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8年第7期|阿微木依蘿:迷霧
阿微木依蘿
作者簡介: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人。初中肄業(yè)。自由撰稿人?,F(xiàn)居四川大涼山。寫小說和散文。發(fā)表作品多篇。出版小說集兩部。獲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學(xué)獎中短篇小說獎、《民族文學(xué)》2016年度散文獎等。
迷 霧
在一場中小型會議上,我坐在最后面的一排。如果主辦方不事先排好座位,我便按照慣常的喜好將位子定在最僻靜的角落。和之前一樣,身邊空無一人,而五步之外的地方擠滿了腦袋。
當(dāng)然,這和我沒有關(guān)系。
跟往常一樣,我只需閉目養(yǎng)神,將這段會議時間耗完即可。然而這次我無法獲得清靜。這次來的人特別多。在前方講話的領(lǐng)導(dǎo)很受愛戴,這些人全是奔她來的。他們悄聲講話,彼此湊近耳朵,神秘鬼祟。這勾起我的興趣,即使隔著一點距離也想跑去聽個究竟。好奇心重是我的弱點,輕易就能受到干擾也是我的弱點。
我眼睛觀察著他們,心里卻在想別的事。
最前面講話的那個人并不是我的直接領(lǐng)導(dǎo)——當(dāng)然,也有一點關(guān)聯(lián),她下達(dá)的指令偶爾會影響到我所從事的工作。今天我是來領(lǐng)獎的,他們給了我一個優(yōu)秀獎??梢哉f這個獎是她工作的一部分。我與她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偶爾設(shè)定的什么活動里突然間給了我這樣一個獎勵。
我其實心里很不耐煩了。前面的人那么多,干擾那么多,房間里的新鮮空氣被攪得那么亂,有灰塵在窗戶照進(jìn)來的那束陽光里漂浮,陽光看上去臟兮兮的。
曾經(jīng)哪位朋友跟我說過,遇到這樣的事情不要煩躁,必須做出友好的回應(yīng),可以馬上加入到別人的會談當(dāng)中,逢場作戲不僅僅是逢場作戲,它有它的效用,這也是高情商的表現(xiàn),是成熟或幼稚的鑒別標(biāo)準(zhǔn),只要我做出了恰當(dāng)?shù)幕貞?yīng),我在自己想走的路上就會暢通無阻。
可我為什么要加入他們呢?不。
那我為什么要坐在這里呢?不知道。
我就是這種矛盾體,想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又不得不受制于人;不想出門卻已經(jīng)坐在這樣的場合中,選了最后方的位子卻不能擺脫對前方的好奇。
突然感到特別口渴,我來這兒之前堅信可以整天不用喝水,現(xiàn)在要為此后悔了。我的眼睛在找水喝。那邊臺子上放著幾瓶小號礦泉水,那是貴賓的位置,貴賓席往下就沒有水了,在這樣的地方,水是有主人的,給哪些人喝不給哪些人喝,都做了安排。
如果可以到外面買一根老冰棍叼在嘴里就更好了。
這個念頭一閃即止——軟弱的本性。
我僵硬地守在實際上隨時可以逃走的位子上,等待封賞的環(huán)節(jié)。
有幾個人走到我身邊來了。很好,這完全符合我的心意,可以舒緩對水的渴望。我們要簡單聊幾句。雖然全是陌生面孔,可他們非常熱情,每一個都說認(rèn)識我。他們說,哎呀,我特別喜歡讀您寫的東西,您怎么能寫得那么好呢!您上個月在哪里發(fā)表了什么東西,好像是某一期?哎呀,您瞧我的記性!對不起,我實在想不起您在哪一期發(fā)的……非常不好意思,我連標(biāo)題也記不清了……但我真的非常喜歡您寫的東西,我看過您寫的東西。
我很高興聽到這樣的話即便這些話漏洞百出。
那位領(lǐng)導(dǎo)開始講話了。這些原本包圍我的人離我而去。所有人掏出手機(jī)開始拍照——會議的必經(jīng)過程。
只有一個人沒有上前,他可能是新來的,說不定跟我一樣,兜里揣著一個五百塊的倒霉手機(jī),像素極低,也或者他還不懂這兒的規(guī)矩,從前面哪個位子退下來和我坐在一起。瞧他那可憐相!
