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8年第4期|陶純:我的兩個戰(zhàn)友(選讀①)
有一天,年輕女作家小夏有些忐忑地叫住我說:“陶老師,昨天下午,我在龍山公園遇到一個人,那人五十來歲,穿一身軍隊的迷彩服,眼神好像不大對勁,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說啥,后來他唱起軍歌,嗓門挺大。別人問他話,他也不搭理。我老覺得,那人像您一個老戰(zhàn)友……”
我擺擺手,示意她不要說了。小夏像做了什么錯事,頭一低,拎上包跑掉了。
下午,我從市文聯(lián)大樓溜出來,沒坐車,步行沿著喧鬧的街道,朝龍山走去。馬路對面有一個壯闊、整齊的院落,那是原軍區(qū)機關(guān)所在地。軍區(qū)大院和市文聯(lián)相隔不遠,里面有我的老戰(zhàn)友,以前我常進去,現(xiàn)在聽說改換了門庭,變成某某戰(zhàn)區(qū)了,因為老戰(zhàn)友退休,我有半年多沒邁進這個大院了,所以具體情況我也不得而知。
原軍區(qū)大院過去不遠,就是龍山公園。龍山是我們這座城市的制高點,山上郁郁蔥蔥,滿山遍野都是松林和白楊,市民們喜歡到這個地方來遛彎鍛煉,這里每天都人氣旺盛,歌聲喊聲不斷。我沿著青石板鋪就的臺階,朝山上走去。快爬到半山腰時,就聽到前方的松林里,有個熟悉的嗓門在吼歌。路邊樹下有幾個老頭老太在交頭接耳議論什么。
不用說,就是他了。
其實,小夏對我講的時候,我就猜到是他。
他叫李和平,我最親密的戰(zhàn)友之一,曾經(jīng)是軍區(qū)宣傳部長,大校軍銜,現(xiàn)在變成了老百姓,而且是老百姓眼里的異類……
1982年春夏之交,原84軍政治部在軍直教導(dǎo)隊舉辦了一個新聞報道培訓(xùn)班,前來學(xué)習的都是各基層單位的年輕干部,每團一到兩個名額,學(xué)員須有一定的文字功底,熱愛新聞報道工作,上級殷切希望這些苗子日后能夠成為各單位的新聞骨干。
我本是A師政治部宣傳科電影組的放映員,彼時剛從軍區(qū)步兵學(xué)校畢業(yè)回來,還沒有任命職務(wù),依慣例我得下連當排長帶兵。而我想留在師部,當電影組長也行,在師部文化站當個干事也行,圖個輕松自在。聽說軍里要辦這么個學(xué)習班,就去找宣傳科長磨嘰,終于爭取到一個名額,盤算著先混過三個月再說。
歡天喜地到教導(dǎo)隊報到,房間里已經(jīng)有一人先我而至。此人中等個頭,面相白凈,吐字清晰,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一看就是個軍中秀才。果然他自我介紹說,他名叫李和平,B師步兵三團宣傳股副連職干事,兼職新聞報道工作,已經(jīng)有數(shù)十篇稿件被軍報、軍區(qū)報社等新聞單位刊用。
一個房間住三個人,另一位當天遲遲未露面,第二天上午才匆匆趕來,學(xué)習班已經(jīng)開課,他少上了半節(jié)課。此人一進教室我就料到,他是我們同一個宿舍的??瓷先ニ幸幻装说膫€頭,身板筆挺,濃眉方臉,面相忠厚,稍顯木訥,有個標準的軍人模樣。午飯后回到宿舍,這位名叫張無私的后到者介紹說,他是安徽人,C師警衛(wèi)營一連的排長,本來是他們連副指導(dǎo)員來學(xué)習,可是昨天正要來報到,突然接到電報,老婆早產(chǎn),副指導(dǎo)員趕回河北老家了,營里請示師里后,臨時把他派來頂替。他搓著大手,坦率地說:“我是來充數(shù),咱干別的還行,就是玩筆桿子不靈。”
后來的事實證明,張無私不是謙虛。
四十七個同學(xué)里面,若論文筆,李和平似乎是最棒的,他個人也自信滿滿,一副舍我其誰、當仁不讓的樣子,除了我內(nèi)心有些不大服氣外,其他人都是這么認為的。噢,忘了介紹一下我自己——我是龍城人,打小就熱愛文藝,琴棋書畫吹拉彈唱都會兩下子,尤其愛好寫詩,上高中時就在《龍城青年》雜志上發(fā)表詩作,曾在學(xué)校引起過不小的轟動,高中畢業(yè)特招入伍,被選到A師電影組工作——電影組的幾個放映員個頂個都是小能人,沒有兩把刷子是進不來的。入伍后,我寫詩的熱情不減,前前后后在軍區(qū)報紙上發(fā)表過十幾首短詩,在師里也算掙到了一點名氣,有一件事為證:我名叫陶魯,特喜歡聶魯達的詩,不知從何時起,有人給我起了個綽號——陶魯達——把我跟大詩人聶魯達聯(lián)系到一起,對此,我不僅不反感,反而沾沾自喜,暗暗得意,做夢都想當中國的聶魯達。正因為有這些特長,我被師里推薦上軍校提了干。寫詩,當詩人,在那個年代,用如今的話說,那叫高大上、帥、酷!不像現(xiàn)在,你說某某是詩人,那跟諷刺挖苦他差不多。在那時,我一個有點名氣的詩人,跟他們這些搞新聞報道的人相比,誰高誰低,還用說嗎?在本人眼里,新聞報道,無非是寫點豆腐塊、蘿卜條,要文筆沒文筆,要才華無才華,有什么值得顯擺?
