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慨嘆
彼之厚我,可謂甚矣。
我的居所,依山傍海。晴暖的日子,可以看見海鷗在碧海藍天間自由翩躚;漲潮的日子,在枕邊隱約就能聽見海浪時急時緩、交替拍岸的聲音。沿著曲折幽緩的海岸線,一棟棟風格迥異、中西合璧的傳統(tǒng)別墅錯落有致,一座座高樓大廈高聳林立。海岸建筑群鱗次櫛比、交相輝映。在白天,宛如海天間懸掛的一幅繽紛明快的油畫;夜幕籠罩下,高科技光電技術(shù)把整個海岸裝扮得流光溢彩,恰似一幅絢爛奪目的山水畫在蒼穹中流動,又像是一片疊光涌金的海市蜃樓。
這里是青島的“湛山——八大關(guān)”風景區(qū)。
今天,在蓊郁蔥蘢、時尚典雅的海岸景觀中,有一座新的地標性建筑正拔地而起,它就是“青島海天中心”。它的前身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建成的青島海天大酒店,曾經(jīng)是青島極佳的海景綠色酒店。
每當在海邊的花崗巖人行道上駐足凝神,或站在寓室的陽臺上佇望這個“新地標”,不覺感慨系之。此時,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父親。
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純樸、善良、勤勞、忠厚。平日里,父親總是沉默不語,但他判斷起鄰里及家庭是非,極富情商,總能善解人意,“待人也輕以約”。他雖沒讀過書但稍識幾個字,家庭每遇到什么困難,總是想得很遠,用低沉的語調(diào)安慰道:“事情是在不斷變化的。”他雖不茍言笑,但偶有言談,也總不失幽默樂觀。
父親雖然是個農(nóng)民,卻有著自己的“絕活兒”。他會割玻璃,一塊厚達一厘米的方形玻璃板,他用那把嵌有鉆石的小小玻璃刀,嫻熟地稍稍用力一劃,整塊玻璃板就會毫發(fā)無誤地分離;他會給玻璃窗上油膩子,一塊軟如面筋的油膩子,他能雙手持握,拇指與食指“擰麻花”“數(shù)鈔票”般交替配合,左右兩臂同時開工,推動兩塊油膩在玻璃窗四周飛快旋轉(zhuǎn),然后用小小的油膩刀勻稱裁割,轉(zhuǎn)眼間,玻璃跟窗框就會嚴絲合縫,合二為一;他會給門窗桌椅刷油漆,他雖然沒受過專業(yè)的美術(shù)培訓,但卻無需用調(diào)色板,全憑經(jīng)驗,將幾種油漆倒在一個小桶里,用一根木棍不停地攪拌均勻,然后再不斷倒入適當油漆,就能調(diào)制出所需要的油漆色彩。現(xiàn)在,這些工藝都已實現(xiàn)機械流水化作業(yè),父親的各種“武藝”也就派不上用場。而這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卻是一個可以養(yǎng)家糊口的手藝。
父親出生在兵荒馬亂的年代,姐妹七個,他排行老三。七歲起就給地主家砍柴、放羊、放牛,受凍挨餓是經(jīng)常的事。為了能活下來,為了擺脫貧困,也為了接濟家庭,二十歲就只身一人背井離鄉(xiāng)“闖關(guān)東”。在長春、沈陽、哈爾濱,他拉過煤球,賣過菜,打過短工,最終在老鄉(xiāng)的幫助下,學會了油漆技術(shù),練就了割玻璃、上油膩等“絕活”。有了一份可以“闖蕩天下”的技藝,從此他整天背著個挎包出沒在東北城市的大街小巷……
在東北漂泊闖蕩了十幾年之后,父親又回到家鄉(xiāng),加入到轟轟烈烈“三線建設”中,之后又加入長達二十多年的人民公社大集體生產(chǎn)勞動。他從小就是個勤勞能干的少年,長大后,無論是參加集體指派的國民經(jīng)濟恢復建設工程,還是在后來的人民公社大集體的生產(chǎn)隊里勞動,不管是分配什么活計,也不管是多么苦多么累,他總是默默無聞、保質(zhì)保量地完成工作。跟大家一起干事,父親總是做得多,說得少,從來不知道什么是“吃虧”。