你是新來的吧?我問他。想找點話題。
他搖搖頭,說自己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二十五年,這兒的很多事物變遷都寫進(jìn)了他的日記本,差不多算是土著。接下來他還說起剛剛發(fā)生的一件不愉快的事。就在前方的貴賓席上,他因為口渴并且也特別想坐在最前方的位置,所以他拿定主意并坐到那兒去了??墒撬钠ü蓜倓偮涠ň捅灰晃恢心晡⑴值呐繑D走,那位女士非常嚴(yán)肅地命令他——對,是命令不是“請”——拿開他的屁股,說那個位子是她的。這種事情發(fā)生在任何人身上都太突然了,所以他根本無法多加考慮就把自己的屁股從椅子上移走,坐到最后面來了。經(jīng)過這一番教訓(xùn),他下定決心不讓自己再招惹麻煩而繼續(xù)出丑。如果不是破天荒獲個優(yōu)秀獎,他會轉(zhuǎn)身就走。
我向他的屁股投去一眼,啊哈,這個闖禍的屁股,它有點肥。
我看見他的臉色非常難看。因為剛才那位貴賓席上的女士此刻坐到講話臺上去了。她正是今天的主角。她正微笑謙和地望著臺下的我們,她的眼神非常關(guān)照我們。如果這個時候他去跟別人說,這位女士剛剛用非常粗暴的語氣跟他說“拿開你的屁股”驅(qū)趕他,一定不引人信任,還會說他造謠,污蔑,神經(jīng)病。
我弄清了是這樣一種變故使他坐到這兒來,不是我以為的某種天性的東西驅(qū)使。他看上去很不服氣,一種大仇未報的樣子。我想安慰他:一個人對外面的事物了若指掌,不一定對類似于會議場中這樣的變化還能清楚明白,我們只長了一雙眼睛,并且它還有盲區(qū)??墒俏也桓艺f。誰知道我的眼睛是不是正處于盲區(qū)。在這樣的事情上吃虧太多,各種不好的經(jīng)歷使我變得差不多像個孤僻癥患者。我不能確信他的話。眼下我必須確定一個判斷:先前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那位女士的清白和她此刻謙和的面容一樣值得信賴。
我往邊上挪了一下,使我們中間隔著一把空椅子。他往這邊瞅了一眼,露出一點驚訝之色。
“你在做什么?”他忍不住這樣問。看來他也不時常與人交往,這種露底的話怎么能問呢?
“啊,不太相信你的話呀。”我說。此話更漏底。
我在想:誰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盤,搞不好他被趕離那把椅子是因為他太想坐那個位子,一個有野心的暫時失敗者——當(dāng)然有野心并非壞事——明天他可能就充滿斗志,又去跟人搶位子,有的人在某種事情中經(jīng)歷多了,便習(xí)慣于裝糊涂。反正,他不會是后排的???,我們不會成為朋友。
我在這個城市深居簡出,最遠(yuǎn)只到鄰近的海邊散步,其余的時間都打發(fā)在不足30平米的出租屋。我沒有值得十分交心的朋友,每天與外界的交往都處于“相互懷疑”狀態(tài)?,F(xiàn)在,與這個人說完話我就不想多說,動用慣常的辦法:望著他,然后扭開臉去。
我就這么干了。還真起了一點作用。
他大概從未受過這種冷遇,有點坐不住。直接跳到中間這把空椅子上,更接近我。
“我們好像在哪里見過?”他說。
這倒難住我了。剛才那種冷辦法肯定不能再用。又不太方便跟他說,先生,我敢保證在任何地方我們都沒有見過面,如果您一定堅持見過,那一定是見鬼了。
“我們肯定是見過面的。”他那么認(rèn)真地陷入了回憶。
場中響起了掌聲。臺上的女領(lǐng)導(dǎo)肯定講了什么激動人心的話。
“她真漂亮!”五步之外的人群中傳出這樣一句贊美之辭。