當然,我并不是有意貶低李和平們,我只是內(nèi)心自我感覺良好。半月后,三人混熟了。一個月后,三人已經(jīng)熟得不能再熟了。李和平知曉了我的成色,在我面前不再托大,他與我,就算是惺惺相惜,彼此佩服吧,關(guān)系迅速推進。至于張無私,他永遠是那么謙恭,臉上掛著善意而自卑的微笑,把掃地、拖地、打開水、擦窗戶之類的雜活,全包了。輪到我和李和平出公差,比如幫廚什么的,他也是搶著去。他說自己來這里純粹受罪,他以后也不可能搞報道寫稿子?!拔ㄒ坏氖斋@是,認識了你們兩個大才子?!彼芍缘卣f。
說心里話,我和李和平?jīng)]怎么把張無私放眼里。那時的部隊,像他這樣老實巴交的人很多,你看不出他有多大前程。有一天,李和平揶揄道:“無私呀,你都有哪些拿手的?亮一下給我們瞧瞧嘛?!睆垷o私吭吭哧哧想了半天,竟然冒出一句:“我喝酒可以。”
這話把李和平和我逗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幾天之后,培訓(xùn)班搞了一次聚餐,大伙把目標對準我和李和平這兩個所謂的大才子,輪番過來敬酒,我二人都不勝酒力,很快繳械投降,洋相頻出,要不是張無私站出來保駕,我二人是下不來臺的,結(jié)果就是,他當場把自己灌醉,幾乎不醒人事。我和李和平把他架回房間,他一邊走一邊吐,搞臟了我們的鞋和褲腿。其實他的酒量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大,也就半斤多的樣子,只不過是他人實在,敢喝,不要命罷了。
第二天早晨起床,我發(fā)現(xiàn),我們臟了的鞋子和褲子,都被他連夜洗涮清理干凈。這讓我二人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
培訓(xùn)班臨近結(jié)束時,我心血來潮,突然冒出個念頭,說:“和平、無私,咱們仿效桃園三結(jié)義,搞個軍營三結(jié)義,好不好?”
張無私積極響應(yīng)。李和平略一猶豫,最終點了點頭。我們都笑了,笑得特別開心。
三人都是1958年出生,1977年入伍,李和平月份最大,張無私次之,我最小。我總結(jié)說:“古有劉關(guān)張,今有李張?zhí)?,哥仨以后就是鐵桿兄弟了!”
說起來,我們?nèi)诵愿皴漠?,文雅老成的李和平確實有點像劉備;忠厚能干、相貌堂堂的張無私蠻像關(guān)羽;我雖愛好詩文,本應(yīng)儒雅一些,但我為人做事粗粗拉拉,大大咧咧,缺乏心機,性格使然,倒更像張飛。
散伙的前一天,李和平作為老大,主動到營區(qū)門口的小飯館置辦了一桌酒飯,既是慶祝兄弟結(jié)義,也是為了告別。喝到高興處,“茍富貴,勿相忘”之類的話,重復(fù)了無數(shù)遍。酒足飯飽,覺得還不盡興,便冒雨跑到一塊莊稼地里,手挽手吼起《戰(zhàn)友之歌》——
戰(zhàn)友戰(zhàn)友親如兄弟,
革命把我們召喚在一起,
你來自邊疆,
他來自內(nèi)地,
我們都是人民的子弟……
我們相約,五年后,到軍部聚齊。軍部所在地陽城,是一個繁華的地級市,交通便利,生活條件優(yōu)越,是個居家過日子的好地方,基層的兄弟最想去的地方就是軍部,感覺那地方就跟天堂一般。
五年不到,我和李和平實現(xiàn)了當初的志向,先后調(diào)到了軍部。
李和平最先調(diào)過來。從培訓(xùn)班回到團里不到一年,他就因為上稿多,成績卓著,先是被B師宣傳科要了去。三年后,軍宣傳處又盯上了他,想調(diào)他過去當教育干事,也就是說,不再讓他搞報道,而讓他改行寫公文材料。
這時候的李和平,相當春風得意,據(jù)說不光是軍宣傳處看上了他,干部處也在考查他,他炙手可熱,面前的路子很寬。大凡腦袋清醒點的人都知道,干部處是管干部的,職能相當于地方的組織部,是最有實權(quán)的部門,能邁進去,近水樓臺,好事落不下,想不上去都難,厲害呀!應(yīng)該毫不猶豫去干部處。
但是,李和平卻出人意料地選擇到宣傳處報到。他的理由是,到干部處當干事,只能填填表格打打電話,他的文字功夫會荒廢掉;到宣傳處才有用武之地,至于改行寫材料,他不但不怕,反而很樂意接受新的挑戰(zhàn)。
多少年之后,提起這件事,張無私感慨道:“清高害了他,他錯過了人生最好的機會之一?!庇终f:“光會耍筆桿兒頂什么用?會辦事才頂用,來干部部門,才能夠多交朋友多辦事?!倍矣浀?,張無私曾經(jīng)很羨慕我們這類耍筆桿子的秀才,看來人的世界觀是不斷變化的。
我是踩著李和平的腳后跟來軍部的。在A師當了四年多的電影組長,我厭倦了,煩了,想換個環(huán)境。當然,這一時期我發(fā)表的詩歌也越來越多,屬于狗掀門簾,不時地露一小手,混成了本軍乃至軍區(qū)的文化小名人。恰逢軍宣傳處下屬的文化站缺人,我稍一用力,就調(diào)了過去——那個年月,會寫點文藝作品還是挺招人喜歡的,不像現(xiàn)在,你得藏著掖著,生怕別人知道笑話你。
就這樣,李和平和我都成了軍宣傳處的人,不同的是,他在機關(guān),我在下屬單位。
年底,就在我們都認為張無私拖了后腿時,有一天,他給我和李和平分別打電話,說他馬上要過來。
后來了解到,張無私調(diào)到陽城,頗有戲劇性。此前他在C師司令部軍務(wù)科當隊務(wù)參謀,不顯山不露水,這個崗位能混個科長就算不錯,更難有往上級機關(guān)調(diào)動的機會。
但是,他抓住了一個不是機會的機會。
軍里楊政委帶工作組下到C師搞調(diào)研,每天楊政委的座車都數(shù)次經(jīng)過營門口,他總是見一個青年軍官站在警衛(wèi)戰(zhàn)士身旁,此人身材高大,相貌不凡,目光專注,腰板筆挺,敬禮的動作剛勁有力,一點不比儀仗兵差。遇到的次數(shù)多了,楊政委就問同車的C師領(lǐng)導(dǎo),這人是誰。師領(lǐng)導(dǎo)看首長很欣賞這人,自然墊了不少好話。
據(jù)說,楊政委離開C師那天,凝視著一如既往頂著北風站在營門口、身上落滿了積雪的張無私說,在軍部,我就沒見哪個人動作有他好,把他調(diào)軍務(wù)處吧。
就這樣,張無私趕在新年的鐘聲敲響之前,來軍部報了到。
在向張無私表示祝賀之后,李和平卻又對他頗有微詞:“就憑會敬個禮,就能調(diào)到軍部?這也太那個了!”
