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樹地
祖墳往東,朝向東南的幾塄梯田,是曾經(jīng)命根子一樣的棗樹地。我今年清明節(jié)回去時,看到地里長著比人高的野蒿。密虬虬,齊整整,一塄一塄,梯次排列,像整連整營威風(fēng)凜凜的軍隊,逼視我遠遠投去的目光。這是賴以生存的田地呀。我活了幾十年,從未見過野蒿長成這樣。它們借助熟地的肥力,用幾年無人根除的荒蕪時光,威風(fēng)成勢。經(jīng)過寒冬的收縮,枝桿尖硬地穿刺著新的春天。
曾經(jīng)倍受恩寵、修剪有形的棗樹,一棵一棵,被野蒿分割圍困,成為陷入汪洋的孤樹,相互之間,相望不能相救,枝細(xì)針長,掙扎向上,完全亂了章法,慌亂地伸向虛無的天空,哆哆嗦嗦,勾畫著生長的絕望。雨水順枝條聚成鼓脹的水珠,凝滯張望后,無奈跌落,像一顆一顆大大的眼淚,傾訴受野蒿擠壓欺凌的不幸。
穿越千年。棗,在更長的年代里,都是家鄉(xiāng)愁苦生活里的甜美和吉祥。這些曾經(jīng)寶貝似的棗樹,從栽下到長大,短短20年,竟然由甜到苦,失落為一種負(fù)累,讓珍視它們的人,眼睛像棗一般紅得噴血。
可是,先輩從未遇到的事,現(xiàn)在的人能有多少辦法呢?
我對這塊棗樹地,有著最深的感知。就算遠離故土幾十年,生活在迷宮般高樓林立的城市,依然割不斷對它的牽掛。
最初的記憶里,這是一塊很陡的坡地。農(nóng)業(yè)社時期,全村分5個生產(chǎn)隊,這塊地歸我家所在的4小隊,種過麥子、谷子和黃豆。我長到四五歲,跟著大人來干活。剛開春,拿個小镢頭小籃子,在坡上挖草根,地邊揪艾葉。過不了幾天,因為朝陽化凍早,生產(chǎn)隊從這里開犁。鐵鏵犁開休養(yǎng)一冬的濕土,正在厥勁往外拱的草根,突然一下被翻出來,躺在黑黑的新土中,格外惹眼。我跟著黃牛鐵犁和大人,把白白嫩嫩的草根一個個活捉,裝在籃子里,回家讓母親挑揀。不太苦的人吃,太苦的豬羊吃。莊稼長起來,我在地里剜苦菜。莊稼收割時,撿遺落的穗子散豆拿回家,母親做成純糧面食。那是最美味實惠的獎賞。再大一點,生產(chǎn)隊在這塊地里修梯田,我和瘸腿二姐一起干,掙了上百個工分。還挖出一個完整的瓦罐,拿回家放一些貴重的東西。記不清什么時候不見了。那年秋天,也就十多天的工夫,這塊坡地被四五尺高的齊塄,切成幾條平整的梯形高產(chǎn)田。
母親去世那年的冬天,包產(chǎn)到戶,這塊地分到我家。成了自家的,可就大不一樣,精耕細(xì)作,圖謀擴大,最低處與別人家的地之間是一條壕溝,兩邊荒坡,連著洪水沖刷的窄溝和深不見底的大圪磍。右邊與別人家的地之間,也隔了一條荒坡壕溝。黃土高原,整山都是土,雨水沖刷,大溝連小溝,小溝套壕溝,橫七豎八,還有奇形怪狀深不見底的圪磍洞。公家鼓勵壩溝淤地,治理水土流失,增加的耕地歸個人所有。我上高中第二年的秋天,為了彌補上學(xué)少干的活,想著做一件大事,在父親面前顯功勞。開始想填平壕溝,把兩邊的荒坡挖成齊塄,造一塊地出來?;牧瞬恢嗌倌甑耐疗?,被我揮镢橫挖。土塊成批塌下來,轟隆一聲,漫天飛塵,顯出一個男子漢的力量。十幾歲的小伙子,力氣沒有長全,但活力旺盛,不知疲勞。汗水沾著塵土,口鼻灌滿塵土,我成了塵土里滾動的土人。心生沖鋒陷陣、勇敢作戰(zhàn)、破壞又新建的自豪。土塊滾進大圪磍,空洞的聲音不大一會兒就變實了,原來不是無底洞。這讓我信心大增,把更多的土塊滾進去,虛土墊進去。黑洞洞的大圪磍,以為藏著什么妖魔鬼怪,竟然被我填平了。一條大人沒有想過要填的壕溝,在一個少年手里變成一塊嶄新的地。加上填平的圪磍,超出預(yù)想一大塊。我踩著地里的新土,轉(zhuǎn)著圈,走來走去。想象人們看到后的驚訝和夸贊,父親心里滿意的滋味,一個后倒,躺了個四仰八叉。攢足吐沫,用舌頭吮吸沾滿牙齦的土末,狠狠吐掉。放聲號喊不成調(diào)的野曲子。躺夠了,喊夠了,疲乏上身不能動了。
