個女性權利、機會、自由都遠遜于今的時代,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她沒有可被蔭庇的父輩祖上,更沒有可依靠的丈夫子女,僅以一支細瘦臂膀支撐的筆,征服天下。這就是她的“了不起”之處!她沒有大手筆,沒有寫大情懷,難道這就是庸俗?對人性內心細微深處的探討剖析,也需大而深廣的功力。她寫庸俗之人和事,她的每部書中都有;但她本人絲毫也不庸俗。她堅執(zhí)手中的一支筆,獨創(chuàng)自己的生活和作品,難道她真就只是個不被時人看好的剩女,而終生未嫁未育?還是她潔身自好自持,不肯屈就,也不肯辜負自己的才情降格以求?
歷史留下關于她的字跡終究太少,又給后人留下想象的空間過多。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