“哼,聽他那說辭,一定是獲了大獎?!蔽遗赃叺娜瞬幌滩坏貟伋鲞@句話,那雙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眼睛,冷冰冰地望著我這個方向。他似乎要在我這里尋得相同的答案。
我這里會有什么答案呢。又是一陣默不作聲。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們好像的確是認(rèn)識。”我跟他說。
這回我的話千真萬確,態(tài)度也跟之前不同了。我想起了一些往事。在很久以前,我剛剛來到這個城市,租住在遠(yuǎn)郊,與市區(qū)離著很遠(yuǎn)。每個重要的凡是與寫作相關(guān)的會議我都跑來參加。位子選在前方——這完全是對所做事情的高度熱愛給我的膽量——他們講完了話也總是往我坐的方向瞅一眼。那種日子持續(xù)很長時間,然而對寫作的幫助卻不大。頹敗感熱浪般撲在我心上。我原本要通過文字尋找一點東西,探索一點東西,可最后什么都沒有做成。而每次這樣的會議我還是照來不誤。我想看看跟我一樣浪跡在這個城市的人,那些和我一樣熱愛寫作的人,他們都在寫什么,說什么,做什么,我有沒有可能在其中交到一兩個朋友。在這之前,我去過很多地方,認(rèn)識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風(fēng)格建造的各種顏色或顏色單一的墻壁,卻不怎么認(rèn)識人。天知道為什么只看到了墻壁。由此我也曾斷定,有一種人生來就是要被世間所有不同的墻壁圍堵——必須圍堵而不能解救。就是在這樣的時候,恰好感到頹敗和滿心荒涼,我認(rèn)識了一個人,形同透過墻壁的眼孔,看到一張和善的面孔?,F(xiàn)在我記起了那張和善的面孔就是他。我們也是在這樣的會場中遇見,只不過那是用桌子拼接成長方形臺子的會議場。所有人圍坐在一起,場面十分溫馨,像世間散落的親人聚在那兒準(zhǔn)備吃團(tuán)圓飯。我心里升起來一股久違的感動。那時我還特別容易感動。人們也的確照顧我這個新來的成員,就像照顧家中小輩的親人。他們開完了會議,好比剛剛吃完一頓大餐,要求每個人輪流發(fā)表一番感言:對那些“菜”的品味??晌蚁騺硎莻€沒什么品位的粗人。我時常辜負(fù)一些人們齊聲叫好的東西。我以為凡是好的東西都是說不出來的。何況,我對壞的東西更緘默。在分不清好壞的情況下,向來無話可說。然而事情就這么不幸地落在我肩上,那次會議之后必須說一番好。我試著把兩手抖開,希望這個動作會幫助我提起一些膽量和幾句話,可惜完蛋了,我僅僅是抖了一下手而已,他們果然就笑開了。全都笑了。然后鼓掌笑,別開臉笑,低著頭笑,一會兒看我一會兒不看我笑,盯著我笑。尤其是那位要我講出好話的年邁的人,我聽到他蒼老喉嚨中好不容易咳出來的笑,然后他說,你真不容易,然后他又對他們說,你們要好好向她學(xué)習(xí)。
鬼知道他要他們學(xué)習(xí)什么。不過,無所謂。很久之前我們才在電話中吵了一架。這件事暫且沒人知道。除了一個人。那個面善的人。我們的位置也像現(xiàn)在這樣挨在一起。
我記得他是這樣和我說上話的——在一個會議中,我不想聽這位老領(lǐng)導(dǎo)的講話,恰好這個時候聽見旁邊位置上的人突然湊近耳朵跟我說:
“外邊有人找你?!?/p>
我跑到外面才發(fā)覺根本沒有什么人找。這是他給我下的一個臺階。隨后他便站在我身后了。
“你是新來的吧?”他問。香煙在手上燃著,看上去心事重重。
“對。”
“他勾引你了?”他嘿嘿笑個不停。然后又說:“寫了多久了?”
