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8年第3期 |馬小磨:高空墜物
【作者簡介】馬漢琴,筆名馬小磨,文字散見《新青年》《青年作家》《現(xiàn)代教育》等報刊,部分作品被《意林》《讀者校園版》《青年博覽》等刊轉(zhuǎn)載,出版散文集《舞動的生命》。
這個噴嚏木子媽醞釀了很久,在心里策劃了路線,一定要從口腔到鼻腔,還要悠長委婉,帶著曲折,帶著頓挫起伏,像河溝里的溪水,寬寬窄窄,緩緩急急,嘩嘩啦啦,九曲十八彎。這個噴嚏之后最好再接著一個噴嚏,最好能瞬間阻隔所有的嗡鳴,就像流星劃破夜空一樣瞬間引人注目。
“阿嚏———”
卻是短促、干脆利落、丟人現(xiàn)眼的,連最起碼的鼻涕都沒帶出來。
“不好意思,感冒真不是時候。你們接著聊,我進去找手電筒?!蹦咀計尠芽s了半天的頭露出來,準備退進屋。剛才她說怕冷,不顧了美丑,把棉睡衣的領(lǐng)子豎得高高的。說完,她急匆匆動了動腳,抬手捂住鼻子,似乎想遮擋滿面的紅霞,但很快將手放下。
走廊里一團漆黑,料想沒誰的目光能穿透夜色。
三人中,只有她站在自家出租屋門口,門虛掩著,一弓背就能抵開。這會兒,她才忽然后知后覺,自己都弓了半天背,咋沒把門抵開呢?要是早抵開了,就不會有這聲阿嚏,或者說這聲阿嚏就不會顯得丟人現(xiàn)眼。
“急啥?老公又沒來,急也沒用。嘻嘻。再說,現(xiàn)在我不需要手電筒了?!睂殝寜男χ咽謴淖爝吥瞄_,扭了扭身子,似乎調(diào)整下優(yōu)美的站姿,也似乎猛然想起自己剛才找木子媽借手電筒是不對的,眼下的聊天才是頂重要的事。
寶媽每次上樓,那雙高跟鞋總咯噔咯噔地,毫不猶豫地,一步一聲響,替她給每家每戶打過招呼。于是,整棟樓都聽出了筆直的腰桿、上翹的唇角。有人便從廚房探出個頭,對她微微一笑,打聲招呼后接著忙碌。木子媽每次卻心慌意亂地,屏住呼吸,悄悄關(guān)上廚房門,不讓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家,或者躲在水池邊,把水龍頭開到最大,匆匆忙忙一陣叮叮當當?shù)南床耍钡娇┼饪┼饴暯?jīng)過,直到走廊盡頭最終傳來砰的關(guān)門聲。
“對,不是個啥?娃娃們沒下自習,我也難得回來早一回,咱姊妹幾個說說話。剛才說哪兒了?好像是說的考試?”翠媽是學校老師,平時張口閉口或是想不起事時,就拿考試掛嘴上,一掛準靈,即使接不了上句,也能扯上跟考試相關(guān)的下句。
“不是,好像提到房租了?!蹦咀計屵@會兒反應最快,馬上接了腔。
“對對對,那個房東呀,真不是東西,前天過來說要漲價?!贝鋴屵@鄉(xiāng)鎮(zhèn)中學的老師估計大嗓門慣了,以為這也是她的三尺講臺,廣播開了?!熬瓦@點兒面積,每月都要兩千五,這房租快趕上我一月工資了,還漲。我一個堂堂國家教師的工資,竟然快趕不上這兒的房租了,真是豈有此理,何處說理?”
