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唯美”的,也是變態(tài)的:谷崎潤一郎的“惡魔性”
谷崎潤一郎
然而,終周作人一生,從未翻譯過谷崎潤一郎的東西。
十年后,夏衍翻譯的《富美子的腳》終于刊登在《小說月報》上,這是國內(nèi)讀者首次讀到谷崎潤一郎的文章。此后十年,谷崎潤一郎的作品被譯成漢語的達十余種,使他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壇上譯介最多的外國作家之一”。
這一過程被1937年截斷,直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谷崎潤一郎才再度被中國讀者接受??上В凇拔乐髁x作家”光環(huán)下,很少有人意識到,谷崎潤一郎的“唯美”,與王爾德、永井荷風的那個“唯美”,有天壤之別。
對于谷崎潤一郎,形成了意見激烈對立的兩派——愛者視之如神,厭者視之為變態(tài)。
近日,廣西師范大學?新民說推出《谷崎潤一郎作品集》,包括《初期短篇集》《犯罪小說集》《近代情癡錄》《異國綺夢》《戲劇杰作集》,其特點有二:首先,收入許多早期作品,展示出一代怪才的成長之路;其次,短篇小說為主,這是其創(chuàng)作的重要一面,甚至可以說,短篇中的谷崎潤一郎更純粹,也更可愛。
他影響了兩代中國作家
1886年夏,谷崎潤一郎生于商人之家。祖父時家族開始發(fā)跡,但父親谷崎倉五郎經(jīng)營無方,致家道中落。
勉強讀完小學,父親留給谷崎潤一郎兩條路:要么經(jīng)商,要么當兵。但谷崎“自幼首先討厭軍人,其次是討厭商人”。不愿屈從父親,導致“父子之間相互辱罵,言辭簡直不堪入耳”,所以在谷崎潤一郎筆下,幾乎所有的男性都是異常猥瑣。
令谷崎潤一郎終生驕傲的是,母親是美女,且極富修養(yǎng)。1955年,年近70歲的谷崎潤一郎在回憶錄中寫道:“關于母親的容顏至今一有機會,我就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對其進行書寫。在我的眼中,母親是一位絕世美人,不僅其容顏嬌美,而且腿部肌肉纖細、白嫩,富有彈性。我總是時不時想起與她一起沐浴的情景。”“母親個子小巧,腿長得小而圓,像雪白的汆魚丸子一樣。”
其實,母親54歲去世時,谷崎潤一郎已31歲,可他筆下的母親永遠年輕美麗。
對母親的眷戀,化為谷崎潤一郎世界重要組成部分,即“永恒女性”。他筆下的女性神秘、妖艷、張揚而純粹,在《刺青》中,他寫道:“一切美的東西都是強者,丑的東西都是弱者?!泵溃绕涫恰坝篮闩浴钡拿?,成為逃離苦難世界的唯一可能。
1910年,谷崎潤一郎因《刺青》受到永井荷風推崇,開始了“惡魔主義”時期創(chuàng)作。
所謂“惡魔主義”,指谷崎潤一郎專注描摹變態(tài)人格,在當時日本文壇具有開創(chuàng)性。永井荷風曾說:“在明治文壇上,谷崎潤一郎成功地開拓出一片誰也不曾插手,或者說誰也不能插手的藝術(shù)領域?!?/span>
“惡魔主義”的風險是讓作家耽于感官刺激,為突破自我,谷崎潤一郎不斷提高刺激力度,到《惡魔》時,漸呈失控狀態(tài)。
好在,谷崎潤一郎后期創(chuàng)作找到了自我約束的力量,開始向古典主義回歸。
谷崎潤一郎的“出走與回歸”對中國作家產(chǎn)生巨大影響,這不僅能從郭沫若、田漢、章克標、歐陽予倩等人的創(chuàng)作中看出來,甚至在莫言、蘇童筆端,依稀可見谷崎潤一郎的風韻。
這里有一個完全不同的谷崎潤一郎
《谷崎潤一郎作品集》收錄了《刺青》《惡魔》《麒麟》《富美子的腳》《途中》《我》等名篇,被《陰翳禮贊》《細雪》打動的讀者,會從這些篇目中,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谷崎潤一郎。
在《憎念》中,主人公“我”沉迷于憎恨,認為“如果世間沒有可憎之人,我不知道內(nèi)心會多么寂寞”??吹叫⊥榘蔡梢蚨嘧毂欢习迳票l(wèi)痛毆,產(chǎn)生“瞬間性的興趣”,便偷了他的刀,將善兵衛(wèi)箱中衣服全部割碎,并把刀鞘留在行李下。于是,預料中的大騷亂爆發(fā)了……
像這樣沒有目標的惡作劇,每個人在童年或少年時都做過,但多少人仍保留著相關記憶?又有多少人意識到,憎恨曾像愛情一樣纏繞著我們,讓心靈狂喜?
