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8年第4期|李平原:從城市到心碎的距離
【作者簡介】李平原,出生于1970年,內(nèi)蒙古臨河人。內(nèi)蒙古作協(xié)會員、內(nèi)蒙古大學第八期文研班學員。散文、小說散見《巴彥淖爾日報》《西部風》《河套文學》《草原》《作家》等各類報刊雜志及網(wǎng)絡平臺。中篇小說《除蟑記》曾在“江山文學網(wǎng)”連載;出版有長篇小說《生來彷徨》《圐圙記》等。
河套平原夏日的夜晚蛙鳴蟬叫,很是熱鬧。許三年睡不著,從老婆肉嘟嘟的胳膊下爬出來。老婆四仰八叉睡得香,完全不受睡前許三年給她口傳心授的關于轉(zhuǎn)包土地的惆悵影響。她一直是這樣的性格,事兒不到跟前不想,許三年怕她不想,提前說出來讓她拿主意,她還是睡覺優(yōu)先,根本不替許三年分擔。
許三年明明睡得好好的,一聲蛙叫把他驚醒。他睡前老婆在沉思,他以為老婆會在第二天拿出一個決斷,但他醒來發(fā)現(xiàn)老婆早就與周公約會去了。他有些生氣,下地時故意發(fā)出很大的聲音,甚至喝完水故意摔了一下缸子,老婆依舊紋絲不動。許三年走出家門,像幽靈一樣在院子里轉(zhuǎn)悠,驢子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把大白豬驚醒了。大白豬“吭哧吭哧”跑到豬食槽邊看了看,又返回去臥倒。豬棚上面的太陽能光纖板閃爍著銀色的光芒,還有驢圈上的、屋頂上的,所有的光纖板在黑夜都給人以光明的遐想。許三年面朝大屋,環(huán)視大屋的輪廓,突然覺得放棄這些去城市生活是錯誤的。他想起前日與兒子的對話:
“二孫孫是給你生下了,你們得去幫忙照看?!?/p>
“讓你媽去?!?/p>
“你也得去,兩個孩兒,一個人看不住?!?/p>
“你媳婦兒呢?”
“她忙,年薪幾十萬不能耽誤?!?/p>
“可我們也不能把家丟下進城吧?”
“二胎是你們讓生的,況且現(xiàn)在哪家老人不是為兒女做出犧牲?”
……好,犧牲!”
犧牲就是丟下這棟大屋,夏不開窗冬不供暖,任由它荒敗下去;犧牲就是把驢子、豬都賣掉,把光纖板拆下來送給鄰居;犧牲就是進城享受天倫之樂,然后偶爾回村看看。這種與故土分離的犧牲已經(jīng)有好幾位村友做過,他們幾乎是拋家舍業(yè)地跟隨兒女進城去,過了幾年,地荒了,房子快塌了,人也老了,又顫顫巍巍地回來了。回來什么也不說,只說“葉落歸根”的話。只有南大爺說出大實話,他說:“孫子哄大了,老人沒用了,趕快消失!”南大爺說這話的語氣有點像癟氣球,既沒有主語也沒有人稱,像是自說自話。許三年心里明白,進城的老人都有委屈,但不能說,因為過年過節(jié)和閑暇的時候,孩子一家還會紅火熱鬧地回來,天倫之樂繼續(xù)延續(xù)。
“老許、老許……”老婆趴在窗臺上喊。
許三年咳嗽一聲:“半夜三更喊什么?”說完覺得不妥,又說:“你不是睡得死豬一樣么?”
老婆也走出來,說,“我其實沒睡著,一直想那事呢?!?/p>
“想好了嗎?”許三年看著被月光照得清亮的老婆的臉問。
“想好了。地,包出去!咱,進城!”
“什么?你真決定了?”
