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輝忠:泥手銬
一聲巨響,民警筱剛眼前一黑,便覺得掉入了無底洞。是地震,肯定是地震。筱剛是這次考警進入北川曲山鎮(zhèn)派出所的,盡管家在北方,但來這里快半年了,多少還是對北川地震頻發(fā)有所耳聞。平時所里還常做一些演習(xí)什么的。但這次地震來得太突然,沒有過多的時間做出反映,一切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等他醒來,眼前一片漆黑。他的手下意識一摸,滿地廢墟,碎玻璃片,石塊,到處都是。這時候,一股腥味躥入他的鼻孔,他的手上濕漉漉的,在警校經(jīng)過的魔鬼似的嗅覺訓(xùn)練,他知道那是鮮血。渾身疼痛,頭很暈。但他明白,已經(jīng)被埋在了廢墟里。十分沉重的壓抑感告訴他,廢墟很深,外面的各種聲音似乎早已被風(fēng)吹走。寂靜得有些可怕。光線很暗,他很想知道戰(zhàn)友們的情況,但眼前一片模糊,帶著血味的陽光慢慢瀉下來,將他深深地浸在成河的血泊里。他想動一動,身子散了架似的,一點不聽使喚。腦袋一陣陣脹痛,他仿佛看見一浪高過一浪的血水直往腦子里灌。
外面透進來的光線針尖似的,暗了又亮,亮了又暗,筱剛知道應(yīng)該是第三天了,他發(fā)現(xiàn)旁邊還躺著一個人。筱剛眼睛一亮,得趕快把手伸給他。筱剛在心里說??墒撬l(fā)現(xiàn)很難,自己已經(jīng)被埋死,厚厚的泥土、尖利的磚塊擠壓著他,他無法動彈。他看見那張嘴極度扭曲,顯得十分痛苦。筱剛說:“你等等?!笨蓪Ψ剿坪醪恢雷约涸谡f什么,急得眼珠都快掉下來。心里十分難受。
依稀透過縫隙的光線暗下了去,似乎在告訴他,又過去一天了。他知道,沒有吃喝的他們,已經(jīng)快走到盡頭。他閉上眼睛,任憑思緒漫天飛翔。曲山啊,美麗的曲山,我的第二個家鄉(xiāng)。
他還記得剛到曲山報到那天,看到美得讓人著迷的曲山鎮(zhèn),心都醉了,竟然把報到的事給忘了。綠的滴翠的青山,白的眩目的云朵,似乎隨手一摘,就可以摘下一團來,扔在地上,人便可以生長翅膀腳生云,翩翩起舞起來。還有那羌人神奇的石頭碉樓和有著美麗犄角的羊圖騰,壯實英俊的北川漢子和美麗迷人的羌族姑娘……他掏出手機,咔嚓咔嚓拍起來。那天是報到的最后一天,他遲遲沒有“到位”,弄得所里將電話打到局里,局里把電話打到他家里去了。待到夜深人靜,家里和他聯(lián)系上,才知道,他只顧用手機拍照,三下五除二,將手機電池用了個精光……
難道你嵯峨的高山成了我的墳?zāi)梗坎?,我愿那是我永遠高昂的頭。筱剛想翻一個身,但錐刺一般的痛布滿了全身。他想怒吼一聲,但吼不了,他覺得出氣都沒有力氣。忽然,他聽到對方在求救:“求求你,救我……”
筱剛使勁用力,但他坐不起來,他只感覺有亂箭從四面八方射來,自己頓時就成了一面竹篩,鮮血從身體的每一個地方向外滲漏……他不停地刨著身邊的泥塊,才知道房屋垮塌后,他們被埋在了不斷疊加的預(yù)制板下,四周圍填滿了土。他淘開一個狹小空間,爬過去,試圖將那人從泥土中淘出來。
但他的手停在了空中,他認出了對方,是榫頭,這家伙躺在自己的身邊。他猛一拍地板,想起來了:今天中午,不,不是今天,是前幾天——你瞧這地震,把人腦袋震得一片空白——當(dāng)時榫頭正在東街農(nóng)行自動取款機旁邊做案,被自己抓個正著。是呀,盯了你快一個月了,眼看掌握了這個叫“五月地”的搶盜團伙的犯罪事實,正待收網(wǎng)時,榫頭又一次將黑手伸向一個賣豬的農(nóng)婦……沒有想到正撞在筱剛槍口上,筱剛閃電般沖過去,手到擒來。榫頭沖筱剛一吼:“怎么又是你呀?”
