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18年第8期|蔣韻:青梅
作者簡介
蔣韻,女,1954年3月生于太原,籍貫河南開封。1981年畢業(yè)于太原師范??茖W校中文系。1979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迄今已出版、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等近300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隱秘盛開》《櫟樹的囚徒》《紅殤》《閃爍在你的枝頭》《我的內(nèi)陸》,以及小說集《心愛的樹》《失傳的游戲》《完美的旅行》和散文隨筆集《春天看羅丹》《悠長的邂逅》等。近年曾獲“第二屆郁達夫小說獎”中篇大獎、趙樹理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老舍文學獎等,中篇小說《心愛的樹》獲得第四屆魯迅文學獎。亦有作品被翻譯為英、法、韓、日等文字在海外發(fā)表、出版。現(xiàn)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
一篇寫家庭史的長篇散文。姥爺、姥姥、爺爺、奶奶、父親和母親的生命歷程,在作家蔣韻的筆下,既艱辛悲壯,又溫馨動人。作家用真摯深沉的情感、凄美憂傷的文筆,為自己的長輩和家族立傳,不僅僅是家庭史,還是作家的心靈史。她說:“此文,寫給我親愛的外孫女如意。等她長大了,我一定不在了?;蛟S她還沒長大,我的記憶已經(jīng)如同我母親一樣死亡了。我想讓她知道一點從前的事情,讓她知道一點我們這個小小家族的過往,讓她知道,她來自何方。僅此而已?!比欢髡吖P觸所及,果真是“僅此而已”嗎?讀者諸君不妨品鑒。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在北方黃土高原上這座古城,賣一種露酒——青梅酒。粗陋的玻璃瓶,潦草的商標,里面的液體卻是碧綠的,很清澈和清淺的那種綠,有淡淡的果香。
記憶中,綠色的酒,在早年間,我只見過兩種,一種青梅酒,還有一種就是竹葉青。而薄荷酒之類的洋酒,則是很晚以后才遇到的了。
竹葉青,在我尚還年幼和年輕的時候,可謂大名鼎鼎。它產(chǎn)自著名的杏花村,在20世紀初葉,榮獲過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金獎。我和它相識時,它也是玻璃瓶包裝,貌不驚人,可它的綠,令人驚艷。它綠得既純粹又微妙,就像它醇厚綿長的味道,有秋水的壯闊和凄清,也有秋陽的溫暖和仁厚。所以,它有時似乎又呈現(xiàn)出明亮的金黃的色澤。那時,我其實并不識酒,關于它的滋味,是在后來的歲月中滿滿品出來的。那時,愛它的,是我的母親,竹葉青是我母親最愛喝的一種酒。而她之所以愛它,用今天時尚的話講,是因為,我姥姥就是竹葉青的骨灰級粉絲,我姥姥愛竹葉青,愛了一輩子。這愛,影響了我媽。
一、晚來天欲雪
姥姥比姥爺要大幾歲。
幾歲?
不知道。以前想不起來問。而現(xiàn)在,想問,卻不知道該去問誰了。
姥姥嫁給姥爺時,有二十好幾了。在他們那個時代,這絕對算是晚婚、剩女。所以,姥姥所嫁的男人,不是初婚,是續(xù)弦,在從前,這叫作填房。姥爺曾經(jīng)有過一個發(fā)妻,這發(fā)妻沒給他留下一男半女,而且,關于她的死,有很多的傳聞。最戲劇性也是最接近傳說性質(zhì)的,是說,她是讓她男人,也就是我姥爺一槍打死的。當然,那是另一個故事了,此處不表。