唯有我清楚,為了練好敬禮這個動作,張無私下了多大功夫。有一年我去C師找他玩,房間里找不到,有人告訴我,他在操場上練呢。外面下著雨夾雪,我以為他練習踢正步,到了操場發(fā)現(xiàn),他在練習敬禮。天氣寒冷,呼氣成冰,雖然他原地不動,卻是渾身熱氣騰騰。我問他:“你怎么不練正步?”
他說:“練正步有什么用?我又不到天安門閱兵。你們筆頭子硬有飯吃,我會什么?我得想點自己的招?!?/p>
“你練個敬禮,頂屁用!”我不屑一顧。
他咧嘴笑笑,憨憨地說:“管他有用沒用,先練好一門功再說,等到有用時再學(xué),就趕不上趟了?!?/p>
果然讓他趕上了一回??磥頇C會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這話一點沒錯。
不管怎么說,三兄弟齊聚軍部,可喜可賀。
而這時候,我們84軍經(jīng)過整編,番號變成了第84集團軍。
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事情,接踵而來——有一天,張無私給我打電話說,他馬上要調(diào)整到司令部辦公室,給政委當秘書。
楊政委選他做秘書,在機關(guān)曾經(jīng)引起不小的轟動,很多人想不明白,就連我們的老大李和平也想不通——你看吧,他不能寫不能畫,嘴皮子也笨,著急上火時還有一點點結(jié)巴,他憑什么到首長身邊?或者換句話說,楊政委看上他哪一點了?
起初我也是有點懵。但我相信首長不會隨便用人,首長自有首長用人的原則,首長一定是高明的。漸漸地,我想通了一點:張無私缺點是不少,但是優(yōu)點也不少啊!我對李和平說:“你瞧,無私忠厚老實,吃苦耐勞,嘴巴嚴實,心也細致,楊政委看中的,也許就是這個吧?”
李和平輕哼一聲:“我更愿相信傻人有傻福?!?/p>
他剛當上政委秘書那一陣,很多人等著看他笑話,看他怎么出洋相。作為兄弟,我與和平也著實為他擔心。有一天,我們湊到一起喝酒,我把擔心說了出來。他便講了兩件事情給我們聽。
其一是,跟上首長,應(yīng)酬多了,為了提高自己的酒量,更好地為首長保駕護航,每天晚上臨睡前,只要身體允許,他都要空腹喝上大半瓶,然后倒頭睡覺,這樣練了一陣,酒量已大有進步,喝一瓶不在話下,喝兩瓶也不至于出洋相。本來他就實在,酒風好,即使喝倒,也從不耍奸使滑,所以政委已經(jīng)好幾次在重要場合夸獎他說,酒品即人品,你們都要向無私看齊。
其二是,首長就餐時,他十分注意觀察——菜上來,首長愛吃哪一口,盤子里的菜,哪一種剩的多。以后再陪首長參加宴請時,他心中有數(shù),首長愛吃的菜,多給他布一點;不愛吃的,不給他夾。為此,政委對他很滿意。
聽到這里,我算放心了。和平微微一笑說:“侍候人,真不簡單哪!我是干不來,打死也干不來。還是安心寫自己的破文章吧?!?/p>
我知道和平打內(nèi)心里是不大瞧得起無私的,一直瞧不起。本來我二人與無私走的是不同的道路。路是路,橋是橋,各走各的道,世界很豐富的,這都正常,只要兄弟情誼永遠在,就可以了。
給楊政委當秘書的頭兩年,張無私可謂風光一時。軍里主要是楊政委說了算,他這個秘書自然跟著吃香。他很快調(diào)了正營,本來他職務(wù)比李和平慢一級,現(xiàn)在竟然跑到了和平的前面,更是把我遠遠甩在后頭。我當然不在乎這個,只要多給我一點自由,讓我多寫點詩,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詩人嘛,就得有超然物外的稟性。
但李和平是在乎的。我們身邊很多人都在乎。
一天,談到無私坐直升飛機一般的進步,和平說了這么一句話:“一時之功在于力,一世之功在于德?!憋@然,他話里有話,對無私是有看法的。
憑良心說,無私并沒有因為是首長身邊人而張狂,尾巴夾得還算緊。但是因為他調(diào)級夠快,扶搖直上,把同齡人壓在身下,因此在別人眼里,他就是不一般。他再謙虛也是假的。
張無私風光的時候,也正是李和平最難熬的時光。
和平搞新聞報道,相當成功,集團軍數(shù)得著,但是讓他另起爐灶,轉(zhuǎn)而寫公文材料,起初他認為沒有什么能難住他,不過是下這張床上那張床的問題,實際上并不是那么簡單。
頭兩年,他寫的材料一直不過關(guān),從處長到政治部主任,再到副政委、政委,都對他甩過臉子,領(lǐng)導(dǎo)原本想把他作為材料大王培養(yǎng)的,后來發(fā)現(xiàn),他似乎不是那塊料,充其量是個平庸的寫手,難成大器,處長都有了讓他重搞新聞報道的想法。
他為此失眠、焦慮,到后來簡直快把他逼瘋了。他嘴上不服氣,心里開始懷疑人生,難道自己這輩子只能寫豆腐塊蘿卜條,駕馭不了大材料?這時候,他撂挑子脫軍裝轉(zhuǎn)業(yè)的心思都有了。
我和無私勸他堅持,絕不能退縮,尤其不能改當新聞干事。無私說:“好馬不吃回頭草,真改回去,別人立馬看扁了你,會認為你除了寫報道,別的啥也干不了?!?/p>
我們都清楚,當初他樂意改行,就是擔心領(lǐng)導(dǎo)認為他路子太窄。光靠寫報道,想當個處長都困難,更遑論往上走。在政工部門,尤其是在宣傳部門工作,材料為王,那些能夠駕馭大材料的人,才是唱主角的,領(lǐng)導(dǎo)真正看重的是這種人。搞新聞報道,不過是雕蟲小技,錦上添花,頂多算敲邊鼓而已。也正因為如此,調(diào)來軍部時他才不懼另起爐灶——如果能夠華麗轉(zhuǎn)身,在領(lǐng)導(dǎo)眼里,他就成了可堪大用的“全才”。
這個時候,怎么能夠退縮?我和無私為他的前途著想,拼命給他打氣助威。還好,硬著牙又熬過了一陣,他給王軍長寫的一份講話稿,破天荒獲得了軍長首肯,軍長還在小范圍內(nèi)表揚了他幾句。這層窗戶紙一旦捅開,他就可以甩掉包袱,輕裝前進了。
從此,他找回了自信。那個曾經(jīng)妙筆生花的筆桿子李和平,終于又殺回來了!
