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洗被辣的眼睛 跟傅申一起探案真書法
懷素《自敘帖》
《書法鑒定兼懷素〈自敘帖〉臨床診斷》
去博物館看什么?
很可能,這是一個有點會令人尷尬的問題。雖然去博物館看展已經(jīng)越來越成為日常,并日漸成為朋友圈攝影大賽的“品位擔當”,但除非有點專業(yè)背景,或者提前做足功課,大多數(shù)人若無目的地去故宮看展,如果是西洋油畫展其實還好說,假如是中國書畫,尤其是書法,除了明顯工整漂亮的,恐怕會“拔劍四顧心茫然”,最后拍一圈照片,到此一游了事。
“妖怪”為什么這么多?
畢竟,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一課缺失得太多太久了。畢竟,畢加索與兒童畫的區(qū)別在哪里,學校是不教的。
所以,各種風味的“書法大師”才能笑傲江湖:他們有用注射器“射書”的,有“倒立寫字”的,有“雙管齊下”的,有玩“人體藝術”的,有鼻子插蔥(哦不,是毛筆)的。其實他們和那位變蛇的“大師”一樣,都并不高明,卻從來不乏叫好的江湖看客。關于這一點,白謙慎先生認為,這是整個精英階層集體撤出了書法的結(jié)果。當代的精英喪失了書寫能力;反而在清代甚至民國都不會有這個問題??涤袨樗麄儏^(qū)分“天趣”和“江湖”實在很容易的。當精英不再會寫字,江湖人士只要把“領導”忽悠住,似乎就可以呼風喚雨了。
所以江湖大俠中也有類似金輪法王、裘千丈這樣的升級版。他們有的人甚至有很高的話語權,你若有異議,他就會說你不懂,讓你噤若寒蟬。
當然這其中有更多的“套路”,不過這不在本文討論的范圍。與其去辣眼睛,還不如升級一下自己的鑒賞能力。
所以,近日傅申先生將他多年以來的書法鑒定經(jīng)驗,連同他著名的懷素《自敘帖》診斷在大陸出版,可算是書法愛好者的一件福利。
傅申是誰?
的確,傅申這個名字對于大眾來說,并不是很熟悉,遠遠不如一些“文青偶像”那么“網(wǎng)紅”。但這個名字不僅在當代中國書畫鑒定領域如雷貫耳,而且在中華文化傳播、兩岸文化交流方面同樣功勛卓著。對于大眾而言,他更是一個難得的“師父”:既能做到“淺出”,像導游一樣娓娓道來,如入門老師一般循循善誘,又能做到“深入”,帶你真正一窺國寶之堂奧,而不是給你灌雞湯和情懷:只有真正學養(yǎng)深厚者方能如此。
傅申1937年出生于上海(故名為“申”),后隨父母赴臺,高考考入臺灣師范大學美術系:他的老師是溥心畬、黃君璧,如今看來可謂夢幻組合,正是這種傳統(tǒng)文人氣息十足的師資,在“延續(xù)文脈”這個意義上,使得這里成為一個重鎮(zhèn)。傅申大四的時候,書、畫、印均列全系第一名,深得葉公超賞識,被推薦到臺北故宮工作,后來進入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攻讀中國歷史博士學位;在耶魯教過書,后擔任美國最大的東方藝術館——華盛頓國立佛利爾美術館中國藝術部主任長達12年之久。
傅申何以練就了一雙慧眼?