許三年沒想到一向綿軟的老婆只經(jīng)過半夜,而且還是在半夢半醒之間就做出如此重大的決定。他心里愧責不安,他是實在無法做出取舍才把包袱丟給老婆的,有什么辦法呢?他不能得罪兒媳婦,落個不受累、自逍遙的名聲。
“我們不能落下壞名聲。”老婆說。
“世人評判的標準真奇怪?!痹S三年說。
“去吧!不管世人,只管我們自己?!崩掀耪f的話很有哲理性。
一旦拿定主意進城,許三年反倒不糾結(jié)了。他感謝老婆做出了決定,決定是一個家庭的方向舵,驗證一個決定對與錯至少需要三個月,許三年決定先進城待三個月。
兩人合計好后,進屋睡覺。第二天一大早,許三年打電話告訴兒子他們的決定。兒子高興地把聲音提高八度,似乎是故意讓媳婦聽,果然,兒媳婦奪過電話筒,用甜美的、經(jīng)過城市過濾的口吻說:“我們一家終于團圓了。”
兒媳婦的話更加堅定了許三年老兩口進城的決心。他們當下放出風去,看誰家要光纖板,免費送。豬和驢子他們定了個底數(shù),相當于底價出售。以上一系列東西很快被村民哄搶,村民殘忍地把豬從圈里趕出來,給它脖上套一根繩,拉回去。驢子倒是以昂揚的姿態(tài)走出去的,但不久它就被新主人宰殺,據(jù)說這頭驢子的大骨所有村民都吃過。許三年因此再不愿回村,他時常夢見這頭驢子眨巴著大眼睛埋怨他。
城市的生活緊張而忙碌,許三年和老婆分工不同,各有崗位。老婆專管兩個孫子,外加洗衣服做飯。許三年主管后勤,采購洗碗外加遛狗。許三年不明白兒媳婦為啥還要養(yǎng)只狗,家里夠亂的了。兩個孫子一個三歲一個剛滿三個月,他們每天一拍屁股去上班,留下一個亂糟糟的家得由他幫著老婆收拾。那狗一刻也閑不住,拉屎拉尿沒有規(guī)律,想在哪兒拉在哪兒拉。更可氣的是,它在沙發(fā)上尿過一泡尿,以后就把沙發(fā)當廁所了,從地上跳上沙發(fā),腿一撇,一泡。許三年不許它往沙發(fā)上尿,看著它,它憋得坐臥不寧也不去外面尿,等許三年一個不小心,跳上沙發(fā)迅速完成。許三年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晚了,滿家的尿臊氣。許三年出去遛狗的時候萌生了把狗丟棄的念頭,他放開狗脖繩,讓它盡情跑遠,然后自己一個人回家??善媪斯至耍人叩介T口,狗也回來了,還依依不舍地蹭蹭他的褲腿,以示“不要丟下我”之意。
除了狗,許三年對兒子兒媳當甩手掌柜也不滿。他們的應酬實在多,名目繁雜,一日兩攤兒。有時還相互攙扶著回來,倒頭就睡。二孫孫在不該斷奶的時候強行斷奶,奶粉吃不飽,整夜睡不安穩(wěn)。“要不,”老婆說,“讓他含我的奶吧?!痹S三年說:“你的又干又癟沒有奶水,孩子不認?!崩掀旁囍涯填^塞進孩子嘴里,孩子立刻一把抓住,小嘴貪婪地吮吸。吸了一會兒沒吸到奶水,“哇”一聲哭了。不過他的小手還是不放開,哭哭吸吸,慢慢也就習慣了。
一眨眼,許三年在城里住了三個月,三個月他竟與狗斗爭了,終于把它導入正途,訓練得彬彬有禮,大小便在門口“哼哼”,一開門,自己跑出去解決。二孫孫徹底愛上了奶奶的癟奶,有一次兒媳婦給他喂奶他居然大哭不止。
三個月后,兒媳婦給他們制定了幾條新規(guī):一是和孩子們說普通話;二是少跟鄰居嘮嗑;三是減肥。說到減肥,許三年認為老婆太不像話了,短短三個月時間她竟然長了25斤肥膘,走起路來地板“吱吱”響。兒媳婦說:“馬無夜草不肥,您晚上那頓別吃了。”她解釋說:“我也吃得不多呀,晚上不吃心空落落的?!痹S三年聽了她們婆媳的對話,心里隱隱有些不爽,夜里睡下,他對老婆說:“她怎么能把婆婆比喻成馬呢?”老婆卻不以為然:“不是毛驢就行!”“毛驢”二字使許三年徹夜難眠,他又想起自家那頭驢,不知它是怎么眼睜睜看著屠夫走向它,把明晃晃的尖刀刺入它脖子的。它倒地之后,那種未死將死的心情是怎樣的?那一刻,它一定非常恨他。他也恨自己,為什么非要賣掉它呢?主人都不要的驢子誰會在乎它?發(fā)達社會,這是所有驢子的歸宿。許三年越想越凄涼,干脆披衣下床到陽臺去靜心。