“剛開始?!蔽艺f。
“那就難怪了,”他原地踏了兩步,又突然剎住腳跟,“他最喜歡‘關(guān)照’(這兩個字用了特別緩慢但很強(qiáng)的語調(diào))剛剛寫作的年輕人,像你這樣的女……”
我轉(zhuǎn)身準(zhǔn)備走。他伸手?jǐn)r住。
“不過你也不用害怕,他能在那個位子呆多久呢?往遠(yuǎn)了說,你如果不是一條池中之魚,或者真是一塊會發(fā)光的金子……總會有更好的地方,遇到純凈的人。也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這樣。有人愛貌,有人取才,有人僅僅因才而提攜,并無非分之想,這些都是有可能的,看你先遇到哪一種。起碼要抱著一個希望,對不對?當(dāng)然,眼前這個人會是一個好的跳板,就像那些明星,失了身反而紅了,這座城里有多少人都是這樣的。你不信?你以后會知道的?!?/p>
這些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了,孩子,你想得太簡單了。你要是永遠(yuǎn)想得這么簡單就好,你就有出息了?!?/p>
他的眼睛倒是毒辣,簡簡單單就能穿透人的心思。
再回到會場的時候,我卻沒有看見他。我問了幾個人都說沒有見過。甚至有人特別吃驚地望著我,表示從未聽說有這樣一個人來參會,而且我剛才也只是獨自站在外邊,誰也沒有發(fā)覺還有別的什么人跟我站在一起?!澳闶遣皇巧×耍俊彼麄冴P(guān)切地問。我堅信見過他,在往后的許多天,時不時想起他跟我說的話。
現(xiàn)在他又坐在我面前了。我們再次見面的中間隔了多少時間(也許三四年了吧),誰也記不準(zhǔn)。
“能再見到你真好。我就希望起碼有這么一個可以說得上話的人?!?/p>
“好啊,我知道了?!彼f。
我想知道他的姓名,他卻沒有聽見我的話,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前面和那些人擠在一起。
臺上在念獲獎?wù)呙麊?。他的耳朵認(rèn)真地扭過去聽。
“怎么樣?我說剛才那個人獲了大獎吧!怎么樣?完全猜中!其實根本不用猜!”他氣憤地嚷嚷著重新走到我身邊。冷笑一聲,拍著椅子腿,“和去年、前年、大前年的名單一樣,往后有很多年都是一樣的,沒有多一個陌生的名字。即使這樣也不會有人上臺去說,嗨,你們這樣做是不公平的,起碼應(yīng)該多看到一個陌生的名字,哪怕每年多一個??上Р粫羞@樣的人擔(dān)當(dāng)這份勇氣。對,你說得不錯,這次多了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就是那個應(yīng)該多出來的陌生名字,可是又怎么樣呢,我敢斷定明年不會再有,很多年都不會再有。我就是這么悲觀。看著吧,更多的人只會在那兒鼓掌:天哪,多好的榮耀??!完全有道理啊!
“我跟你說,朋友(他一會兒喊我孩子,一會兒喊我朋友),你要是有膽氣站到前面也亮它一嗓子‘真漂亮’,明年就可以吃到豬頭肉。但是你不肯吧?你拿一根豬尾巴都難吧?水深了,你不肯脫鞋行嗎。哼,我早就跟你說過,你想得太簡單了?!?/p>
“實際上,我什么都沒有想。這個不重要。”我說。
“虛偽。不重要你還坐在這里?”他粗聲粗氣,“你不吃飯嗎?”