《飆風》中的職業(yè)畫師直彥在生理欲望灼燒下,與妓女發(fā)生了關系。為將這份萍水之情粉飾成愛情,他云游天下,努力控制著欲望。一路上,他遭遇了患麻風病的父女,領略了自然界的壯美,感受到疾病的苦痛,還在小城妓院中差點再次犯錯……通過與妓女通信,直彥維持著愛情的幻覺。
吊詭的是,半年后,直彥忍過了種種煎熬、似乎大徹大悟,終于回到妓女身邊時,他卻在激情時因腦溢血而死,從而終結(jié)了這一現(xiàn)代版《奧德賽》。
《刺青》則體現(xiàn)了對殘酷美的眷戀,小說以“那個時代,人們都還有著‘愚執(zhí)’的高貴品德,世間也不像如今這樣相互傾軋,爾虞我詐”為始,想當畫家卻淪為刺青師的清吉以下手狠、痛著稱,他渴望找到一位純粹的女孩,完成最好的作品。偶然看到一個女孩的腳,清吉找到了圓夢的機會。
“戀足”是谷崎潤一郎貫穿始終的寫作特色,從成名作《刺青》一直寫到晚年的《瘋癲老人日記》,在女性的腳上,谷崎潤一郎看到了緊致、小巧、圓滑之美。更重要的是,戀足給人背德的快感與痛感,讓人意識到自我的存在。
幾年后,清吉終于找到了女孩,并在她背上完成了嘔心瀝血之作——一只大蜘蛛。
《麒麟》的主人公衛(wèi)靈公在強國與畸戀之間,最終換上選擇了“你是讓我滅亡的惡魔”的南子,魅惑最終戰(zhàn)勝了孔子的“高尚”。
《途中》里準備再婚的湯河在下班路上邂逅了私家偵探。在交談中,偵探用無比強大的邏輯證明,湯河很可能是殺害前妻的兇手。到后來,連湯河自己都差點兒相信了。
《我》精描了懷疑與歧視如何將一個窮孩子逼成小偷的心路歷程。
《惡魔》是谷崎潤一郎早期創(chuàng)作的最高峰,也是最低點:佐伯因目睹祖母去世而恐懼死亡,考上大學后,他寄宿在東京的舅媽家,得到表妹照子關注。沒想到,照子未婚夫鈴木大為不滿,威脅要殺掉佐伯。
夾縫中的佐伯選擇了最不堪的逃避方式:收集照子擦過鼻涕的手帕,通過舔舐滿足占有欲。谷崎潤一郎加了一段令人反胃的描寫。莫言在《紅蝗》中,寫過很類似的一段話。
周作人為何不接受他的小說
周作人最早向中國讀者介紹了谷崎潤一郎,二人終生為友。周作人曾稱谷崎的文章與思想“都極好”,卻始終不肯譯谷崎潤一郎的作品。包括魯迅,也對谷崎的創(chuàng)作未置褒貶。
周作人曾說:“我留學日本是在明治末期,所以我所知道的,感覺喜歡的,也還是明治時代的日本。”
“二周”留學時,日本正因明治維新快速崛起,社會充滿活力,人們堅信文學是改變社會的力量,故自然主義占據(jù)絕對統(tǒng)治地位。石川啄木曾說:“自然主義思想是明治時代日本人最初的萌芽,是當時人們最熱心追求的哲學?!贝送?,還有夏目漱石、森鷗外代表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后來又有武者小路實篤、志賀直哉為代表的白樺派。
受此影響,“二周”對谷崎潤一郎最大的困惑可能就在于:他究竟在寫什么?