姥姥卻是很能生養(yǎng),她大產(chǎn)小產(chǎn),共誕育過十個孩子,我最小的、從未謀面的小姨,小名叫個“雙五”,即是證明。但十個孩子,活下來的只有四個,且都是女孩兒,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于是,順理成章,我姥爺后來又討了姨太太。
姥姥識文斷字,知書達理,上過“女子簡師”,就是簡易師范的意思。這在辛亥之后的民國初年,算是女子中的“精英”了。姥姥的父親,是個開明士紳,他讀孔孟,通岐黃,卻把自己的兒子們,都送進了新式學堂。不僅如此,他還反對女子纏足,我姥姥的腳,就是明證。姥姥的娘,別的事上,兒子們的事上,都聽丈夫的,唯獨這纏腳,她不依男人。她對我姥姥說,“妮兒啊,你沒聽人家怎么笑話尺板腳嗎?‘三寸金蓮橫里算,腳長一尺多難看。莫說公子相不中,牛郎見了回頭轉(zhuǎn)。’不纏腳,你日后可怎么嫁人?”于是,不由分說,就把五六歲的我姥姥一雙花蕾般的小腳,活活地裹成了肉粽。我姥姥就爬,三進深的宅院,從后院,一直爬,爬到頭進院里,爬到她父親窗下,手掌膝蓋,還有胳膊肘,全磨破了,她仰起臉哭喊著叫爹爹,她爹聞聲出來,抱起她,把她抱回后院,當著她娘的面,抄起剪子,把裹腳條上密實的針線挑開,一口氣抖散了,扔到她娘面前,說道,
“世道變了呀!你讓蓮一雙小腳,將來怎么活人?你這是害小妮兒啊——”
她娘氣得發(fā)抖,說,“你才是害小妮兒!小妮兒不比她哥哥們,上新學堂,遠走高飛,小妮兒是要在這本鄉(xiāng)本土活人的,小妮兒有小妮兒的命,她爭不過命去!”
這一場仗,兩人各不相讓,一個千方百計裹,一個堅忍不拔地放。幾年下來,其結(jié)果就是,我姥姥的腳,既沒有如她娘所愿,成為三寸金蓮,卻也終究失去了天足的模樣。我姥姥就是邁著這樣一雙畸形的解放腳,走進了城中的“簡易女師”,走進了更遠的天津城,走進了她的婚姻和人生。
這簡易女師,地處何處,是黃河邊上的孟津城還是更遠的古都洛陽?我至今不知道,只知道,辛亥前后,中原河南各地出現(xiàn)了不少的女子學堂,有官立的,比如:官立女子小學堂、官立女子簡易師范等等;也有私立的,比如:淑善女子學堂之類。但,不管是官立私立,這些學堂,都在城中,也就是說,姥姥在十三四歲,在豆蔻年華,也許更小,就離開了她幽深的鄉(xiāng)村閨閣,離開了她熟稔的“本鄉(xiāng)本土”。作這樣的決定,對于她的父親,一個古老中國的鄉(xiāng)紳而言,一定,是困難的,甚至,是撕裂的疼痛。這不僅僅是我的猜測,記得我媽對我說過,當年,她姥爺把她娘叫到身邊,問她愿意不愿意去學校念書,我姥姥自然說愿意,她父親語重心長地說了一番話:
“妮兒,你興許還不知道,念書識字,是這世上最好的事情,也是一件最壞的事情,你要想好,你真敢去學堂念書?”
蓮,也就是我姥姥,眼都不眨一下地回答說,“敢。爹,我敢?!?/p>
“你聽明白爹的話了?”
“聽明白了?!?/p>
她爹,我的太姥爺,望著他無畏的女兒,久久無語。他知道她不會明白他說的是什么,盡管她冰雪聰明。其實,這個舊時代的老人,他自己也不能確定這決定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人生憂患識字始:那是一條不歸路,那路,通向萬古的憂傷。促使他作這決定的,是他妻子的那句話:“小妮兒是要在這本鄉(xiāng)本土活人的,她爭不過命去!”是,一輩子,做個混沌而快活的人,那不是蓮的宿命和人生。
但我姥姥并沒有在學堂念到畢業(yè)。她病了。
她患上了頭疼癥,很嚴重。不能看書、寫字,看書久了,不光頭疼欲裂,還惡心、嘔吐,天旋地轉(zhuǎn)。
姥姥生來瘦弱,皮膚蒼白得幾近透明,這一病,更是瘦成了一個紙人兒。她咬牙忍著,撐著、堅持著,終有一天,撐不住了,她因為怕課堂上惡心嘔吐,不敢吃飯,結(jié)果,虛脫了,暈倒在了地上。