“能吃飽。”我有點心虛。想起曾經(jīng)某個時候,似乎還緊巴巴地熬了好幾個月,可是這種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它給人帶來的艱難的感受已經(jīng)模糊。我天生屬于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
“不過,你還不算太壞。不然你不會遇見我。算了算了,不多說,我去去就來?!?/p>
他走開之后這兒卻突然來了好幾個人,他們在前面站得太久,腿酸了。這些人肯定都是獲了大獎的,還沉浸在快樂里。其中一個坐在了我那位朋友的位子上。
“這兒有人坐,他暫時離開?!蔽蚁胩嫠刈∥恢谩?/p>
可是這個人不買賬,甚至他的幾個朋友也跟著反對,他們說這個位子一直空著,根本沒有什么人坐過。像我這種喜歡霸占位置的人應(yīng)該到火車站的候車室去,那兒有很多椅子可以躺。
這種話我已經(jīng)是第二次聽了。總是沒有人承認(rèn)見過他。難道這個人在會場中一點也不受歡迎嗎?我正在胡思亂想,臺上卻出了點狀況。人們鬧哄哄地擠在一邊,將臺上正在發(fā)生的事包圍起來。女人們已經(jīng)開始尖叫和喊話了:天哪,真可恥!
我擠過去。只有這種情況才能驅(qū)動我最大的好奇心。
臺上正在打架。沒錯,就是他。他和女領(lǐng)導(dǎo)扭打在一起。
“不要打,不要打啦!”我手忙腳亂,怕事情追究到我頭上,畢竟我們剛才坐在一起,雖然一些人看不見,但總有人看得見??墒牵腋痉植磺逅氖衷谀膬?,腳在哪兒,無法將其從人群中牽出來。他們把他困住了,扭打成一團(tuán)。他的聲音沒有受到影響,我聽見他狂躁地喊叫。對手的聲音更高。這時候我完全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繼續(xù)耗在這里,如果立刻退下去躲在后方,也不會馬上引起誰的懷疑。我想了一下,即使有人看見我們曾經(jīng)坐在一起,那又怎么樣呢?這一點也不能證明他受了我的某種挑撥。
我無法退下。人們將這塊小地方擠得死死的。他們越看越有勁,也想摻和進(jìn)去,有的人已經(jīng)擼起袖子揚(yáng)言要打死他。
口號最大的作用就是讓本來不是很激動的人萬分激動起來。
“打死他!打死他!”他們集體喊。
人潮再也控制不住了。我的后背讓人推推搡搡,不知怎么就落到后面站著,一些人已經(jīng)鉆到最中間的位置,只要誰先動一下手,混戰(zhàn)就會爆發(fā)。我趕緊踏上高一點的臺子以免受到更多人的推搡而摔倒。
混戰(zhàn)并沒有激發(fā),可情況好不到哪里。那些站在中間的人,一邊喊著“打死他”,一邊偷偷地伸手偶爾摻和到打架中。如果不仔細(xì)看,誰也察覺不出問題。那位曾經(jīng)在我前邊喊出“她真漂亮”的人,破天荒地在女領(lǐng)導(dǎo)的肩膀上落下一拳,再次出手的時候,他飛快地扯了她的頭發(fā),導(dǎo)致這個可憐的婦人齜著牙大叫一聲,以為是我那位朋友報復(fù)了她。而莫名其妙背黑鍋的人,他的腦袋被幾只手按著,手也被扭著,無法動彈。他不可能有第三只手扯她的頭發(fā)。即使真相如此明白又有什么用!人群中每一張臉都那么無辜。
“你的嘴還很硬啊!服不服軟?”女士找不出背后的黑手,只能將氣撒在我那位朋友身上。
就在我猜想他會怎么回答時,那位朋友突然掙脫他們的手,沖出重圍跑了。他的力氣可真不小。
人群立即散開了,還原回到先前的位置。那位女領(lǐng)導(dǎo)還在那兒摸著腳踝,估計受了點輕傷。我走上去,穩(wěn)住她的胳膊說,你需要幫助嗎?
