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述濤:后河
每天一大早,從廬陵老街邊上的碼頭上起步,沿著古后河綠廊,穿過一個橋洞,來到水上樂園,再過一座廊橋,就見到“圓融吉安”的雕塑。然后繼續(xù)沿著雕塑邊上的“吉安綠道”一路往前,穿越的雖是同一座橋的橋洞,卻已是隔河相望。繞上一個彎,再上一座小橋,又過一個亭子,再上一座小鐵橋。我又能夠回到廬陵老街邊上的碼頭上。
從起點到終點,從終點到起點。不管我是從左邊跑,還是從右邊起步,最后的結(jié)果都會是一個樣,我都要回到了我一開始跑的地方。就如人生一樣,一個人總是要回到一開始來的地方,他才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初心在哪里。
在我跑步的廬陵老街碼頭邊上,一左一右兩座雕塑。一座展示的是依依惜別,離開家鄉(xiāng)時的情景,在分離的人群中,有婦人、孩子、老人,以及“一個包袱,一把傘,想要出去做老板”的雄心青年。另一座是“滿載而歸”的畫面,在一條烏棚船上,走來的正是當(dāng)年的那位青年,他身邊的仆人挑著火腿和賺來的金錠銀兩,正大踏步的要下船,而他看著遠(yuǎn)方的家,想著當(dāng)年的自己就是從這里上的船,走向遠(yuǎn)方。
一個人,從后河起步,坐著烏蓬小船進(jìn)贛江,入?yún)浅堑介L江,隨著水路一路往前走,一路往東向西。后來不管是到了江浙滬,還是云貴川。都是在異地他鄉(xiāng),都是從零開始。這些出去的廬陵子弟從一名最普通的學(xué)徒工或是店小二做起,這一生謹(jǐn)小慎微,漸成氣候,仍只盼著有一天衣錦還鄉(xiāng),回到起初來的地方,那才是自己真正的歸宿,那才是自己生命的原點。
在那個年代的后河,也正是蘇東坡筆下的后河,“此地風(fēng)光半蘇州。”在后河上人進(jìn)人出,船來船往。船,就成為了他們通向遠(yuǎn)方的翅膀。
在宋代,江西的造船業(yè)主要集中在洪、吉、虔三個州。由于漕運的需要,宋在洪、吉、虔、江等州設(shè)置造船場,北宋宋真宗時期各地造船的數(shù)量共計2634艘,江西省單吉、虔兩州就達(dá)1130艘,約占總數(shù)的43%,居全國第一位。南宋時,洪、吉、虔三州造船廠造船數(shù)達(dá)千艘以上,這足見當(dāng)年吉安的造船能力有多么強大。
說到船,我不由得又想到我的父親和大哥,他們當(dāng)年就在河?xùn)|的贛江邊上一個叫做“遂川造船廠”的工廠里面做工。他們也像今天的我一樣,從遂川到吉安,又從吉安回到遂川,只是他們?yōu)榱松?,而我更多的是為了理想。我們走得雖不遙遠(yuǎn),因為吉安到遂川的距離只有117公里。117公里的距離,自然是無法同當(dāng)年那些坐著小船,從古后河出發(fā),穿越一座又一座陌生城市的廬陵子弟相比,他們?nèi)ネ哪康牡?,也許是117公里的五倍十倍。但不管走得多遠(yuǎn),我們想要回到起初出發(fā)地方的心情,都是一樣。
每一回坐上從遂川到吉安,或是從吉安到遂川的汽車,我就覺得這是我的一種宿命。四十多年前,還在襁褓之中的我,被母親抱著奔波在這條路上。后來,我又無數(shù)次的奔波在這條路上。但每一回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并沒有在吉安停下過腳步,特別是在后河邊上,我更是一名匆匆的過客。我現(xiàn)在仍清楚的記得,有關(guān)于后河的印象,更多的來自于水溝前菜市場周邊的那幾個散發(fā)出臭味的小湖。后來更多是從遂川到吉安的路上一路走一路看到的后河,它彎彎曲曲在田地中穿行,它身體內(nèi)那像墨汁一樣的水正在肆意地流淌。在那個時期的我,并不知道這條后河有著厚重的歷史底蘊,更不知道蘇東坡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在后河上流連忘返,直把古后河當(dāng)蘇州。還有,這也是許許多多詩詞大家筆下的后河。
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一開始的后河是作為禾河入贛江的河道。北宋時期,從西面蜿蜒穿城而過,在東山與相山的谷口注入贛江。那個時期的后河成為了吉州城里最美最動人的一條內(nèi)河??删褪沁@條最美最讓人心動的后河,在解放后的幾十年里卻成了老舍筆下的《龍須溝》一樣無人管無人修,后河,成為吉安人心里永遠(yuǎn)的痛。
怎么辦,什么時候才能讓后河回歸到它最初的美麗?我相信沒有人能夠給出答案。后河,仍是一日日的不堪入目,仍是垃圾堆滿湖面,惡臭迷漫天空。
等到真正能給出答案,是在新的世紀(jì)之后,當(dāng)我們一個個急吼吼往前奔跑的人,忽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迷失了方向。當(dāng)我們放慢腳步,以至停下歇一歇的時候,才開始真正明白,我們需要的是金山銀山,但我們更需要綠水青山。
改變也就從這時候開始,去淤疏浚,護岸砌堤,既要小橋流水,又要有江南風(fēng)貌。整整花了十五年的時間,從“南湖懷古”、“廬陵夜曲”、“柳岸春蔦”,一直到“唐宋遺風(fēng)”、“吉州晨曲”、“雪岸聞香”等景物的設(shè)置。這才終于有了我現(xiàn)在天天在行走中的后河,有了一種行在山水國畫中的感覺。
現(xiàn)在,當(dāng)我在后河中行走,我會盡量放慢腳步,放慢腳步,生怕自己有一天走得太快,靈魂落到了后面,我又要慢慢的等它。在從前,每當(dāng)我在一個個庸俗無比的日子拉鋸一樣,鋸得我的心鮮血淋漓的時候,我就無比向往,那種能讓我拋開生存那只惡狗,放慢腳步,尋回初心的生活。
這時,后河邊上站著的一位老板向我發(fā)出邀請:“來我這里吧,我讓你放慢腳步寫作!”就這一句簡單的話,打開了我的心結(jié),讓我來到了后河邊上的廬陵老街。
廬陵老街,一條充滿了人文與良知的老街。設(shè)計這條街的人,正是邀請我來的那位老總。他從吉安起步,到了上海,然后走向世界。他的這段人生之旅,讓他在收獲黃金白銀的同時,也收獲了焦慮。他說,我的事業(yè)做得越大,越是成功,我卻越是不明白自己到底需要什么?于是,他回到了后河邊,并決定投入畢生所有,為廬陵大地上打造一個文化符號。
我在想,這人和人需要緣分,人和一條街也需要緣分。我在后河邊上,在廬陵老街上,又開始不斷地尋找生活中的意義,這種意義,就是我在不斷地尋找與糾正之間,才猛然發(fā)現(xiàn),我們所有人其實尋找的,就是最初出發(fā)時的勇氣和希望。這也許是改革開放 40年,我們中國人最偉大的地方。我們敢于正視自己,敢于回到最初出發(fā)的地方,尋找答案,真正知道我們到底需要什么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