隨著翠媽的牢騷,木子媽想起了房東的樣子,尖嘴猴腮的,說話一點都不留情,一雙小眼睛除非見到錢,否則就東張西望,不是看這兒不舒服,就是看那兒不順眼。每次房東來,木子媽就左右不是,跟在他后面拿著抹布一頓好擦,迎接國家領(lǐng)導人檢查似的。再想想房子,舊辦公樓改造的,結(jié)構(gòu)不合理,內(nèi)走廊一側(cè)為住房,只十幾平的樣子。走廊另一側(cè),為每家配了小小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鴿子籠一樣,每處只容得下一個人,轉(zhuǎn)個身得小心翼翼。的確太小,空間也的確太貴。
“這正是我想說的問題?!睂殝岏R上接了話頭,無限感慨,“你們都看得出來吧?我家寶夠聽話了,成績嘛,嘻嘻,還算過得去。可老張現(xiàn)在一教訓寶,就說你要好好學習,只有考上了好大學,才對得起房租?!闭f起這里,寶媽聲音哽哽咽咽,好像眼里又忽然涌了淚,話也住了口。
木子媽聽她以往斷斷續(xù)續(xù)提起過,一肚子苦水。自從她家娃娃讀初中起,她就把房子賣了,全力以赴。娃娃在哪上學房就租在哪,幾年下來,吃喝拉撒外加房租培訓費,賣房的錢早折騰得八九不離十了。
說起來,這樓上租房陪讀半陪讀的家長們,哪個不是一肚子苦水?木子媽也想起了自己的境況,順著她的話嘆氣?!鞍Γ∮猩掇k法?誰讓這是省重點高中?每年高一錄取分數(shù)線高得離譜,還是有好多家長擠破了腦袋交錢也要讓娃娃進校,還有的想交錢都交不進來,看著別人報名干著急。我那天就見一個爸爸四處打電話找人,低聲下氣的。唉,都想讓娃進個好學校。”木子媽感嘆。
“嗯,嗯。誰不想讓孩子進名校?這兒教學質(zhì)量就是高,省文理科狀元都跟是他們家養(yǎng)了樣的,每年都出在這兒。都說,只要進了這所高中讀書,基本上就等于一只腳跨進了名牌大學。”翠媽使勁點頭,一臉笑。
寶媽早停了淚眼婆娑,打了一個呵欠,掏出手機,翹起手指劃來劃去。
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亮光,木子媽見寶媽抬起頭,對翠媽甜甜笑了一下,又低下頭看手機。不知怎的,木子媽覺得那個笑很生硬,像從門縫里擠出來一樣,營養(yǎng)不良。木子媽知道她在市區(qū)上班,但不知道在哪個單位,平時跟她們說話都講著普通話,柔柔的,細細的,雖然比不上電視上的播音員,卻也比她這個大省城來的有范兒多了。
“我們學校有不少老師的子女在這里上了三年學,考的大學都好得很,全是211以上?!贝鋴屢贿吔o自己套件外套,一邊跟著補充??礃幼铀郎蕚浯笳勌卣劻恕?/p>
“切,211還值得提?”寶媽抬了下頭,眼睛卻舍不得抬,一直盯著屏幕,用好聽的語調(diào)說,“知道么?這學校就是清華北大的生產(chǎn)工廠。工廠、工廠啊,要知道好多學校從來培養(yǎng)不出一個985,他們卻是清華北大生產(chǎn)工廠。瞧這教學質(zhì)量,真是杠杠的。”寶媽終于抬起眼,看了看面前的兩個人,伸了個懶腰,對著手機悄悄說了句聽不清的話,又悄悄笑了幾聲。
木子媽望著她,眼神里充滿了崇拜。聽說她在寶上小學起就研究這所高中了,每年考入重點大學和一本線的人數(shù),以及跟其他各省的排名等等都摸得一清二楚。
木子媽開始想衣柜里的手電筒,是個紅色的,特別亮,還能充電。好像應該在第三個抽屜吧?
翠媽的大嗓門突然打斷了木子媽。她說:“木子媽,你這大老遠從省城過來全程陪讀。我看就是沖這兒的教學質(zhì)量吧?”
木子媽頓了頓,說:“你說得對。我老公為了讓兒子穩(wěn)穩(wěn)當當進這學校,初三時就把他轉(zhuǎn)到這兒來上學了。當時就是想著從本地考,錄取比例大,進這學校相對容易些?!?/p>
翠媽好像吃了一驚,說:“那你不是陪了整整四年了?”