說起來,他們之間淵源頗深呢。自打來到南壩,筱剛就沒有少和他打交道。抓了放,放了抓,還真不算少。原因是所盜金額較少,不夠打擊。但這已經(jīng)妨礙了“五月地”發(fā)展了,于是有一天,榫頭帶幾個弟兄去“修理”筱剛,在街角處一個不顯眼的地方圍住筱剛,榫頭尖尖的老鼠頭一揚,幾個家伙拳頭雨點般落下來,但筱剛無動于衷。等幾個家伙累了歇手時,筱剛將衣服脫掉,右手握拳,猛一用力,轟一聲砸在自己的左胸膛,拳過之處,遭猛擊的肌肉頓時鼓突起一團肉來,饅頭似的。幾個家伙呆了,筱剛笑著說:“這叫‘自發(fā)饅頭’!嘿嘿!哪個有興趣讓我給‘蒸一籠屜’?” 榫頭和幾個家伙嚇得屁滾尿流,慌忙奪路逃竄。筱剛哼了一聲:老子在警校的格斗比賽中,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對手呢,你們幾個‘小蝦子’!
從此,筱剛的“自發(fā)饅頭”名震南壩,“五月地”再也不敢像以前那么囂張了……
當(dāng)時筱剛將榫頭帶回所里,憤怒地將其拷在桌子腳上,開始錄口供。這家伙很頑固,將頭一揚,兩眼望著窗外,嘴里吹起口哨。筱剛火了,一拳砸在桌子上,榫頭鄙夷的一笑,哼了一聲。筱剛說:“給我老實點……” 沒有想到,地震發(fā)生了……
……眼前蚯蚓一樣的榫頭又在哀求:“求你給我打開手銬,放我走。” 黑暗中筱剛捏緊了拳頭,他想,要不是這該死的地震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不上前揍這龜孫子幾拳,真是難解心頭恨。但筱剛卻下意識將手伸進了荷包,掏出了鑰匙,遞了過去。他覺得手中的鑰匙越來越沉,仿佛要將自己的手臂壓碎。他甚至覺得,手中的鑰匙正在慢慢變成一顆手榴彈,弦已經(jīng)掛在了他的手指上。
接到筱剛?cè)舆^來的鑰匙,榫頭很吃驚。筱剛說:“哪那么水性?難道又要我‘發(fā)饅頭’?”
榫頭問:“你不怕我跑了?”筱剛說:“快開吧?!遍绢^的頭貼在地上,雙手倒很熟練地把手銬打開了。然后在身上亂摸起來,抖抖索索掏出一張紙,比畫了半天,筱剛才弄明白,這是這幾年“五月地”所有的“積蓄”。夠筱剛生活大半輩子了。如果放他走,他就將密碼告訴他。榫頭有氣無力地說:“本來 ‘五月地’要擴大‘地盤’的。沒有想到會地震,看來還是活命要緊?!斌銊偙强桌锖吡艘宦暎瑳]有理會,但他卻后悔抓他那陣沒有及時搜身,失誤啊。
筱剛說:“收起吧。你以為能爬出去?”榫頭說:“試一試吧。”筱剛說:“那只有讓老天爺保佑你了?!遍绢^開始胡亂地掏泥塊,筱剛無力地迷上了眼睛。
等他再一次醒來,他聽到榫頭在抽泣。筱剛說:“你可以打開手銬,可是廢墟比手銬更難開?!遍绢^絕望地嚎啕起來。筱剛說:“省點兒力氣吧。也許有人會來救你?!遍绢^的哭聲慢慢小下去了。
筱剛對榫頭說:“現(xiàn)在只有自救了。尿,聽見沒有,尿,可以讓你活命?!遍绢^很絕望地抽泣。筱剛說:“沒有別的選擇!”在迷迷糊糊中,筱剛聞到了尿的腥臊味兒從對面?zhèn)鬟^來。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筱剛叫醒了榫頭,說:“趁我們都還活著,你把今天——不,把那天的事情交代清楚吧?!遍绢^說:“你現(xiàn)在這副樣子,還要審我?”筱剛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就是‘走’也‘走’干凈點嘛?!遍绢^想反正都快到地獄之門了,況且也閑得難受,說了也不妨。于是,他將“五月地”的情況來了個竹筒倒豆子。說完后,榫頭覺得輕松了許多。筱剛說:“你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嗎?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呀!”
