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啟明:歌唱生命
這一年,從初春到夏末,我算是經(jīng)歷了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人在旅途。
在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我背上簡單的行裹出發(fā),南下廣州、深圳,東去浙江、上海,北上京都等地。一路風塵仆仆,趕高鐵,趕汽車,趕飛機。
這是一次復雜且似乎不那么簡單的體驗生活過程。
“怎么想到要寫這樣一個題材呢?”
“你準備怎么寫,寫什么呀?”
“你對中國的遺體器官捐獻這一塊怎么看……”
沒想到,所到各地,無論是見領導,還是接觸從事遺體器官捐獻的協(xié)調(diào)員,幾乎都會問到我同一話題。他們臉上都掛著熱情的笑容,然眼睛里卻分明放射出一種異樣的審視目光。我雖畢恭畢敬地遞上了一紙可能他們認為并不很權威的介紹信,卻仍要像演員背臺詞一般,反反復復地面對每一位我需要采訪的對象表達自己此行的目的,以及創(chuàng)作內(nèi)容上的大體構想。我不知道對方在擔心什么?這種隱憂,我雖至今也還沒完全弄明白,但我想,他們絕對會有他們的理由。
我強烈感覺到仿佛走進了某個十分敏感的區(qū)域。
不過,對我的來意“政審”之后,又一如久別重逢的老友一樣。終于,紅十字會一位小金悄悄告訴我說:也難怪哩,中國的遺體器官捐獻雖然有了較大的長進,但畢竟還沒有在大范圍深入人心,體制上也還不夠健全,加之宣傳力度又不大,導致許多人不知道,不理解,甚至干脆抵觸。這樣一來,我們也生怕好事變成了壞事不是?這就叫職業(yè)敏感吧,你能來,我們當然歡迎,呵呵……”
小金的話,讓我撥開云霧見月亮。我想,無論這口“井”有多深,也一定能淘到我所需要的東西,我不想白來,也不會白來。
在南來北往奔走的120多個晝與夜,我在各省、市紅十字會機關,在遺體器官捐獻辦公室,在各大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在移植中心,在等待救援的患者床前,在城市與鄉(xiāng)村捐獻者與受捐者家屬的屋前屋后,在捐獻者的紀念碑前,足跡所至,耳聞目暗,那是經(jīng)歷了一次次怎樣的情感風暴震撼和靈魂的洗禮。
僅舉一例吧。
那天,器官捐獻協(xié)調(diào)員小李把我?guī)нM一個神經(jīng)外科重癥監(jiān)護室旁的一間小小房間,那是專門用于醫(yī)護人員與家屬通報病情的地方,幾道神秘的電子門把醫(yī)院的人流與嘈雜的聲音隔絕開來,安靜得有些森然,有些怕人。原來,他是讓我來現(xiàn)場見證一回器官捐獻的簽字儀式。房間里已有幾張善良的面孔,看得出是來自鄉(xiāng)下。其中,有一40出頭的男人,眼珠布滿了血絲,木納地坐在那兒,他的表情有一種極度悲傷后的冷漠。
小李介紹說,他叫陳巧佳,一直在外打工,他7歲的獨子陳坤森就交由奶奶帶著,2016年1月20日,孩子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輛迎面沖過來的面包車拖出40余米遠,送至就近醫(yī)院搶救一段時間后,仍處于深度昏迷。轉(zhuǎn)至湘雅醫(yī)院時,似乎一切都晚了。經(jīng)專家多次搶救、會診,最終還是診斷為腦死亡。
孩子的家人頓覺天都塌了,悲痛欲絕。待冷靜過后,孩子的父親終于走進了五樓醫(yī)院器官捐獻辦公室,他說他想要留一點念想,得讓孩子以另一種方式在世上活著……
捐贈簽字儀式開始,先是由協(xié)調(diào)員宣讀協(xié)議書的全部內(nèi)容,然后由孩子的親人過細審讀協(xié)議的所有內(nèi)容,假如沒有異議,接著便是簽字同意。然后蓋上手印,然后拍照存檔,然后各執(zhí)一份。
這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孩子的父親在簽字時的一個細節(jié),他握筆的手在協(xié)議書上停留了很久,不一會又望望對面監(jiān)護室那扇緊閉的鐵門。他是想起從此陰陽兩隔的森森,還是似乎看見了等待器官救治患者絕望的眼神呢?
我感覺,此刻連空氣都快要凝固了。
終于,他握著的筆還是重重地落下去。抬頭時,我看見這個42歲的 漢子兩眼充滿了盈盈淚水。
半個小時候后,醫(yī)生將孩子從監(jiān)護室緩緩地推了出來,然后準備送進手術室摘取完好的腎臟和肝臟。當車子從我身邊輕輕地滑過時,我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淚。
也許,我并不是一個很堅強的人,在這長達大半年的風雨兼程的走訪中,在整理這林林總總的采訪資料時,我的心一直處于沉浮狀態(tài),我既為一個個終末患者被成功移植人體器官獲得了第二次生命而感到莫大欣慰,更為成千上萬的勇敢捐獻者以及那些大義的家屬崇高品格而欽佩不已,又為多少在苦苦等待器官移植最終落空而死亡的終末患者悲哀萬分。我常常在夢里笑著、哭著醒來并和這些不曾相識的“活著”的英雄們見面,我問他是誰?他卻笑而不答,我甚至對生命禮物的這種饋贈方式有些驚訝。
是的,他們偶然相遇,如同深秋的落葉碰到了地上的雛菊,卻不知生命能從此聯(lián)系,捐獻者的無私將伴隨受捐者永遠的記憶,雖然他們并不熟悉,就像兩列不同軌跡的火車駛向天際,卻不知終有一天撞入人生的時空,延續(xù)同一個愛與希翼!試問:人世間除了生命和人的品格,還有什么比這更貴重的呢?我忽然想起,臧克家老的詩“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p>
顯然,與那些世界發(fā)達國家比,中國的遺體,器官捐獻或許還只是剛剛起步,付諸這方面的文字表達也還不為多見,因此又可以說是任重而道遠。
我有一個不太好的習慣,每部作品開寫前總得費很長時間想好一個書名,打個不恰當?shù)谋扔?,很有點像現(xiàn)在GPS導航儀一樣,先得定位,不然是很難抵達終點的?!渡亩Y物》是我將要完成的生命系列創(chuàng)作的第三個文本,講述有關生命的真實故事,亦如素描一般,不必加以任何色彩,相信也同樣會是一幅動人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