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上的流亡者:巴塔耶
在20世紀上半葉的西方,前有尼采“上帝已死”的驚人一嘆,后有??碌热说慕鈽?gòu)思潮。在兩者之間,有一位叛逆的法國知識分子,承前啟后,被譽為“后現(xiàn)代的思想策源地之一”,他就是喬治·巴塔耶。
巴塔耶是那個時代的縮影。在過去的幾百年,文藝復興等一系列運動前呼后應,上帝的牢固地位不斷動搖,終于在19世紀的尾巴上,被拉下了神壇。如果說,尼采的宣言含有童言無忌的意味——他本人不必立刻承受信仰喪失導致的漂泊之感,那么巴塔耶則沒有那么幸運。他一生恣意放縱,茫茫然,無所依。
這位法國知識分子的奇特思想逆潮流而行。傳統(tǒng)的理性王國是他的抨擊對象,而同時代的思想流變也不能幸免。他認為超現(xiàn)實主義是無足輕重的理想主義,唯物主義無法超越自身所否定的思想,存在主義受制于過時的意識理論,結(jié)構(gòu)主義處于矛盾對立的境地,心理分析與法國的社會學并不完整……縱觀其一生,他拒絕一切規(guī)范,一路走來,一路抗爭,保持不變的惟有放蕩不羈的私人生活,與永不停息的批判精神。在“破與立”之間,他似乎始終選擇前者。他認為,“人只有在這種沒有標準的狀態(tài)下找到自己的標準,才會真正成人”。這樣看來,巴塔耶并非游戲人間,并非把妓院當作真正的教堂,當作惟一真正滿足的地方。在荒亂生活與龐雜思想的背后,隱藏著他的執(zhí)著追尋——成為真正的人。當彼岸的天堂塌陷,虛幻的塵世成為惟一的實在,人何以為人?在那個時代,巴塔耶不是一個人?!兜叵率沂钟洝穬A訴了多少人的無處安身之感,《城堡》是無法抵達的魅惑之地,《夜》道出了人們對理性與文明的質(zhì)疑。
在無垠的荒野上,巴塔耶倉皇奔走,闖入了哲學、倫理學、神學、文學等一切領域的禁區(qū),得到了富于洞察力的發(fā)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了“異質(zhì)”與“同質(zhì)”的博弈。巴塔耶認為,“同質(zhì)社會無法在其自身內(nèi)部,發(fā)現(xiàn)行為的意義和目的。這樣,它就不得不依賴于它所排斥的強制力量”。這句話可以說是《瘋癲與文明》的主旨句。從中世紀開始,文明社會接連把“愚人船”、“麻風病人”、“女巫”、“精神病患者”等群體置于消極的境地,剝奪其話語等權利,打入愚昧荒誕的黑暗之地,從而襯托出自身的理性與光明。以管窺豹,可以想象,??轮?,巴塔耶又是如何點撥了后來者,如何促使了新思想的形成。
巴塔耶既是平凡的尋路人,又是獨特的啟示者。他的生活放蕩不羈,這可能會沖淡大眾對他的興趣。但鑒于他在西方近代思想史上承前啟后的地位,其作品卻是不可錯過的閱讀對象?!栋退肥敲绹鴮W者斯圖爾特·肯德爾的作品。該書以時間順序概述了巴塔耶的生平及作品,并穿插著作者的點評,引人思考。書中的故事時而詳盡,時而簡略,總是與巴塔耶相關時段的思想變化聯(lián)系在一起,共同勾勒出其反抗一切、無所歸屬、閃爍著智慧光芒的一生。
整個評傳反復回響著巴塔耶父親的一句瘋話,“大夫,你跟我老婆上床完事兒后,告訴我一聲!”作者接著評說道:“父親的瘋狂控訴撕下了少年巴塔耶的面具,撕下了仁義道德的面具,撕下了父母和醫(yī)生臉上的面具;這些象征規(guī)范和權威的臉面,受人尊敬和愛戴的臉面。這句令人作嘔的話打開了一個無限自由的世界。從此之后,巴塔耶終其一生的必行之事,就是在所有的情境中尋找出那句話的對應之物:不僅在所有的故事和情色艷遇中,而且在所有的行為、所有的經(jīng)歷、所有的詞語、所有的思想之中。原先高不可攀之物被拉下神壇,而原先為人不齒的東西被奉若神明?!边@樣的分析,作者由感性經(jīng)驗入手,敏感地抓住其中意味深長的瞬間,進而闡發(fā)出瞬間的永恒意義,回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