“什么?”她吃驚地直起身子,我才發(fā)覺她并非摸腳踝而是低頭撿那張掉在地上的名單。
“你怎么跑到臺上來了?快下去。還沒到頒獎環(huán)節(jié)呢!”她掙脫我的手走了。
這時臺下突然爆笑,男人們拍著大腿又笑又說,天啊,她不是坐在后面的嗎?
女人們垮著臉,十分難受的樣子小聲嘀咕,假清高,這是什么人???她是在拍馬屁嗎?
我低頭往后面走,感覺所有的眼睛都像針一樣向我戳來。
那位朋友已經(jīng)坐在后面的位子上,他倒是想得開,跟無事發(fā)生一樣。
“你怎么了?”他開口問。
我反問他怎么了,跑臺上干什么去,害我跟著出丑。他竟一口否認(rèn)。說他只是出去上了趟廁所很快就回來了。我們誰都沒有上臺去。我們?nèi)ツ莾鹤鍪裁茨亍ky道誰看見我們剛才跑到臺上去了嗎?他瞇笑著,用認(rèn)認(rèn)真真的語氣說:“往后這樣的會議你最好少來參加。好啦,我也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了。我要走了。你自己多保重啊?!?/p>
他起身離去,他的步子多么快,等不及我多說幾句。
頒獎典禮放在最后環(huán)節(jié)。馬上要頒獎了。花籃已經(jīng)擺在臺子的周圍,那些假花開得十分茂盛,我們也踩在一塊假的草地上,所有人都很高興。
我還在回想剛才的事情以及那位朋友,他可能以后都不會再來了。
而我還站在這里,作為其中的一位領(lǐng)獎人,并且我還在慶幸,這次頒獎?wù)鎵蛞馑?,竟然讓獲得優(yōu)秀獎的人也站在了臺子上,在別的會場中——據(jù)我?guī)状斡邢薜慕?jīng)驗和別人的講述——根本沒有這個環(huán)節(jié),優(yōu)秀獎獲得者不必浪費(fèi)時間上臺領(lǐng)獎,直接在下面自己翻找證書,拿到微薄的獎金之后,想走就走。
不過這兒的狀況跟別的會場也有相似之處,那就是人們極少關(guān)注臺上是否少了一個優(yōu)秀獎獲得者。眼下他們照樣進(jìn)行著頒獎儀式,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提。
會議快要結(jié)束了。我跑到右邊的臺子上企圖拿到他應(yīng)得的獎金和獎牌??墒悄莾菏裁炊紱]有了。幾位工作人員正在喝閑茶。我隨手翻看獲獎?wù)呙麊巍聦嵣衔乙膊恢浪惺裁疵郑铱梢允褂门懦ā厦娓緵]有一個陌生者的名字。當(dāng)我再次問起是否有人見過他,盡是一味地?fù)u頭,用從前那伙人的眼色看我,說這兒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出現(xiàn),聽都未曾聽說。他們非常驚訝,不敢相信這樣的地方會出現(xiàn)那種人——“敢和臺上的人打成一團(tuán),并且還剛剛發(fā)生?”
這是怎么回事呢?沒有人愿意出來釋疑。我只好坐在他們旁邊。會議接近尾聲,坐哪兒都不重要了。
他們朝旁邊挪了一下位子,并毫不客氣地用帶點警告的語氣說,你最好別再招惹是非。
我很不服氣。難道我招了什么是非?
