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18年第4期|昌耀:我的愛情卻如夜色一樣羞澀
良宵
昌耀
放逐的詩人啊
這良宵是屬于你的嗎?
這新嫁忍受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屬于你的嗎?
不,今夜沒有月光,沒有花朵,也沒有天鵝,
我的手指染著細雨和青草氣息,
但即使是這樣的雨夜也完全是屬于你的嗎?
是的,全部屬于我。
但不要以為我的愛情已生滿菌斑,
我從空氣攝取養(yǎng)料,經由陽光提取鈣質,
我的須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愛情卻如夜色一樣羞澀。
啊,你自夜中與我對語的朋友
請遞給我十指纖纖的你的素手。
強悍與深情的吟詠
李壯
第一次讀到《良宵》,是在我大一那年。在此之前,我對“昌耀”這個名字是完全陌生的。但只需一眼,那種闊大的精神格局、鮮明的語言個性,以及字句間掩藏不住的強大生命意志,便深深地震撼了我年輕的心。能想象嗎?這首在修辭技術與情感姿態(tài)上都極其現(xiàn)代的《良宵》,竟然創(chuàng)作于1962年——比朦朧詩的登場都早了十年不止!
本詩的開篇是一句呼喊:“放逐的詩人啊/這良宵是屬于你的嗎?”這似是對他者的詰問,又如同喃喃自語;或者說,像是高山之巔的孤絕者發(fā)出天問時,天地間飄蕩的回音。更有意味的是“放逐”二字。直觀意義上,昌耀彼時的確是背負著“右派”身份,被放逐于青海的高原;而在隱喻層面,放逐與拒絕,又是一切詩人無法擺脫的命運:天地之大,生命之美,即如詩中的夜色、花朵、天鵝、細雨和青草的氣息,豈是語言所能觸摸和捕獲的?所謂“屬于”,在詩的世界里永遠無法真正實現(xiàn)。但盡管如此,昌耀依然堅定地說:“是的,全部屬于我”。這自信源于強悍甚至野蠻的生命力(“我的須髭如同箭毛”),亦來自生命深處的細膩與深情(“而我的愛情卻如夜色一樣羞澀”)。詩的力量,遠非世俗遭際或生命自身的局限所能扼制,真正的詩人,能夠“從空氣攝取養(yǎng)料,經由陽光提取鈣質”。而結尾處那神秘的對語,以及虛空中伸來的纖纖素手,又何嘗不是詩人面對自我與世界之時,一句無聲而響亮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