學校讓家人把她接回到了鄉(xiāng)下,她父親給她用藥百般調(diào)養(yǎng),但,終不見起色。這病很怪,平時還好,就是不能看書,不能寫字??梢粋€學生怎么能不看書寫字?。坑谑?,姥姥只好休學了。
很多年后,她的女兒,我母親,一個眼科醫(yī)生,對我說,其實,姥姥的頭疼,很簡單,是因為,我姥姥是先天的遠視眼,且有嚴重的散光?!澳菚r候,只需要一副眼鏡,你姥姥,這輩子,可能就完全是另外一種人生?!蔽覌尣恢挂淮蔚?、惋惜地這么對我說。后來,在天津,姥姥才三十大幾就去配了“老花鏡”,果然,這“老花鏡”一戴,頭不疼了,天不旋了,也不惡心了,能看書也能寫字了,可是,一切,也都晚了。
我丈夫從小眼睛很好,自詡是2.0的視力,曾經(jīng)被推薦參加過飛行員體檢。他是在30多歲的時候患上頭疼癥的,有一段時期,天天頭疼難抑。幸運的是,他有個身為眼科主任醫(yī)師的岳母大人,第一時間,我媽就判斷出他的頭疼是因為眼睛所致,一查,果然,他也是先天性遠視散光,和我姥姥一樣。至于為什么他到三十大幾這癥狀才顯現(xiàn),我媽用醫(yī)學的術(shù)語解釋了一番,我沒記住那原因。我記住的是,朋友們的驚詫,“哎呀李銳你才多大就戴老花鏡了?”(雖然,遠視眼和老花眼完全不同,但,它們需要佩戴的眼鏡則都是相同的凸透鏡)還有就是,我母親觸景生情的感慨,“唉,你姥姥啊,一副眼鏡,就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 ?/p>
不難看出,我媽,是一個科學技術(shù)至上主義者。
盡管,我姥姥沒有那一紙畢業(yè)證書,但,毋庸置疑,“簡師”的經(jīng)歷,新學堂的經(jīng)歷,如同春雨一般,潤物無聲地,滲入了她的生命和血液中,使一些新鮮的種子,在她擁有一雙畸形雙足的身體里,破土而出,發(fā)芽、抽條、長葉,卻永沒有開花結(jié)果。
一直不知道,為什么,姥姥要到那么晚才出嫁。
也不記得問過母親沒有。
隱隱約約似乎聽見過,說是因為體弱的緣故。也或許就是這根深蒂固的頭痛,導致姥姥的父親,憐惜小女兒,怕她這多病的身子嫁出去吃苦受罪?但,也或許是,來提親的人家,是姥姥所不中意的,也是她父親不中意的。我心里,更認同的,其實是這一條,這,就是“簡師”對一個青春少女的啟蒙和催生:它催生了一個少女的不甘心和對未來的一點憧憬。
于是,就蹉跎了下去,耽擱了。
我姥爺家來提親的時候,我姥姥的父親已是久病纏身,他唯一的牽掛、唯一的不放心、唯一的不甘和不舍,就是這沒有出閣的女兒,他的妮兒。那時,我未來的姥爺已經(jīng)在北京讀完了大學,那大學的名字叫“中國大學”,此時,據(jù)說正在黃侃先生的門下研讀音韻學。而我姥姥未來的婆家,也不在中原,是在渤海之濱的天津城。雖說,不是做原配是續(xù)弦,雖說,從此山高水遠再不得相見,我姥姥的父親,卻還是認了這門親事。出閣前夜,他在病榻上握著女兒的手,依依不舍,老淚縱橫地說道:
“蓮,去吧,誰說妮兒就不能離開咱這本鄉(xiāng)本土活人?爹知道你的心高、心大,去吧,好好活——”他嘴里說著“去吧”,可他的手,卻死死攥著女兒的手,不忍放開。他知道,這一放,就是永訣。
果然。
等我姥姥再回家鄉(xiāng)再回娘家的時候,她父親的墳上,早已是野草萋萋……
至于姥姥,最初對這門親事,我想,應該還是滿意的。姥姥在離開家鄉(xiāng)離開父親的時候,一定,對她以身相許的未來,對她以身相許的夫君,有一些溫存和天真的想象,所以,她才有勇氣,只身一人,去闖蕩一個大世界。她心大。