天越來越暗,時間越來越難熬。筱剛已經(jīng)麻木的傷口一陣陣的疼痛。他意識到,出去的可能性已經(jīng)很渺小,得做好死的準(zhǔn)備。他吃力地爬到榫頭身邊,搖醒他:“堅持住,等救援隊到來。”榫頭說:“我可是罪人?!?筱剛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你已經(jīng)交代了罪行,說明心是向善的。爭取活著出去吧,只要不再干壞事,你就和大家一樣?!?榫頭說:“你不抓我了?” 筱剛說:“好自為之吧?!贝藭r,榫頭感到肚皮貼在了背脊上,嗓子眼兒冒出火光,正在將干柴一樣的舌頭點燃,一陣眩暈,什么也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中,榫頭踩上一片祥云,飛上了天,從沙漠來到水簾洞前。他太想喝水了,自從那天被埋在地下,就再也沒有喝過水,開始以尿解渴,到后來,連尿也沒有了,他渴得難受啊。眼前的水簾洞真是太美了,萬千條清澈明亮、晶瑩剔透的水簾,猶如天地間扯起的金線。他猛地撲上去,揚起頭,張開嘴,接住這來自天外的玉液瓊漿。他只覺得愜意無比,一絲甜意彌漫全身,禁不住大吼一聲:“哇,真爽!”等他醒過來,發(fā)現(xiàn)是夢,他禁不住咂咂嘴,還真有些甜意呢。這時,他感覺又一塊預(yù)制板壓在了他的身上,他推了推,很沉。他已經(jīng)力不從心,他似乎感覺到,現(xiàn)在就是一根稻草壓在身上,他也無力將其掀開。透過縫隙的陽光,他看到壓在自己身上的不是水泥板,是筱剛。他想,筱剛肯定想從他身上爬過去,然后爬出廢墟,但在他身上昏過去了。頭靠在他臉頰上,無力合攏的嘴緊靠著他的嘴角,痛苦的淚匯合著唾液,似乎是山澗流下的一股清泉,滴進他的嘴里,滋潤著他的心田。他推了推筱剛的頭,筱剛氣息微弱地說:“兄弟,我得早走一步……讓老天……保佑……你……” 榫頭緊緊抓住筱剛的手,但發(fā)現(xiàn),只有一點余溫的手突然變得冰涼。他明白了,是筱剛在救他,筱剛把自己最需要的東西無償?shù)亟o予了他。想到這里,他使出渾身力氣吼了一聲:“謝了兄弟!”一股冰涼刺痛他的全身……
救援行動在廢墟上艱難地進行,不斷有生命的奇跡被發(fā)現(xiàn)。榫頭被救起時,雙手死死抓著另一只冰冷的手,根本無法放開。救援隊立即將一塊毛巾搭在他的臉上,他非常吃力地問了一句:“看看我的手上,有沒有手銬?!” 救援人員告訴他“有、有,是泥做的?!遍绢^說:“那就好。我閑著沒事,給自己做了副‘手銬’?!闭f完暈了過去。救援隊迅速將其送往停在附近的救護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