西方人“看”書法容易視之為一種抽象表現(xiàn)主義藝術,因為他們并沒有書寫漢字的積淀(應付老外的大部分書法課都很“應付”)。而實際上,在相當長的歷史中,書法并不是作為“藝術”,懸掛在畫廊里或是別的什么地方——所以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大多數(shù)國寶級書法尺寸都并不大,明朝以后才有大字書法熱,但像今天這樣動不動就比誰寫的尺寸大,甚至以為越大越好,越大越有“氣勢”,實際上是無厘頭、中二和粗俗的行為。在書法的框架里,線條寫得粗細與是否“有力”毫無關系,文徵明小楷很“細”吧,但仿佛有千鈞之力;而很多時下的大字看似張牙舞爪,實際上軟弱不堪,缺少起碼的線質(zhì)訓練。這還只屬于技術問題,更大的問題在于“氣息”:書法所傳達的,從學養(yǎng)、性情到歷史、時代的信息。所以說“筆墨隨時代”:但首先不能脫離“筆墨”。
井上有一雖然說“書法是萬人的藝術”,但這句話是建立在強大的筆墨底氣之上的,看看他臨的顏真卿再說吧。要練就一雙慧眼,除了天賦、用功、學識淵博之外,還要有第一手接觸墨跡的大量實踐,傅申的功力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在臺北故宮工作的經(jīng)歷:每天推出一車藏品看,看了三年還沒看完,這種一手經(jīng)驗在讓傅申名聲大噪的《自敘帖》鑒定中起到了很大作用。
唐朝和尚懷素名下的《自敘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圍繞其是否懷素真跡的爭論一直不斷。這種爭論有時會上升到極端的行為,例如李敖前助手王裕民將其稱為“假國寶”,2004年在一次研討會上他甚至沖到現(xiàn)場扯布條抗議。一個多月后,年僅三十歲的王裕民在高雄一家飯店內(nèi)燒炭自殺身亡。而正是傅申,憑借扎實的功底,并借鑒現(xiàn)代法醫(yī)的一些手段——“刑事鑒識學中對筆跡及印章的鑒定”——有力論證了《自敘帖》是一件寫本而非摹本,但這件寫本出自懷素之手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更可能是數(shù)件懷素復制品之一。在《書法鑒定兼懷素〈自敘帖〉臨床診斷》一書中,傅申毫無保留地分享了他對懷素《自敘帖》的鑒定分析,以及他在臺師大、臺北故宮、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耶魯大學、佛利爾美術館等頂尖學術機構的學術生涯中,所積累的書法鑒定經(jīng)驗與心得。
那么,回到文章開頭那個問題:去博物館看什么,傅申是如何回答的呢?
他說,為什么要搞鑒定?因為現(xiàn)在的展覽就是要告訴觀眾真相,即便是臺北故宮,里面也有很多贗品。在經(jīng)濟考量之外,中國文人還有一個爭強好勝的心理,那就是作偽做到人人都以為是真的,算他的本事:宋朝的米芾如此,當代的張大千亦如此,甚至張大千的贗品還被當作真的宋畫被大英博物館收藏。我們大可以抱著一種“玩”的心態(tài)前去“探案”,去發(fā)現(xiàn)那些作為案件線索的蛛絲馬跡。比方說,被十全十美的乾隆皇帝收藏的那些“真跡”,究竟有哪些是假的?是在哪些方面露出了馬腳?傅申先生的這部著作的一個優(yōu)點就是把基礎的鑒別知識和原理教給我們,讀來饒有趣味,一點都不故作高深,里面甚至還有詳細的圖錄,現(xiàn)在我們有那么多的真跡可以看到,完全可以按圖索驥,去博物館“探案”了,往往這些蛛絲馬跡正是那引人入勝的部分,入了門,進階就不難了。
更為重要的是,在“探案”的過程中,我們會有更大的驚喜,會感觸到一個時代的氣息,例如宋與元的書法,甚至南宋與北宋的書法,其時代氣息都存在著巨大差異,這種差異在“看”多了之后便可感覺得到,很多的“破綻”其實是用來干擾破案的,比如同樣經(jīng)傅申先生鑒定過的黃庭堅書法《砥柱銘》,那些貌似破綻的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這個作品又如何具備了一件北宋時期作品的關鍵特征;同樣我們可以偵探到在某個歷史背景下,一個藝術家風格的形成、人格的多面性。就像我們對一個人的判斷,絕不能相信一面之詞那樣,大藝術家往往有很多面,也并不總會都在狀態(tài)。對此,傅申書中有一段精彩的論述:
每一位書家都有從不成熟到成熟,再到衰老的自然發(fā)展;即使在同一天的作品,也視書寫時的心情、精神狀態(tài)而有起伏。
因此要真正掌握某一書家特性和用筆結(jié)字法,就不能因其品質(zhì)有殊而誤判。猶如你真正熟識的人,不論他是西裝筆挺、穿運動休閑服或晨起未梳洗的睡裝,甚至在病床上,你都不會認錯的那種程度。即使那樣熟識,如果進入時光隧道,他一下子年輕或老了一二十歲甚至更多,你還能保證一眼就認出他嗎?種種情況,常出乎你意料。假如有一天他突然剃度著了袈裟,像弘一法師出家之后,你還能一眼認出他嗎? 書風也變了一個樣,雖然已經(jīng)為吾人所知了,但那是經(jīng)過多少人再三研究介紹的結(jié)果。然而,風格越獨特,名聲越大,仿作就越多。你以為認識他了,可是你能輕易辨認出哪些是他的分身,哪些是冒充嗎?
越看越像探案了,不是嗎?
順藤摸瓜,我們得到的樂趣,可比拍照發(fā)朋友圈大多了。當然,如何看印章,如何鑒別紙張,甚至如何比較筆法,這本書里都告訴你了。如白謙慎先生所言:“當這個嶄新的時代到來的時候,人們再來讀《書法鑒定》,他們或許會同意我的這一看法:在中國書法鑒定史上,《書法鑒定》扮演著一個承前啟后的角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