“嗯,是的呀。陪了四年,租了四年房,換了四個地方,唉?!蹦咀計尦读顺兑骂I(lǐng),看了看寶媽,吭了兩聲說,“你們看呀,木子上初三我在中學那邊吧,高一在這邊吧,剛開始為了省錢,租得遠。唉,天天中午坐公交送飯,不堵車還好,一堵就要命。”木子媽又頓了頓,她希望寶媽抬起頭,可寶媽依舊笑嘻嘻地不停對手機小聲說著話。
翠媽望著她,這是木子媽感覺出來的。她扭頭望著翠媽方向,嘆口氣說:“有一次堵車,等我小跑到食堂,好多學生都吃罷飯出來,我的木子呀,站在門口,孤零零可憐兮兮又氣鼓鼓地張望。我心里那個疼啊,真是說不出來。這以后,我就在附近找房?!?/p>
“唉?!贝鋴尩纳らT破天荒小了。
“找了好多天,終于有個中介有房,說房在馬路對面?!蹦咀計屚惶ь^的寶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接著說下去。
可翠媽的眼睛在黑夜里炯炯有神,木子媽心里一暖,對著她又開始倒苦水。
“我一看,一年租金兩萬不說,到處還是黑乎乎的,不過比這里大一點點兒,離學校也不算太遠。有啥辦法?最后我一咬牙,租了。木子媽接著說,住了才悔死了,房子下面就是臨街商店,一天到晚鬧哄哄的,木子晚上回去了根本學不成,好不容易睡了吧,早上四五點鐘就被吵醒了。樓下賣包子做面條早點的,起來了就撲撲通通的,吵得木子整天睡眠不足,沒事就對我發(fā)脾氣?!?/p>
“木子媽呀,你怎么找了那個地方呢?租房前一定要好好考察?!睂殝尳K于抬起頭,看了木子媽一眼,癟了癟嘴,伸了個懶腰。
木子媽心里像噎個東西,猛一難受。她看著寶媽的腰身,修長修長的,跟沒生過娃似的,又悄悄捏捏自己的腰,心里嘆了口氣。
翠媽氣呼呼地,不管不顧接了木子媽的話,“這些臭房東們真是沒得說頭氣,你收房租,把房子弄好點撒。一點點面積,租金每年不斷往上漲,你不租有人租,他怕誰?唉,每個年級至少有兩千個學生租房,這周邊的房源緊張得很?!?/p>
翠媽繼續(xù)說,“這一所重點高中養(yǎng)活了周邊多少人?賣包子油條的,賣粥賣熟食的,賣菜賣水果的,還有賣教輔書賣文具賣衣服的,外加幾個大超市。算算賬,學校每個年級都幾千人,三個年級萬把人,還不帶復讀班,不帶學校老師不帶學生家長。唉,都是家長學生們在養(yǎng)活他們。說來說去就是這學校每年高考太厲害了?!?/p>
木子媽聽得嘴巴都張大了。這翠媽不愧是學校老師,說得頭頭是道。
木子媽心里暖烘烘的,不管咋說,翠媽理解她。她說,“上高三時,我提前半年就開始找,人托人才找到這個地方,還行,小是小點,不過近呀,緊挨學校,也安靜多了。”
“算不得賬呀,我這幾年光房租都花了好幾萬了,還不帶進校時的幾萬塊擇校費,不帶生活費還有雜七雜八開支,真是難為木子爸了?!蹦咀計屨f著,想到前兩年每天的郁悶心情,想起與老公相隔的幾百公里路程,心里又是一陣難過,接著說,“他爸爸就只是個做小生意的,一個人在家,天天忙著掙錢供他讀書,也沒人給他做飯吃。唉,弄得一家人不像一家人的?!?/p>
木子媽說的時候,腦子里忽然冒出了女人的內(nèi)衣。鏤空的,多么漂亮和精致,不是她的。那是她上次突然回家時看見的,立即明白咋回事了,可是她什么都沒說。是的,這是她能說什么的時候嗎?高考眼看著進入倒計時,木子偶爾會提到,還剩幾個月就高考了啊,想想就緊張。還有,她跟木子的生活費還得靠老公按時打卡。在這關(guān)鍵的時刻,她能說什么?只能懷揣一肚子的淚水離開,回到學校旁邊的出租屋。