“難道你不知道嗎?”一副嘲笑的樣子。
之后,他們湊過來說了一件剛才發(fā)生的事情。按道理這件事永遠(yuǎn)也不可能發(fā)生。我做不出來。可是他們的話一點也不像臨時編造,流暢的描述使我不能不信這個事實。
就在剛才,所有人看見的不是那位朋友沖到臺上去。而是我自己。當(dāng)那位女士念到我的名字時,我十分不屑地跑去搶過那份名單,一把擲在地上。那種不服氣的神態(tài)人們?nèi)伎丛谘鄣?,氣氛由此僵住。他們等著我收場。我卻直接坐在臺上不走了。
“這種人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呢!”那個女人說我。
因為她的語氣太壞,用“這種人”形容我,我便狠狠回她一句難聽的。(這個事情一點印象都沒有。在記憶中,我至少二十年不曾爆過粗口,更不會跟人打架。)
我們在臺上打了起來。她揪掉了我的一縷頭發(fā),我把她的胳膊咬了。更讓他們可笑的是,我竟在那兒不停地狡辯,說自己是正直的人,而他們——指著所有的人——在場的大部分人全是渾水摸魚,兩面三刀,陽奉陰違。這樣的話一出口我就引來了眾人的拳頭。但是也有小部分人沒有打我。不僅如此,他們還盡量將我圍在安全的位置不讓更多的拳頭落在身上?!八皇钳偭恕!毙〔糠值娜颂嫖艺医杩?。我因此逃過一劫。我的保護(hù)者們費(fèi)了很大心血才將我弄到最后面的位置,以免在顯眼的地方再次招怨。
喝閑茶的工作人員講完了這樣的經(jīng)過。我不太相信,可是也不能不承認(rèn),我的頭皮還在發(fā)疼,完全是被揪掉了頭發(fā)的那種疼,嘴上還有點奇怪的味道。他們正是那小部分保護(hù)者中的幾個,現(xiàn)在最希望的不是我來這兒找什么莫須有的獲獎證書,而是乖乖回到后面的位子。
我垂頭喪氣走到后面,看著人群逐漸散去。會議結(jié)束了。
“怎么樣?”
是我那已經(jīng)走了的朋友。他不知什么時候又折回來了。
“人都走完了?!蔽艺f。
“是的。”他也有點傷心的樣子。
“我找不到你的獲獎證書……我跟他們說,你是個正直的人……”
“問題就出在這里,我是個正直的人。但這跟他們沒什么關(guān)系。要是我們想證明點什么的話,別去搶什么證書,那不起作用?!?/p>
“你也覺得我去搶了證書?”
“你把它丟在地上?!?/p>
“不可能?!?/p>
我們誰都不再說話。只要誰都不說話,會議室空蕩蕩的,顯得連灰塵都沒有的樣子。時間長了,可能我眼花了,也可能想多了,突然不敢確定眼前這個人是否真的存在,我所謂的可以說上幾句話的人,搞不好只是我大腦皮層下虛造出來的人物,和我一個鼻孔出氣,在我的指令下勇于向臺上的人宣戰(zhàn)。至少在很多年的經(jīng)歷和記憶中(當(dāng)然我的記憶向來不可靠),不曾有這樣一個人出現(xiàn)過。但他此刻就真實地坐在我面前,他坐在椅子上那么驕傲,那么威風(fēng),會議室如果真有什么塵埃也粘不了他的身體,像個出塵脫俗、滿腦子英雄主義的人。
有幾個人進(jìn)來收拾會議擺設(shè)的桌子。他們從我眼前晃過去,誰都沒有跟我說話,連頭也沒點一下,就仿佛根本沒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隙ǖ?,這兒很快就要被搬空。
創(chuàng)作談:關(guān)于《迷霧》
2008年底我學(xué)會上網(wǎng),第一次接觸網(wǎng)絡(luò),到了2011年我流浪到一個新的地方。這個地方讓我從此多了一個旅伴,我們搭伙過日子。我在這個時期開始寫作。2011年8月開始寫。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寫的東西叫什么。體裁有許多區(qū)分是我后來才搞明白的。那段時間大段大段的記憶從腦海冒出來,我便捉住它們。從前很多次我都沒有恰好的機(jī)遇跟寫作搭線,而這可能是最后一次機(jī)會,我把握住了。那年我三十歲。可能是老天爺給我寫作的最后一次機(jī)會。
寫到第六年,我寫了《迷霧》,時間是2017年初,這篇小說的種子在心里生根。起初是許多過往的片段,是選擇新的道路后遭遇的各種冷遇,是人性悲哀的嫉妒和可憐的掙扎,是一場迷霧中的幻象。這些經(jīng)歷團(tuán)在一起使我想要吐露點什么,于是有了這篇《迷霧》。
《迷霧》是由現(xiàn)實經(jīng)歷發(fā)酵而來。當(dāng)所有這些經(jīng)歷的片段進(jìn)入記憶和想象,這顆小說的種子便有些變形,它不是直著向上生長,一開始就拐了彎。我知道它渾身將結(jié)滿情緒的種子,是悶悶的,不一定甜也未必苦。我知道這是想象力的作用。它能有一番變形,恰好是我渴求的。我不會去研究別人是否會說,這些東西還是不是現(xiàn)實的原樣。
有人說這樣的東西很難看懂。
人心能看懂嗎?