作為兄弟,我和無私都很為他高興。無事閑聊時,他洋洋得意把寫材料的法門透露給我們。我主搞文藝創(chuàng)作,無私當秘書,現(xiàn)在的秘書都不親自寫稿,所以他也無須擔心我們把他的竅門“偷”去。
依他的經(jīng)驗,寫材料主要注意四點,一是跟,筆端的事盡量往上級精神和首長指示上面靠;二是新,觀點論點一定要別出心裁,要新穎,不能人云亦云;三是抄,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會抄不會抄,平時多積攢收集好的材料、文章,以備抄用;四是編,要學(xué)會做無米之炊,料不夠,靠拼湊,不會拔高的寫手,不是好寫手,就好比不會兌水的調(diào)酒師,不是好的調(diào)酒師……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和平成了軍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凡是重要的公文材料、首長講話等等,領(lǐng)導(dǎo)都會點名讓他參與進來。由此看來,他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對于和平“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想寫材料”,無私卻有他的看法,一次,他忍不住對我嘮叨:“和平光悶頭干活哪行,得多交朋友,不能上炕只認老婆,下炕只認得鞋,上班只認材料。不然,領(lǐng)導(dǎo)把講話稿念完一扔,誰還記得你?”
他的意思是,和平這樣下去,會成為書呆子,光會寫材料還不行,得多幾條路子,那樣才能走得遠。
世上什么最公平?要我說,天最公平——給你點甜頭,馬上再給你個苦頭嘗嘗。
這不,張無私遇到麻煩了。
麻煩不是一個,而是兩個。
先說第一個。他作為隨員,跟隨楊政委去軍區(qū)開會,住進軍區(qū)一所。要進會場了,政委脫下便服,換上綴有少將牌牌的軍裝,這都沒問題。但是問題緊接著來了——政委伸手取軍帽,頓時愣了!
一旁的張無私等人,驚愕地看到,政委那頂將軍帽的黑色塑料帽檐,不知何時折斷了!此刻提在政委手里,帽檐耷拉下來,像大鳥折斷的一根翅膀,十分刺目。
首長的軍服,原本盛在一個特制的小皮箱里,每次外出,都由秘書負責保管。后來人們回憶,可能是他們乘火車從陽城來龍城的路上,小皮箱不小心被一個大箱子壓住,壓折了政委的將軍帽檐。
不論怎么說,不管什么原因,這都是秘書的重大失職。張無私心亂如麻,大氣也不敢出。
問題是,馬上要進會場,政委的帽子卻不能戴了,幾個隨員都是校官,校官的帽子與將官的帽子差別很大,無法替換。人們?yōu)榇思钡脠F團轉(zhuǎn)。
要不是隨行的干部處陳處長想了個辦法,政委可真要出情況了——不戴帽子,會場上見到軍區(qū)首長,連個禮都不能敬。
在這緊要的關(guān)頭,干部處陳處長想起招待所斜對面是軍區(qū)司令部的干休所,干休所里有一位剛退下來的老將軍,陳處長認識他,于是陳處長顧不上打電話,百米沖刺一般跑去了老將軍家,借來一頂大檐帽,才把事情圓過去。
本來這事過去就算了,偏偏有好事者瞎琢磨胡分析——帽子呢,戴在老百姓頭上叫冠,戴在大官頭上叫冕。冠,很平常,甚至連猴子都可以戴;冕就不同了,那可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將軍帽,絕不是一般的帽子,折了,斷了,不吉利啊,預(yù)示著什么?預(yù)示著楊政委的仕途,到頭了!