谷崎潤一郎創(chuàng)作風格的形成有時代因素。隨著大正時代(1912年—1926年)的寬容氛圍消散,日本創(chuàng)作環(huán)境肅殺,寫實主義被嚴格限制,思想空間高度單調(diào)。
谷崎潤一郎能異軍突起,因其創(chuàng)作被佐藤春夫稱為“完全沒有思想”。
佐藤春夫此說未必公允,二人本是好友,谷崎潤一郎自認對元配石川千代已無感情,便制造機會,讓佐藤春夫與她往來。見彼此相悅,谷崎便發(fā)表了“讓妻”聲明??晒绕楹芸彀l(fā)現(xiàn),自己又愛上了妻子,便逼佐藤春夫退出,二人因此斷交。
佐藤春夫未必是公允的評判者,但谷崎潤一郎的親弟弟谷崎精二也說:“像潤一郎那樣沒有思想的藝術(shù)家,也是少見?!?/span>
在“二周”的文學視野中,“沒有思想”的谷崎潤一郎簡直無法定位。
然而,夏衍、謝六逸、田漢等下一代留日生卻看到:日本社會在高速增長后,社會出現(xiàn)巨大斷裂,迫切需要一種黏合的力量。而谷崎潤一郎的小說中有對人性幽微處的深刻體貼,有對傳統(tǒng)的溫情,恰好起到了黏合劑的作用。
沿著谷崎潤一郎,田漢等人的創(chuàng)作走上尋找民族性之路。
他開創(chuàng)的路仍在延伸
說谷崎潤一郎是“惡魔作家”的人,大多沒認真讀過他的書。
谷崎潤一郎的語言精準、克制,既不雕琢,也不放肆。其中的“惡魔性”如此平易近人,只在讀后揣摩時才能體會出來。谷崎筆下的邊緣人格并非洪水猛獸,他們只是一個個小人物,他們平凡的惡毒或是為了給生命以意義,或是只為陶醉心靈,可即使是如此卑微的訴求,最終也被命運一一拒絕。
也許,不去思考“谷崎潤一郎究竟想說什么”,只去想“谷崎潤一郎寫了什么”,可能更好。谷崎的文本更像是一個個寓言——無數(shù)代人的生命經(jīng)驗凝聚在其中,成與敗、悲與歡,其實結(jié)果早已注定,我們只是在約定的范圍內(nèi),做些例行掙扎而已。
只有經(jīng)歷了“有意義的人生”這一階段,洞悉了其中的荒謬,才真正靠近了谷崎潤一郎。他小說中的人物并非“意志”“思想”和“行動”構(gòu)成的,而是渺小的期待、無目的行動、無法克服的欲望的聚合體。當一切空間已被“必然”“必須如此”占滿時,他們不得不用變態(tài)來說出那個飽受壓抑、傷痕累累的“我”。
顯然,谷崎潤一郎更適合“宅一代”的年輕人,他們擁有太多,卻失去選擇,這使他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成人之難”。但愿他們知道,在通向自我之路上,還有谷崎潤一郎的這一幽徑。
谷崎潤一郎一生七次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其中包括1962年美國作家賽珍珠的推薦。1965年,谷崎潤一郎因腎病去世。
終其一生,谷崎潤一郎努力在為現(xiàn)代小說建立一個東方風格,這條路注定會不斷延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