人心就是藤樹上的花朵,它從來開在各自的方向。
人性能琢磨透嗎?
如果在一張白紙上涂抹得工整明白,它無疑是好看的手工藝。我愿意小說是看不懂的,很少被人看懂,卻深深受它牽引。我相信它的情緒(如果你的心足夠平靜)能進(jìn)入人的心底,就像誰給你一把泥土,也順便給你一顆種子。你能聞到土的香氣也能看到種子的外形,你懂得泥土但未必能看透種子,你只有各種猜測,它可能是這樣可能是那樣,可能結(jié)果也可能什么都不結(jié),它或許有毒。
我愿意它是獨特的種子。
當(dāng)然我希望在整個篇目中,你看到《迷霧》時,想起身邊各種人的臉,他們的臉色,氣息,言語,快樂悲傷嫉恨,你會墜入這個局。甚至那些所有人的樣貌與你差不多,你參與斗毆或者一場愉快的茶話會,你參與作惡或者一場哭得死去活來的道別。你在那兒等著領(lǐng)獎,像那個傻瓜一樣抬著眼睛抱著該死的好奇心,希望自己得到別人的高看,但又很羞恥自己為何需要這些高看和褒獎——這些莫須有的東西,你突然感到卑微和羞慚……
就是這樣,你什么都看不清但很煩惱,你被牽引,被糾成一團(tuán)亂麻。
寫《迷霧》是初春,也可能稍早一些,冬日還未結(jié)束,我還在老家:四川大涼山。要么冰天雪地,要么繁花似錦,那樣的天氣如果墜入一場回憶是注定摸不清什么的,但又能將什么都感受到。
對我而言,寫作就是我自己的游戲。從這個觀點出發(fā)來看,這條路上所有的人都是天真的孩子。只是有的孩子頑劣,天生捉弄人,你好不容易做出一個滿意的玩具,他故意給你搗毀了。我記得念小學(xué)時有個同學(xué)特別討嫌,他手里經(jīng)常拿一支自來水筆,在教室里一排排地走過去,凡是他經(jīng)過的地方,同學(xué)的后背都灑滿了墨水。只要他看著誰穿了新衣服,那一定要給他灑墨水才行。我不是十分寬容的人,但盡量會讓自己大氣。《迷霧》是我敏感而來的產(chǎn)物,不是記仇。但記仇又如何呢?如果我們都是天真的孩子,拿出小本子記上自己的好惡才符合孩子的心理。我曾經(jīng)和那個手賤的同學(xué)打架,我用畢生之力將文具盒砸到他的腦門上。
不過,《迷霧》不再是孩子的游戲。雖然我說寫作的人都是天真的孩子,這更多是形容心靈。我們真正需要的是成長中的聰慧。心胸決定一個人的品行,而這些元素同樣影響寫作這條路的寬窄,你的眼界決定高度,心懷決定寬度,然后加以對文字的感覺,這一切就渾然天成。
《迷霧》雖然是我從寫作這條路的感受中提取而出的果實,可它僅是一面霧蒙蒙的鏡子。我先前說,人心就是藤樹上的花朵,它從來開在各自的方向,那么迷霧,又怎么說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