話傳來傳去,總有傳到楊政委耳朵的那一天。于是在張無私眼里,政委的臉子,越來越不好看。
無私感受到了無形的壓力,抽空跑來找我減壓。我安慰他:“人有錯手,馬有失蹄,這很正常。誰沒有一點點失誤呢?要相信首長大人大量,不會計較的?!?/p>
真讓我說對了,這事并沒有影響到無私。
但是不久,第二個麻煩來了。
麻煩出在北京。張無私等人跟隨楊政委到北京開會——看來一離開營區(qū),就容易出幺蛾子。
會議期間,楊政委想上街轉(zhuǎn)轉(zhuǎn),并且決定不帶隨從,獨自行動,不要車,坐出租。無私當然不干,保護首長安全是他最重要的職責,讓首長一個人坐出租車外出,萬一路上遇到情況,出點事咋辦?所以他堅決不同意,死纏著政委不放,一塊出了賓館,執(zhí)意陪同。政委拗不過他,苦笑一下,只得點頭。
楊政委吩咐司機拉他去通州——那時候還叫通縣,并且自言自語打哈哈說,去看一個老熟人。至于什么樣的老熟人,政委只字未露,無私也不便問。到了通縣的一個小區(qū)門口,下車后政委讓無私先回,不要等他,他自己想辦法回賓館。無私嘴上答應(yīng)了。政委進了小區(qū)之后,他沒挪地方,蹲在路邊看人修理自行車,一直等到政委四個小時后露面,他迎上來,竟然嚇了政委一跳。
還好,看上去政委心情蠻不錯,并沒有責怪他。政委只是輕描淡寫地提醒道,來通縣,最好不要對外人講。
不就是去趟通縣嗎?無私并未當回事,很快忘到腦后。回到陽城軍部后,有一天,政委夫人李阿姨與他閑聊,無意中說,她有個熟人在通縣,老頭子去北京開會,一去那么多天,也不知道抽個空去看看人家。無私急忙解釋道:去了,阿姨,政委確實去了,在通縣待了四個小時呢!
聞聽此言,李阿姨愣了半天,臉色由白變綠,兩手都在哆嗦。
后來無私才知曉,事情牽扯到一個叫于小凡的人。于小凡曾經(jīng)是軍部的打字員,北京女兵,號稱84軍一枝花。在我們?nèi)齻€調(diào)來軍部之前,她已經(jīng)退伍回通縣了,所以我們都沒見過她,只是偶爾聽人提起過,她復(fù)員后好像在郵電部門工作。
那幾天,政委家里內(nèi)戰(zhàn)不斷,政委臉上還被劃了一道指印。無私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他預(yù)感到,這個秘書當?shù)筋^了。
不久,無私給調(diào)整到政治部干部處當干事。前面說過,干部處是最令人羨慕的單位,按說這個安排還算不錯。
和平不以為然,私下對我說:“無私差不多給廢了。”我不解:“怎么廢了?那么好的單位,多少人進不去?!?/p>
和平深刻地分析說,單位是不錯,可你看看他分管什么?不管任免,不管調(diào)配,讓他管老干部,顯然把他邊緣化了。最要命的是,楊政委還有五年才到點,政委不走,他別想翻身,人生好時候能有幾個五年?識相點的話,他最好早點向后轉(zhuǎn),再待下去沒啥意思了。
和平的分析把我嚇了一跳,冷靜想想,他說的沒錯,無私以后很難有機會了。
一個周末,我二人把情緒低落的無私拽出營區(qū),拉到街上散心,陪他喝酒。我們用蒼白的語言勸他想開點,不當那個破秘書更好,伴君如伴虎,世界上最難辦的事就是侍候人,換個環(huán)境,重打鑼鼓另開張,憑自己本事,照樣能干好,不是嗎?
無私表現(xiàn)得很平靜,平靜得甚至有點嚇人。他誠懇地檢討自己,說帽檐事件也好,通縣事件也好,都是自己的原因造成的,走到這一步,不能怪首長,要怪只能怪自己粗心,不慎重,不成熟,不老練,太毛糙。當秘書的沒能保護好首長,給首長添那么大麻煩,造成那么大后果,他很痛心,很后悔。都說吃一塹長一智,但愿以后還能有機會補救……
那天怕他喝多,我只帶去一瓶酒,而且大部分讓我和和平搶著喝了。和平近來狀態(tài)極好,已經(jīng)有人視他為全集團軍最棒的筆桿子,多年難得一遇,他最困難的時候過去,最好的時候到來,甚至有傳言說,下一步他要破格當副處長,所以他揚眉吐氣,意氣風發(fā),搶著說話,搶著喝酒。酒桌上,他提出,愿手把手教無私寫材料,保證不出兩年,把他帶出來,讓他成為干部處最好的寫手。和平拍著無私的膀子說:“有了金剛鉆,能覓瓷器活,到那時候,誰還能不用你?誰還敢忽略你?你一定會東山再起的。”
看我們倆臉紅脖子粗,要醉的樣子,無私反而安慰起我們,說:“人這一生總有幾個坎,鄧小平主席還三起三落呢,毛主席也落難過,對不對?關(guān)鍵是不能服輸啊,如果服輸,那可就真輸了。”
他又說:“人生如棋,贏也罷輸也罷,都是人生的一部分,我不會太在意。今天輸?shù)?,明天我要想辦法贏回來,到老了時,你們會發(fā)現(xiàn),我是贏的一方。”
無私一番話,把我和和平說愣了。老天爺,感情他不需要我們勸,他內(nèi)心蠻強大的,好像并不是裝的,看來在首長身邊幾年,他確實進步很大。如此說來,受點折騰,值了。
都以為無私會是第一個向后轉(zhuǎn)的,結(jié)果呢,第一個向后轉(zhuǎn)的,是我。
在一個地方搞業(yè)余文學(xué)創(chuàng)作,時間長了,有了點小名氣,難免就翹尾巴,到末了,領(lǐng)導(dǎo)一定煩死你。
有一天,宣傳處長熱情地對我說:“陶大詩人,你怎么不想想辦法調(diào)軍區(qū)創(chuàng)作室,那地方更能發(fā)揮你的長處呀?!?/p>
這分明是下逐客令了。不錯,軍區(qū)是有個創(chuàng)作室,養(yǎng)了十幾個專業(yè)作家、畫家,我很想去,我家是龍城的,正好可以調(diào)回家鄉(xiāng),一舉兩得。
創(chuàng)作室主任老韓是個老詩人。同行是冤家,寫好了,他防你;寫不好,他瞧不上你,反正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折騰好一陣,眼看快辦成的時候,殺出一匹黑馬,85集團軍一個業(yè)余女詩人捷足先登過去了。那好吧,我只剩下華山一條路——此處不要爺,自有爺去處,往后轉(zhuǎn),回龍城!