生活如常而矛盾不斷,矛盾之重是許家全家發(fā)起了聲勢浩大的說普通話運動。兒媳婦說:“我總結(jié)了,要想影響孩子,我們大人之間必須也說?!本o接著她清了清嗓子,對許三年說:“爸爸,晚上您不要在陽臺偷著抽煙了?!痹S三年驚愕地看著兒媳婦,不知她怎么發(fā)現(xiàn)的。此刻他需要用一句普通話跟兒媳婦有一個簡單的交流,至少說說是因為想驢子才吸的煙,但是他張了張嘴,卻無法從舌頭上找到說普通話的那個音調(diào)。他捅了老婆一下,讓她替他說,老婆說:“你爸失眠了,偶爾吸一根?!痹S三年點點頭。兒媳婦又說:“爸你不能不說話,得和孩子交流,否則孩子容易自閉?!痹S三年“哎、哎”了兩聲。
此后,許三年開始說蹩腳的普通話。大孫子指著西紅柿問:“那是什么?”他說:“洋柿子。”大孫子問動畫片里的白雪公主是誰。他說美女。于是有一天,大孫子指著拿紅蘋果的白雪公主對媽媽說:“美女要吃洋柿子?!眱合眿D氣得臉都綠了。孫子無形中出賣了爺爺?shù)牟痪礃I(yè),為此兒媳婦加強了對家人普通話的訓練,每天上班前給許三年兩口子布置“作業(yè)”———讀報紙,說一舉兩得,還可以點燃孩子學習的熱情。半年住下來,許三年兩口子“業(yè)務水平”都有所提高。不過,讓小孫子吃干癟奶的事一直隱瞞著。小孫子小小的人兒就已經(jīng)顯出聰明,媽媽在時他只要媽媽的,媽媽不在才退而求其次要奶奶的,并且十分貪婪,一刻也不停手。大孫子嫉妒,有時全家人看電視時會突然冒出一半句對弟弟一人占兩奶的不滿,幸虧大人多半把他的話當成他玩耍的囈語,沒人注意聽,他說得沒意思,后來也就不說了。
家里待久了,許三年的腦子有些退化,他去超市采購越來越不會算賬,想當年他可是村里有名的“算得快”,就連老會計用算盤也算不過他。對于這個優(yōu)點,兒媳婦是崇拜他的,要求他把大孫子也調(diào)教成“算得快”。他不知如何教,他這個本事是天生的,沒人教。他對100以內(nèi)數(shù)字有一種奇特的組合方法,具體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F(xiàn)在,他推著超市的鋁制小推車,小推車里放著照單子買的生活用品,走到收銀員面前。收銀員一件一件掃碼,電腦上出現(xiàn)貨品的名稱和錢數(shù),以前許三年看完這些數(shù)字,腦子里就能蹦出總和,現(xiàn)在他很麻木,用當下一句時髦的話說是大腦秀逗了,他不是沒算是算不出來。
“完了完了。”他回家對老婆說,用普通話說的。
“咋?老房子著火了?”老婆也用普通話說。
“啊呀,咱倆就不要酸了,說會兒家鄉(xiāng)話吧?!痹S三年說。
老婆瞅了一眼在客廳玩耍的大孫子,悄聲說:“別讓孩子聽見。你說,什么完了?”許三年一屁股坐在開放式廚房的椅子上,下意識地去兜里掏煙。老婆拍了他一下:“干啥?你又想受批評了?”許三年撇撇嘴:“沒有,兜里沒裝煙,習慣了?!彼^而說:“我完了,現(xiàn)在什么也算不出來,特異功能消失了。”老婆不以為然:“消失就消失,現(xiàn)在是在城里,沒人看你瞎顯擺?!痹S三年看著老婆的臉,她過去對他是崇拜的,現(xiàn)在崇拜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鄙夷和不屑。許三年一陣悲哀。