在我寫這篇東西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中國大學”是個什么大學。很多年前,我問我媽,說,姥爺當年在北京,念的是什么學校?記得我媽說出“中國大學”這幾個字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也是茫然的。記憶中,更早更早以前,小時候,讀紅色小說《青春之歌》,在某一個章節(jié),寫北京學生“一二·九”大游行的隊伍中,愛國學生們打出的隊標里,有“朝陽大學”和“中國大學”的旗幟。之所以記住了它們,是因為,它們很陌生,此前,幾乎從沒有聽說過它們。后來,我認識了一個朋友,偶然聊天,她說她父親畢業(yè)于北京的“朝陽大學”。記得當時,我竟很有些興奮,好像一個虛幻的東西突然變成了一個真實的事物,像一個奇遇。而“中國大學”,至今,我認識的人中,好像還沒有誰,和它有過任何的交集。
于是,打開了百度,一查,嚇一跳,被自己的孤陋寡聞,也被自己所接受的歷史教育的狹窄。
原來,這“中國大學”,是孫中山先生仿照日本早稻田大學,于1912年在北京所創(chuàng)辦。它正式開學的日子,是1913年4月13日。它的第一任校長,是宋教仁。只是,宋教仁還沒等到學校正式開學,就于同年3月在上海遇刺,于是,第二任校長黃興走馬接任。它于1949年停辦,歷時36年。36年間,在此任教的學者、教授,可謂人才濟濟。先有李大釗、李達、曹靖華等,后來,陸陸續(xù)續(xù),計有:燕京大學的張東蓀、齊思和、嚴孟群、胡魯聲,協(xié)和醫(yī)學院的裴文中、馮蘭州、謝少文,北大的俞平伯、蔡鎦生,北師大的陸宗達,南開的溫公頤、翁獨健等等。而從中國大學畢業(yè)的學生,也不容小覷啊,像張友漁、任仲夷、齊燕銘、浦潔修……原來,他們都是我姥爺?shù)男S选?/p>
而姥爺,我?guī)缀跏悄吧摹?/p>
這一生,和姥爺見面的次數(shù),超不過三四次。
還是讀小學的時候,有一天,傍晚時分,家里來人了。那時的姥爺,應該還在生命的壯年,不到六十歲,正隨著某個勘探隊,在北中國在黃河流域一帶野外作業(yè)。是什么性質(zhì)的勘探隊呢,至今,我也沒弄明白。可能是工作結(jié)束后,他請假來省城探望我們的吧?記得那晚的餐桌,臨時,我奶奶手忙腳亂添了兩個菜,不記得是否有酒。平日里,晚餐時間,是家里最熱鬧的時間,可那晚的餐桌,有些拘謹和沉默。常年野外生存和勞作,姥爺看上去很壯實,一張黑紅的臉膛,掛著謙和的笑容,人卻沉默寡言。這,幾乎就是我對我姥爺?shù)娜坑洃洝N疑踔粱貞洸黄饋硭f過的任何一句話,他當然是說過話的,可我竟然回憶不起他的聲音。一個沒有聲音的親人……第二天一早,他就背著行囊走了。那行囊里,有一個標志性的東西,是我長大后才知道的,那東西的名字叫“洛陽鏟”,考古勘探、也是世世代代盜墓者手里必不可少的工具。這鼎鼎大名的物件,在他后半生的時光里,幾乎和他須臾不離。也由此,可推斷一下,他從事的工作似乎和考古有關。
我媽給我講過一件事,她說,當她得知她父親要給她們?nèi)ⅰ笆浮钡臅r候,曾對她父親哭訴。那年她十三四歲,讀中學,接受的自然是五四以來反封建的教育。她說她這個女兒,長女,一定不會比任何一個兒子差,她會承擔起一個兒子應該為家庭承擔的一切,她會努力、上進、有所作為、光耀門楣。她還說父親這樣做對她母親是殘忍的。但,她赤誠的剖白,毫無意義。她那顆鮮嫩、熱切、天真的心,被她父親,狠狠地,踩踏了。于是,她和她的妹妹們,有了一個“庶母”,這庶母,年輕、漂亮、健康,擁有一雙美好的天足。這一切,都是她母親,我姥姥,所從來沒有過的。
所以,我后來想,兒子,也許僅僅只是一個最冠冕堂皇的借口。
……試讀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