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埃爾·法伊《小小國》: 加埃爾·法伊《小小國》:熱帶的憂郁
加埃爾·法伊
法國隊在世界杯上高歌猛進,最終捧起大力神杯。這是一支非洲血統(tǒng)球員占三分之二的歐洲球隊,人們不免議論紛紛,調侃揶揄和贊美之聲皆有之。法國球員和官員都站出來表明態(tài)度:我們是法國人,基于共同國家信念集合在一起的法國公民。法國隊奪冠,理應被視為文化融合和移民夢想的實現(xiàn),不過整個法國社會的融合絕非參加世界杯那么簡單,若能像競技體育一樣同心協(xié)力,許多社會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了。
身份認同問題復雜而微妙。法國歌手加埃爾·法伊2016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說《小小國》,正是以他早年在非洲的經(jīng)歷為原型的。小說在法國售出70萬冊,獲得包括龔古爾中學生獎在內的多個文學獎項,已翻譯成30多種語言。小說開篇就表達了主人公的身份認同危機——他時?;乇茏约旱姆侵薇尘?,然而成為巴黎白領的他又有一種“認不出自己”的困惑。在酒吧電視上,他看到新一代難民冒險逃離母邦,幸運之舟終于在歐洲土地靠岸,不禁回憶起自己在非洲的生活,“一種沉重的憂郁就像熱帶地區(qū)的驟雨一樣將我擊垮”。這本半自傳體的小說既坦露心跡,又觸碰了許多沉重話題,所謂“小小國”可能不限于具體的某一國,而是移民內心世界的隱喻。
多重身份
法伊1982年出生在東非小國布隆迪,父親是法國人,母親是盧旺達的圖西族人。1994年,盧旺達發(fā)生震驚世界的種族仇殺,100多萬人喪生。沖突也波及布隆迪,法伊被父親帶回法國,生活在巴黎郊區(qū)的衛(wèi)星城。長大后的他在倫敦從事金融工作,后辭職成為頗有名氣的說唱歌手。法伊的歌詞有很大一部分圍繞文化沖突與融合,文學編輯凱瑟琳·納博科夫(正是那位著名作家納博科夫的親戚)對歌詞十分欣賞,捕捉到了其中的故事性,鼓勵他寫作小說。法伊也意識到小說有比歌詞更廣闊的創(chuàng)作空間:“寫小說就像在大海之中選擇一片浮游之地;而一首歌就像一條流淌的河,有河岸,你就必須待在里面”。這部處女作獲得了出乎作者意料的巨大成功。
法伊在他的成長階段面臨一種尷尬處境:由于某些文化習慣和混血長相,他在歐洲被視為“黑人”,在布隆迪卻被看成是“白人”——在《小小國》里,甚至主人公的母親發(fā)怒之時,也會把他跟法國父親劃為同一類人。主人公(差不多就是作者本人)來自非洲最貧窮的國家,長大后卻在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寫字樓里工作。他既面臨強勢文明與弱勢文明的沖突,同時作為圖西族后代,又目睹了非洲民族之間的矛盾。他生在布隆迪的首都布瓊布拉,是當?shù)氐母辉kA層,家里雇傭了不少工人,移民巴黎之后反而淪為社會底層。如此多重的身份,難免會造成一種文化認同上的分裂,主人公童年的五彩夢幻終歸于幻滅,充滿了擁抱新世界之時的悲欣交集。
布瓊布拉的少年
法伊的主業(yè)是音樂,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有些青澀之處,然而《小小國》中不乏一些職業(yè)作家才有的技巧,顯示出他全面的才華。小說開篇和結尾由成年后的敘述人來講述,主體部分的敘述人則是11歲的少年,穿插了少年與法國筆友的通信,以此來梳理每一個階段的事件。在受限制的第一人稱視角里,對許多具體的政治問題、種族問題都點到即止,作者沒有簡單下結論,而是突出對人類苦難的同情與反思。
由于使用了受限制的少年視角,不熟悉這段歷史的讀者會有閱讀障礙,需要做些功課。盧旺達和布隆迪是東非的一對鄰國,由胡圖族、圖西族、特瓦族三種人組成:在全部人口中,胡圖族超過八成;圖西族不到兩成,是國王時代的統(tǒng)治階層;居于山地的特瓦人比例很低。在舊的殖民體系之下,德國、比利時等國殖民者主要扶持圖西族勢力,刻意夸大了族群間的自然差別——圖西族人身材瘦高、鼻子細長,被認為更接近先進的歐洲人。人口占絕對多數(shù)的胡圖族長期處于劣勢地位,這種錯位不斷累積著群體分化與對立情緒。1994年,盧旺達的胡圖族總統(tǒng)與布隆迪總統(tǒng)一同墜機,被認為是圖西族控制的軍方所為,導致了兩國內部的仇殺。