歇了兩天,造出新地的沖動讓我再次亢奮,到右邊的壕溝,又掀起滾滾黃塵。老镢頭得心應(yīng)手,每一次揮起,舞一圈優(yōu)美的弧線,速度慣性讓力道倍增。“嗨”的一聲沒入硬土。陳年土塊轟隆轟隆塌下來,給我力量無窮的快意。日久年深的溝豁一層一層填起來,真是好不過癮。牙齒一會兒積一層塵泥,吮幾口唾沫吐掉,繼續(xù)揮起镢頭。我有些得意忘形,突然莫名發(fā)虛。就在這時,眼一黑,一陣劇痛。以為镢頭砍到了胳臂?;剡^神來,看到幾只蝎子,舉著黑硬的毒刺,正在刺我的右臂。原來挖掉了它們的老窩。等我想捉住它們搗碎敷毒時,它們已逃入碎土的縫隙。結(jié)果胳臂腫得幾天不能動彈。那種從未有過的、從內(nèi)向外腫脹的疼痛,把這塊土地的氣息深深植入我的身體。
我用還在長大、但已積了硬繭的手,給自家的梯田地補上兩幅肥厚的花邊,足有兩畝多。陳年荒土特能長,第二年種了土豆,個個大過拳頭。后來種谷子,穗子像粗壯的狼尾巴。我在這塊地里勞動,乏累時躺在背陰睡一覺,心頭縈繞著汗水與泥土混合的味道,做了無數(shù)吃飽肚子的夢。
家鄉(xiāng)開始退耕還林,公家讓栽棗樹。樹苗免費,栽活一棵獎勵一塊五。父親把幾條梯田連我造出來的地,全部栽滿。一片棗林長起來,心里好踏實。逢年過節(jié)再寄錢,他說不要了,一年賣棗能收三四千。有了棗樹,再不用愁“生活”二字。
我對棗的渴求與生俱來。過年時,母親在枕頭下放一把棗壓歲。棗糕、棗饃是家鄉(xiāng)最好的美食。大姑娘出嫁,衣兜里裝滿棗。但凡喜事好事,離不了棗。棗,代表生活的甜,象征所有的美好。
我家院子里有一棵年代不詳?shù)睦蠗棙?,長在茅廁旁。糞水營養(yǎng)的棗,酥甜如糖。每年棗花飄香,一院子的人就開始惦記。青棗長到黃豆大,半大小子們從樹下走過,故意放慢腳步,趁大人不看,跳起來揪一顆吞在嘴里。紅棗連梗的頂部是個眼皮似的圓圈,成熟時從上往下紅。長出一線紅眼圈時,有了甜味。我家樹上的棗,每年長不到紅眼圈,跳起夠得著的枝條都被揪光光,只剩下稀稀拉拉的葉子。到了中秋節(jié),樹梢頂上幸存的幾顆摘來獻月。鄰居張家園子里有四棵棗樹,便顯出高高在上的架勢。園子邊扎滿酸棗葛針,樹下的土耙成細(xì)細(xì)的花紋。誰要進去留下腳印,就是破案的依據(jù)。我和他家親侄子年齡相仿,出入相隨,到現(xiàn)在還是好朋友。我們走出家門時,經(jīng)常從籬笆外跳起揪一把,立即從圪塄下的大路上消失。樹梢一搖,張家大娘跑出來跳腳開罵。有時能揪到幾顆,罵了也值。多數(shù)時候只揪到幾片棗葉,被大媽翻著十八代祖宗咒罵,不由得恨在心頭。找到機會,再揪幾把找回來。
外婆家離我家30多里,路遠擋不住去看她的想望。她家有棗樹,每一次去,都能吃個夠?;貋頃r,衣兜裝滿。摸一顆塞進嘴里,甜蜜的棗肉吃完了,牙齒和舌頭啃吮棗核,直到吮盡最后一絲甜味,棗核成了白白的小木頭尖尖,才舍得吐掉。再摸一顆放嘴里。兩衣兜棗,能滿足30里路的甜?;氐郊?,肚子一點不餓,心里能甜好久。
父親的棗樹長起來,他老吹噓修剪得有多好,棗結(jié)得有多大,產(chǎn)量有多高。遇到蘋果梨子不好賣的年份,村里人就會得意。還是棗好啊,紅棗補氣補血,多了多吃,永遠不愁賣。就算行情差的年份,只是賣得便宜些。棗樹就是搖錢樹。
何曾想到,棗多也會成災(zāi)。在我的人生字典里,只有美好沒有缺憾的棗,落到如此不堪的命運。
5年前的秋天,我回來時剛過收棗季節(jié)。家鄉(xiāng)人世代當(dāng)寶貝的紅棗無人收購,人們無心去撿,落在地里厚厚的一層,血海一般驚心。腐爛的氣味,熏得人不能走近。幾年過去,家鄉(xiāng)的棗年年難賣,還上了中央電視臺。父親得意的棗樹地,完全撂荒了。
(作者系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二屆高研班學(xué)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