悲哀驅(qū)使許三年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為了證明自己寶刀未老,許三年開始在半下午老婆和兩個孫子無休止午休的時候,下樓去和一幫老頭老太聊天。他會在別人聊新聞時見縫插針一小段自己在農(nóng)村的算得快經(jīng)歷,老頭老太們唏噓贊嘆。許三年得到些許滿足。后來索性告知老婆,他需要每天半下午下樓透透氣。老婆沒說什么,不過叮囑他:“小心兒媳婦查崗!”他不擔心這個,兒媳婦忙著哩,不會在那個點兒回來。
于是,許三年的城市生活多了一項下樓放風的內(nèi)容。據(jù)說人上了年紀,還是離不開集體的浸潤,那些周圍幾個社區(qū)的老頭老太們,把樓下的一處空地占為己有,居然有人搬來家里的舊沙發(fā),舒服地坐在上面曬太陽。每天下午三點以后,他們在這里像麻雀一樣“開會”。
他們彼此寒暄“等死隊快樂”,有人提出異議“我們是夕陽紅”。許三年看到他們,想起村里的老哥們兒,他們也喜歡隨著陽光挪地方,他還聽說南大爺去世了,死在陽光充足的墻根下。兒女們把他的尸首拉到城里風光大葬,請了很多有頭有臉的賓客,把收的禮金全部砸在園林墓地上,南大爺?shù)墓腔野卜旁诤廊A的巢穴里。那是五世墓穴,南大爺是南家首位。南大爺哄大的孫子在眾人的注目下,按照新式禮節(jié)鞠了三個躬。孫子彎腰時女朋友說“看這邊”,“啪嗒”給他拍了一張照片。一分鐘后,南大爺?shù)膶O子發(fā)朋友圈:我在沉痛悼念爺爺。配圖。后綴是三個流長淚的表情。
有老婆打掩護,加上許三年對兒媳婦行蹤的判斷,許三年每天至少有兩個小時是自由的。老婆把兩個孫子一邊一個摟著,睡漫長的、太陽將近西斜的午覺。老婆說孩子太頑皮,夜里不早睡,必須把這覺補足。許三年想說正因為這一覺太長,他們夜里才不睡。不過他沒說,他已經(jīng)貪婪地愛上半下午的陽光和聊天。
那天如常。下午兩點四十五分,許三年看見老婆孫子睡得熟,悄悄貓腰穿上鞋走出家門。這處空地就在他們這棟樓下,他們的樓道門正對著空地,家里若有兒媳婦突然回家等緊急軍情,許三年完全可以“化險為夷”。聊天大隊沒有說話限制,老人們東一句西一句,重大新聞中夾雜著家長里短和喜嗔怒罵。一會兒是哄笑,一會兒是哀嘆,一會兒又是集體討伐……突然一陣嘈雜,有人往后面跑去。有好事的老人背抄著手,轉(zhuǎn)過去看。不愿動的沒動,反正一會兒就有新聞送達。果然沒過幾分鐘,一個老頭氣喘吁吁地跑來:“老許,快,你孫子從樓上掉下來了?!?/p>
“哪個老許?”
“算得快老許?!?/p>
另一個老許說:“嚇死我了!……不對呀,我孫子上學去了?!?/p>
許三年說:“我的兩個孫子和他奶奶睡覺呢?!?/p>
老頭說:“沒錯,就是你家,從后窗戶掉下去的!”
許三年拔腿就跑,跑不動,兩個老頭架著他跑。
樓后已經(jīng)聚集了好多人,他們腳下的石子小徑上有一攤血。許三年大腦一片空白,他往八樓他家的窗戶看了一眼,看見老婆半拉身子耷拉在窗臺上,胳膊軟軟向下,暈死過去了。許三年也暈死過去了。
一周后,許三年和老婆回到農(nóng)村的家,拿走光纖板的鄰居主動把光纖板送回來,幫助他們安好。買走驢子和大白豬的鄰居像犯了錯的小學生,一字排開站到他們面前,一個代表說:“驢和豬都到了壽限,殺了吃了。你們放心,年下我們的殺了送你們一扇。”許三年什么也說不出來,老婆咧開嘴無聲地哭泣。
河套平原的初冬一片靜寂,許三年睡不著,從空蕩蕩的客廳走出來。老婆患了失眠癥,他們分房睡。許三年在院子里徘徊,驢圈空了,豬圈也空了,許三年回來了,他的特異功能徹底消失,他和兒子兒媳婦的關系岌岌可危。
許三年的心在暗夜里針刺一般疼。
老婆走過來靠在他身上:“我們后半生怎么過?”
許三年噙著眼淚說:“我們自己過!”
許三年的眼睛像河套平原三月開凌的黃河水,嘩啦嘩啦地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