主人公加比的故事自家庭矛盾而始,由民族矛盾而終。加比的父母之間存在文化鴻溝,爭吵不斷導致分居。他不知道怎么應對法國父親與圖西族母親的矛盾,此后更慘烈的民族沖突發(fā)生了:親友大多卷入內戰(zhàn),母親因為目睹盧旺達的親戚被殺而精神失常,加比與妹妹作為法國僑民被接回巴黎,他們的父親在撤離前意外身亡。
民族身份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是一件生來如此、自然而然的事,就像吃飯、說話一樣簡單。然而法伊向我們展示了殖民地人民復雜曖昧的身份主體,主人公平時跟其他混血孩子一起玩耍,組成了布瓊布拉的富裕子弟群體,過著“陽光燦爛的日子”。由于這種“不純”的身份,他不斷被要求表態(tài):在矛盾激化的父母之間,他很難做出抉擇;在此后的民族大仇殺中,本街區(qū)的圖西族青年要求他參與復仇,他不想成為兇手,卻無法避免被卷入的命運。從這一刻開始,他的童年時代就結束了。
《小小國》的結局有很強的象征意味:法國父親最終在非洲喪生,圖西族母親也在災難中精神失常,這是歐洲文明與非洲文明對抗性關系的結局。在小說末尾,長大之后的敘述人通過回溯人生,終于決定積極面對一切,返回故鄉(xiāng)尋找當年的朋友,并留下來照顧精神失常的母親——傷痕累累的非洲文明的象征。與此對應的是,他的妹妹不愿再提及早年經(jīng)歷,也不想重返母邦,這是另一類移民的人生。
跨文化的知識人
布瓊布拉被稱作“花園城市”,緊靠世界第二深的淡水湖坦噶尼喀,年平均氣溫在22℃左右。和這里的氣候一樣,小說的基調并非干涸絕望,而是洋溢著一種熱帶的憂郁。低沉的色調之外有一抹亮色,那就是作家的文學行動本身。
在成長階段,法伊這樣的移民無疑面臨各種困難,身份認同問題也會伴隨他們一生,但從另一方面來講,他們又成長為跨文化的現(xiàn)代知識人,在全球化時代發(fā)揮著特殊作用。正如歷史學家阿里夫·德里克所說,全球化是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最后實現(xiàn),催生了一大批跨國流動的包括大學教師、企業(yè)經(jīng)理、技術人員、IT精英等在內的現(xiàn)代知識人,移民身份和文化雜合的特點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可能會變成一種優(yōu)勢。當人們調侃奪冠的法國隊是“非洲隊”的時候,他們不應忘記這是世界文化融合的產(chǎn)物。法伊在音樂、文學等領域取得的成績,同樣是文化融合的一種成果。
德里克還指出,這類具有“雜合”身份的知識人一般只重視文化認同問題,疏于研究殖民地國家實實在在的經(jīng)濟落后、政治混亂等問題。從這個批評思路來審視法伊的文化實踐,后者做得還不錯。在《小小國》里,法伊寫到了布隆迪的階級矛盾。小說里有一段故事:主人公加比的生日禮物——BMX山地自行車被偷走,他和幾個傭人一起追蹤,發(fā)現(xiàn)自行車已經(jīng)被轉賣數(shù)次,到了鄉(xiāng)下一戶窮人家里。加比和傭人們奪回了自行車,這時賣車人早已不見,一輛自行車的錢對加比的家庭來說不算什么,而這家窮人卻損失了數(shù)年的積蓄。
在這部分敘述里,主人公有幾分任性,又有幾分懺悔。作家對少年敘述人的塑造頗有深意,小說還寫到法國父親對雇傭工人的冷漠。在受限制的少年視角里,階級矛盾只露出冰山一角,但無疑有很大的現(xiàn)實意義。在內戰(zhàn)結束后的布隆迪或是盧旺達,人們要面對的更多是這樣的社會問題。
法伊的文學實踐包含雙重意義:認同法國文化,并不意味著要放棄獨特的民族身份和文化傳統(tǒng)。經(jīng)歷過民族沖突和苦難的他,正以自己的作品(包括音樂)來顯示法國文化的多樣性,反對那些苛刻和不包容的聲音,彌合新世界里的文化裂隙。同時,他的成就也為本民族人民及其他移民帶來榮耀,利用跨文化知識人的身份來幫助非洲發(fā)展。最近兩年,法伊像他的筆下人物一樣回到非洲,甚至把家搬回母親的故鄉(xiāng),這既有利于音樂創(chuàng)作,也能幫助當?shù)氐陌l(fā)展。與此同時,他又在歐美進行巡回演出以及發(fā)表文學作品。文化多樣性使才華橫溢的年輕人迸發(fā)出巨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