年底,我確定轉(zhuǎn)業(yè)。離開部隊的頭天晚上,和平、無私大張旗鼓為我餞行,我們喝了很多酒,都醉了,還流了淚。喝到最后,扯起嗓子吼歌,反反復(fù)復(fù)唱《戰(zhàn)友之歌》。那晚我們說了很多話,仿佛要把未來大半輩子要說的話說盡,到最后,話都記不住了,只記住一件事:我提出,給他二人三年時間,三年后,希望二人都能調(diào)到軍區(qū)機關(guān)去,兄弟三人到龍城相會。機關(guān)大,廟堂就大,當和尚的,好混日子。
然而,這個愿望終歸沒能實現(xiàn)。
大約有兩年時間,我與和平、無私?jīng)]再見面,我們只是電話里偶爾聊兩句,聊的都是不痛不癢的話題。離得遠了,感情也許會變濃,但是可聊的話題,似乎越來越少。
當初轉(zhuǎn)業(yè)安排時,有兩個單位可供我挑選,一是稅務(wù)局,我妻子的表舅在那當局長,可以安排我當局辦公室副主任,這種單位福利待遇好,有社會地位,轉(zhuǎn)業(yè)干部打破頭想擠進去;二是電視臺,龍城電視臺的書記與我家沾點親戚關(guān)系,可以通過他幫我在臺文藝部謀一個小職務(wù),電視臺也算是個蠻不錯的平臺,肯折騰的話,名利雙收是能夠做到的。但是,我孤傲成性,最大的臭脾性恰恰是不愿求人。況且我是個頗有點名氣的詩人、作家協(xié)會的會員,視寫作為生命,靠筆桿子安身立命足矣,我憑什么非要靠關(guān)系低聲下氣找飯碗呢?
最后,我義無反顧、拼了命一般不可阻擋地進入市文聯(lián),當了創(chuàng)作員,這個崗位沒有轉(zhuǎn)業(yè)干部跟我爭,因此進來得很順利——不能進軍區(qū)的創(chuàng)作室,我回地方上當專業(yè)作家,也算是了卻我一個心愿吧。
文聯(lián)當然是清水衙門,沒什么油水,用我老婆的話說,全世界最差的單位就是它,豬不理狗不聞,蒼蠅都繞著你飛,無人待見。由于非要進這個“破單位”,我老婆三個月都沒怎么搭理我。
以前我在部隊,我們兩地分居,感情還好,現(xiàn)在住到一起,關(guān)系反而變糟,這讓我不由懷念起在部隊的光棍生活。文聯(lián)工作唯一的好處是不用坐班,但我不愿意在家看老婆臉色,每天都去單位,周末也不落,早出晚歸,名義上抓緊搞創(chuàng)作,實際上也沒寫出多少有分量的東西——以前搞業(yè)余寫作,新作不斷,真當了專業(yè)作家,有了大把時間,反而激情驟減,作品量變少,質(zhì)也沒見提高,真他媽邪性!想出本詩集,出版社早就定了稿,卻以訂數(shù)不足為借口,遲遲不開印,責編提出讓我包銷三千本,首先我老婆就不同意,說只要把書拉回來,她立馬就賣到廢品站去。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入錯了行。
李和平當上了副處長,我妻子不知道怎么聽說了,對我又是一頓譏諷,說人家李和平寫文章,為做官,能做官,做了官;你寫那破東西,圖個啥?換回什么了?今年過去一半了,那點小稿費,也就能買三筐蘋果;同事問我,你掙多少外快,嚇得我頭都不敢抬,轉(zhuǎn)身就溜……
對此,我真是煩不勝煩,晚上都不想回家了。
這天下午三點多,我靠在椅子上打盹,一個傳呼嚇了我一跳,低頭撥弄一下BP機,看到一行新留言:“陶魯達,我在你單位門口,速下來?!焙竺娌]有署名。起初我以為是什么人搞惡作劇,換個姿勢繼續(xù)打盹——突然意識到, 本市無人知道我這個外號,呼我的,一定是老部隊的人,腦子立馬清醒,急忙披上衣服下樓。
大門口果然有個身影站在那里朝這邊張望,手里提著一個旅行包——沒想到竟然是張無私!他怎么突然跑來了?連個招呼都不打,給我搞突然襲擊嗎?我顧不上想別的,拔腿跑過去,與他又是握手又是擁抱,激動得眼淚都快下來了,好久沒這么開心,仿佛他是專門來給我送快樂的。
本想請無私到我辦公室坐坐,看一眼我戰(zhàn)斗的地方,卻又想到辦公條件那么不好,破桌子破椅子破門破窗戶,墻上都是地圖,漏雨造成的,索性不請他進去了,直接帶他去了附近的一個茶室,打算先泡壺茶喝,傍黑再就近找個飯館請他好好喝一頓。
兩年不見,無私變化不大,還是那么精干。不像我,脫下軍裝,感覺突然間變老了,腰都有點彎了。以前電話里聽和平說起過,無私在干部處半死不活地混日子,隨時可能會步我的后塵向后轉(zhuǎn)。但是此刻看上去,他心情蠻不錯,像是藏有什么喜事,卻又不便唐突問他。
坐下后,他說領(lǐng)導(dǎo)派他送幾個老干部的檔案過來,昨天半夜坐上的火車,今天中午到的,下午一上班就去了軍區(qū)老干部處,很快把事情辦妥,出了軍區(qū)大院,抬眼看到文聯(lián)的牌子,一下想起我在這里工作,便就近找了個公用電話亭給我打傳呼。
他沒有談自己當前的處境,只說到和平干得風生水起,軍區(qū)宣傳部早就盯上他,想調(diào)他過來,軍里不放人,和平本人也不著急過來,想趁熱打鐵,當上處長再說。我提醒道:“不要忘了咱們當初的約定,你們兩個將來都要過來?!彼恍φf:“爭取吧?!?/p>
無私可能看出我有點頹廢,給我打氣說:“陶魯,到了新單位,得有個新氣象,你得好好干,給自己定個目標,爭取五十歲前當上文聯(lián)主席。”我諾諾稱是,心里發(fā)虛。他又說:“你寫的東西我雖然看不太懂,但我覺得比和平寫的東西有味道,他寫的那些材料,都是應(yīng)景的,到底有什么用,鬼才知道。”
大約五點鐘的時候,無私抬腕看看表說,他得走了。他說走就走,如此神秘,飯也不吃,像做地下工作,令我感到很吃驚。我堅決不同意,說什么也要留他住一晚。他這才透露說,此次出來,他主要目的是去北京辦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因為不方便請假去北京,便借來龍城出差的機會,迂回到北京去,六點半的火車,票已買好,明天晚上之前必須趕回陽城軍部。至于什么事,現(xiàn)在不能說,事情辦成了,一定告訴我;事情辦不成,就沒必要說了。
看我發(fā)愣,他又補充說:“這個行程目前只有咱倆知道,我連老婆都瞞著?!蔽颐靼姿囊馑迹虏幻貏t廢,怕我告訴和平,于是再三表示不會向任何人說起。
我陪他到外面打車,想到他連晚飯都沒吃上,趕緊跑到一個水果攤那兒,買了一網(wǎng)兜水果塞給他,他沒推辭,默默接過。臨上車前,他說了一句讓我永生難忘的話:“男人到世上來,不是混飯吃的,而是來爭口氣。”
無私坐上出租車,很快消失了。我感覺眼窩里濕嘰嘰的,想必那是淚。一時沒搞清他說這句話是給我打氣,還是自我打氣?