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后,百業(yè)待興,各地建筑隊異軍突起。父親又重新拾掇起自己的“家把什”,卷起鋪蓋,背起行囊,躊躇滿志地加入浩浩蕩蕩的建筑工隊伍。
父親的“新戰(zhàn)場”就是青島。他參與了當時對青島東部地區(qū)的城市擴張和重建工程。他說,到青島初期,重點參與了對當時大湛山村的重建和改造。重建和改造前的大湛山村,曾是太平山下的一個較大的自然村落之一,村民世代多以結(jié)網(wǎng)捕魚、播種耕地為生。一排排平房,一間間農(nóng)家小院和飄蕩在院落上的裊裊炊煙,使這個靜謐、古樸的漁村充滿詩情畫意,與周圍部隊建成的療養(yǎng)院形成很大的反差。村前田疇散落,海岸線邊是一片原始灘涂,春夏雉鷗成群,秋冬蘆花飄蕩。
在整個大湛山村重建和改造工程中,父親的得意之筆,是出色地參與完成了對海天大酒店的裝潢項目。父親被評為六級工,每天掙兩塊八毛五,這對一個貧困農(nóng)村家庭來說,已是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正是由于父親的拼命苦干,母親的勤儉持家,我家翻蓋了老房子,漸漸地,父母給我們兄弟三人各蓋了大瓦房。
現(xiàn)在的湛山地帶已今非昔比,她與典雅秀麗的“八大關(guān)”,與清波碧水的匯泉灣,與蓊郁蔥蘢的太平山已融為一體,一躍成為東亞避暑勝地和休閑中心。全國總工會青島療養(yǎng)院、海軍青島療養(yǎng)院等就坐落其中,而在這諸多療養(yǎng)院中,也曾留下父親的身影,灑下父親的汗水。
記得他講述那些療養(yǎng)院的情形,說里面住的都是杰出的社會人士,優(yōu)秀的科研人才。在父親的認知里,能在那里療養(yǎng)的人,都是為國家做出巨大貢獻的人。因此每每講述之后,他總會若有所思,很突兀地,壓低嗓門深沉慨嘆道:“唉!什么時候你能成才,為祖國做出大貢獻,你也有資格去那里療養(yǎng)了。那該多好!”
至今我還清晰地記著,父親說完這句話,便不再有下文。這一聲慨嘆,意味著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時的我,僅僅是個放了學就要割草、放羊的農(nóng)村少年。父親的話包含著怎樣的期許和意味,我并不十分理解。
1992年年底那個寒風刺骨的日子,我穿上了一身肥大的軍裝,離開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懵懵懂懂地坐著火車去了河南東部一個縣城邊的軍營。
緣于十幾年的鄉(xiāng)村生活,也緣于父母的言傳身教,聽話懂事、勤快能吃苦,大概是我這個農(nóng)村兵數(shù)得上的優(yōu)點。兩年后,我考上了軍校。軍校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野戰(zhàn)部隊工作,真正意義上實現(xiàn)了由一個兵到一名軍隊干部的轉(zhuǎn)變。在基層一線部隊鍛煉幾年后,懷著一種強烈的求知欲望,我再次考入西部的一所中級軍事院校,攻讀碩士研究生。研究生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青島駐地的一所軍隊療養(yǎng)院工作。而此時,父親已去世十余年了。
每當獨自漫步在父親曾經(jīng)揮灑過血汗的這片熱土的大街小巷、角角落落,他那聲低沉的慨嘆,如鐘鼓金銘,響徹耳畔。我很想告訴父親,我雖不才,但也一直在腳踏實地地努力著、前進著。取得的任何成績,都是我對父親那聲感慨的真切回應,在滾滾的時代進程中,我沒有被時代落下,更沒有辜負他的期望。
眺望晴空高樓不語,凝目大海浪涌云舒。父親的那聲慨嘆散落在歷史的塵煙里,飄蕩在廣袤的時空里,連成一串無盡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