張無私正迎來他生命中的重大轉(zhuǎn)折。許久以后,我才陸陸續(xù)續(xù)知道他兩年來的一些真情實況。
他名義上負責老干部工作,實則沒有多少事情可做,每年軍里會有一些到齡的干部離退休,他幫助辦辦手續(xù),移交一下完事。另外,陽城南郊有一個干休所,住有一百多戶離休干部,這個干休所編制不在軍里,而是直屬于軍區(qū)政治部,軍里只負責就近代管。所里編有所長、政委和數(shù)十個工作人員,所里的具體事務(wù)不需要他管,遇有情況,他只負責上傳下達;八一、春節(jié)兩個節(jié)假日陪同領(lǐng)導(dǎo)象征性地走訪一下;再就是哪位老干部去世,他協(xié)助所里張羅一下后事。都是一些程式化的事項,不需要費多少腦筋。
龍城干休所的老干部,都是早早退下來的師、團級,年齡最大的九十二,小的也有七十多。更高級別的老干部都去了龍城或者其他大城市安置,由于此處沒有重要的老干部,加上建所較早,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就落成了,每家都是面積不大的簡易平房,因此這個干休所條件差不說,主要的是冷冷清清,平時少有人光顧。
有人覺得,老干部退下來,時間一久,沒啥用處了。張無私可不這么認為,離開楊政委之后,他的“資源”就是這些老干部了,他相信這些老干部里面,一定會有“金子”的,因此,有空他就去南郊干休所“摸情況”。當然,發(fā)現(xiàn)哪位老首長家里有困難,需要幫助,他自會不遺余力地進行反映,積極協(xié)調(diào),盡量給人家解決,都是老革命,老了老了,更應(yīng)當盡心盡力照顧好他們。
果然就摸到了一位。
這位老首長名叫林法五,七十五歲,是名老八路,老家是陽城本地,離休后葉落歸根,從外省移交過來安置的。前些年,有傳言說,北京總部的一位大首長,戰(zhàn)爭年代曾當過林老的部下——這位大首長威名赫赫,不便直呼其名,就稱他為C首長吧。有一段時間,經(jīng)常有人從龍城,甚至從北京趕來看望林老,84集團軍近水樓臺,看探望他的人更多。奇怪的是,林老對來人一概否認他與C首長的關(guān)系,只說二人抗戰(zhàn)期間在一個團待過不假,但不是一個連隊,二人素無交往,他不熟悉C,C也不可能熟悉他。他說:“這都過去多少年了?半個世紀了!我倒想認識認識他,可能嗎?你們誰幫我引見引見?”
碰壁的人一多,無人再上門,林老漸漸被人遺忘了。
張無私不信這個“邪”,無風不起浪,他覺得事情不會這么簡單。他認真查了林老的檔案副本(主本在軍區(qū)干部部),查到林老抗戰(zhàn)時期的經(jīng)歷主要在晉察冀軍區(qū)一分區(qū)三團工作,分別擔任過該團三連戰(zhàn)士、三連排長、二連連長、一營副營長、該團副參謀長。緊接著他去查C首長的革命經(jīng)歷,當然無法查檔案,只能從各種出版物上去尋找。軍里有個小圖書館,他從一本書籍上查到,C首長抗戰(zhàn)期間也曾在三團工作,分別擔任戰(zhàn)士、班長、副排長等職務(wù),但這個結(jié)果于事無補,因為林法五早就說過,他與C確曾在一個團待過,這已無須證明。
現(xiàn)在最需要的就是有資料能證明林法五與C在同一個時間段、同一個連隊有過交集。
大約半年時間里,張無私成了陽城圖書館的常客。蒼天不負有心人,就在他查無可查就要放棄時,從一本解放軍出版社一九六幾年出版的《星火燎原》上,看到曾擔任過三團團長的一位著名戰(zhàn)將寫的回憶文章,里面有一句話讓他跳了起來——某次戰(zhàn)斗中,他命令排長林法五率領(lǐng)戰(zhàn)士C某某去炸鬼子的一個碉堡!
自此,張無私終于松了一口長氣。
干休所的所長告訴張無私,林老是個怪人,幾乎不和任何人來往,包括住在一個院里的老干部們。他有一雙兒女,但都不在身邊,兒子在深圳,女兒在南京,都非軍人;他老伴身體不好,很少出門,老太太見了人也不大吭聲,像個啞巴。每家的小院里都有一小塊空地,勤快點的,就種些菜和花什么的,林家的小院啥也不種,常年荒蕪著,稀稀拉拉冒出一些雜草。
張無私說:“老人最好有點愛好,有利于健康長壽?!?/p>
所長說:“林老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如果說愛好,只有一個——打太極拳?!?/p>
張無私專門抽出兩個月的業(yè)余時間,練習打太極拳,本來他身形好,有打軍體拳的基礎(chǔ),對各種動作領(lǐng)悟快,這回又經(jīng)當?shù)匾晃幻麕煹闹更c,水平提高很快,兩個月后,名師夸獎他說,你可以去參加比賽了。
一天凌晨,他精神抖擻地去了“賽場”——南郊的小清河邊。河邊一片空地上,氤氳水汽籠罩下,已經(jīng)有一個精瘦的老頭在聚精會神地打拳。他在一旁觀察了一會,老頭的拳打得并不怎么樣,但動作認真,心無旁騖,一副完全入定的樣子。他選一個地方,不看老頭,同樣入定一般,一招一式絲毫不含糊地打自己的拳。
一連打了七個早晨,二人各打各的,并不搭話。老頭收身走了之后,他急忙收拾衣物,騎自行車趕回單位,有時顧不上吃早飯,直接去辦公室,換上軍裝按時上班,餓了啃一塊干面包。
第八天早晨,老頭打著打著,停了下來,饒有興味地看他打。他目不斜視打完一輪,收勢,面不紅心不跳,沖老頭笑笑。老頭也沖他笑笑,說:“你比我打得好?!彼f:“打拳打的是心情,心情好,比啥都好?!边@是教他的那位名師說過的話。
老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他往老頭這邊靠了靠,不再說話,定定神,重新開打。老頭居然跟著他的節(jié)奏,在他側(cè)后方打了起來。從這以后,二人每天早晨都在這里碰面,一起打拳,但很少說話。
老頭從未問過他是哪個單位,干什么的。他也從不問老頭任何問題。他想老頭一定猜出他是個軍人——只有軍人和軍人站到一起,才這么和諧吧?
這種無聲的交往持續(xù)了大約三個月。這年的八一建軍節(jié)那天,他跟隨政治部副主任到干休所慰問走訪,走進林法五家時,老頭一眼看到穿軍裝的他,張開缺牙的嘴,極為開心地笑了。
這以后,他以軍里負責老干部工作的干事身份,再來林老家里,就顯得很正常了。林老家里的陳設(shè)十分簡陋,見不到一件值錢的東西,一套布面沙發(fā)用了二十年都不止,一坐上陷進去半個屁股,嚇人一跳。這里不像一個正師職離休干部的家,而像一個下崗老工人的家,太寒酸了,讓他感到心酸。
下了一場大雨,林老家的房子進了水,整修房子時,他一直在場守著,爬上爬下,搞得一身泥水,比干活的工人都賣力。他不是刻意表現(xiàn),而是打心眼里敬佩林老這樣的老軍人,林老革命一輩子,三次負傷,老部下如今在北京身居高位,而他默默無聞,對生活的要求如此之低;再想起自己當秘書時,經(jīng)常出入首長們的家,看到的都是豪華和排場……一時他拿不準,哪個是自己的榜樣呢?
破沙發(fā)進了水,他勸林老借機丟掉,換新的。老頭讓人抬到外面曬曬,想接著用。他咬咬牙,照著老沙發(fā)的樣子,從商場里買了一套新的,運了來。老頭臉紅了,說:“我不是沒錢,我的錢花不完,只是從小到老,節(jié)儉慣了?!彼詾槔项^會讓他把東西運走,但老頭沒那么做,爽快地收下了,可是錢必須自己付。
他與林老前后交往了一年半左右的時間,老頭沒收過他一塊錢的禮,就連老人過生日那天,他送去一個蛋糕,臨走時老頭竟然送還他一瓶酒,非要讓他帶回去喝。他徹底服氣,知道自己的事情永遠說不出口了。
早晨到小清河邊打拳的日子仍在繼續(xù),直到有一天,打完一輪后,老頭說,今天就打到這。這可能是最后一次來這兒打拳。他愣在那里。老頭說,他和老伴要到深圳投奔兒子,兒子靠自己的本事發(fā)了財,買了別墅,非要老兩口過去住,這一去,一時半會回不來了。
他腦袋嗡嗡地響,不知道該說什么。
老頭說:“年輕人,需要我做點啥?”
他欲言又止。對這樣的老人,他雖然有要求,但是張不開嘴呀。老頭拉他在河邊坐下,對他講起一個人——一個讓他心驚肉跳的人。老頭說,以前他不承認北京的小C是他老部下,是因為自個幫不了那么多蜂擁而至的人,再說,想通過這種途徑往上爬,很不合適。
“你也是這個想法嗎?”老頭目光炯炯望著他,似乎要把他的心事看穿。
他困難地搖搖頭,說:“我不是,我不是……”
“不是就好。小伙子,謝謝你陪伴我?!崩项^輕松地一笑,站起來,穿上衣服。
他眼冒金星,感到面前有一根線,這根線顫動著,似乎馬上要斷掉。他咬咬牙,追上老頭,喘著粗氣說:“林老,我不求升職,只想調(diào)走,到軍區(qū)去,就為換個單位重新開始……”
老頭停下步子,拍拍他肩膀,示意他不要緊張。他憨憨地一笑,抹抹腦門上的汗珠。老頭再次拉他坐下,講起他和C的過去,說1942年,小C家的房子被鬼子點火燒了,是他動員他參加了八路軍,頭一回上戰(zhàn)場,小C嚇尿了褲子,打了兩仗,就啥也不怕了。抗戰(zhàn)后期,小C隨大部隊去了東北,從此后他們再也沒見過面,但他相信小C不會忘記他。新中國成立后,小C官越當越大,他從未找過他,沒給他添任何麻煩。
“他快退了吧?現(xiàn)在找還趕趟。老林麻煩小C一次,我想,他會很高興?!崩项^咬咬嘴唇,一副沾沾自喜的樣子,像小孩子一樣沖他靦腆地笑笑。
他差一點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