翠媽沒等木子媽繼續(xù)想下去,大著嗓門問:“你們倆人都這重視,娃成績好吧?”這一問把木子媽問得一愣一愣的,腦袋跟不上問話的速度。
“對呀,你家木子成績排第幾?”寶媽收了手機,轉(zhuǎn)著腰身打哈欠,聲音依舊很柔美,說,“我明天看看光榮榜?!?/p>
木子媽一怔,口里沒了詞。學校的光榮榜就在教學樓下的一面墻上,每次月考、期中期末、省八校聯(lián)考后,都會及時更新。什么清華北大之星,什么年級前十名、前一百名,什么進步之星,還有各科成績各科排名總分排名等等,家長只需輕輕一站,全都一目了然。木子高一時,她也常常站在光榮榜前,一行行的姓名照片看過去,再一行行的姓名照片看過去,這個欄目那個欄目逐一尋找,生怕漏掉了木子的照片,希望猛然看見木子在墻上笑??墒牵看味际窍M鴣?,掃興而歸。就是每次離開時,木子媽還戀戀不舍,疑心自己是否被這密密麻麻穿著校服的照片弄得眼光繚亂,一時沒辨出木子來。實在疑心不過,她會再次從頭開始尋找,直找得天色昏暗,再無法看清,才嘆口氣,失望離去。
“哎,寶媽,你家娃娃成績好得很吶,這次月考又考了年級前十名。我們看了都感到高興,也眼氣得不行,我姑娘要是能考到前一百名,我就心滿意足了?!贝鋴屆团哪X門,顯然的,她剛才也跟木子媽一樣,想起了光榮榜。
“要說這次考試,寶真是沒發(fā)揮好,當時考完回來就說數(shù)學有一個填空填錯了。要不然,他這次能占前五名?!睂殝尯呛切ζ饋?,末了嘆了口氣,說:“我那口子聽說他這事,好好給寶揍了一頓。”
“考這么好還揍?那我下次也揍,哈哈?!贝鋴尳釉?。
“是啊,考這么好還揍?”木子媽心里像被錐子扎了一下,疼得厲害。她望著寶媽,可黑乎乎的一片,只見寶媽的大致輪廓,不知她鼻子眼睛什么的跟平常一不一樣。
“不揍能行?簡直太馬虎了。我后來給他下了死命令,下次要考個年級第一??嫉谝涣司唾I球鞋,考不到還揍。呵呵,真沒辦法,寶就是太馬虎了。簡直氣得我們都沒脾氣了?!睂殝尯髞碚Z調(diào)終于輕松了不少,好像搖著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木子媽又動了動腳,背上用了力。她聽見門緩緩地吱呀,想叫不敢叫的樣子,跟木子有時唯唯諾諾的眼神很像。這時,木子媽不管那眼神如何,心里著實又把他恨了一回,可恨過之后就是眼淚打轉(zhuǎn)。她的木子很聽話很乖巧,每天也是起早貪黑的,可為什么一遇到考試就犯迷糊,一交了試卷就清醒呢?每次只要木子一回來,她都不忘提醒他,“要好好學習,你看那邊住的寶成績多好。你在學校多問老師,多刷題。老師在家長會上都說過好幾遍了,到高三,該復習的都復習完了,刷題就顯得尤為重要。老師說,只有多見題型,才能靈活應用,開拓思維?!蹦咀計屩貜屠蠋煹脑?,簡直滾瓜爛熟,就跟她自己說的一樣。木子起初每次都輕輕嗯一聲,點點頭,然后就不再跟她說話,趕緊翻開書,寫,寫,寫??刹恢裁磿r候起,木子的嗯變成了重重的一聲,然后就是把書翻得嘩嘩響,再重重地拍一拍。再后來,木子重復完前面的動作,干脆直接頂了一句,“媽,你知不知道你在浪費我時間?有聽你嘮叨的時間我早做一道題了。”木子媽嚇得趕緊往外退,關(guān)上臥室門時還不忘快速提醒他,記得睡前把今天學的內(nèi)容在腦子里過一遍,明天記得早點起床,還得背十幾個單詞。接著,木子媽望著木子耿耿于懷挺著的背影,再不敢多說一句,輕輕帶上了門。
寶媽還在說什么,木子媽卻不停開始思考,到底是從什么時候起,木子的成績忽上忽下的呢?高一時他還不斷進步,但上了高二就開始在名次上原地踏步了。木子媽心里急,每天都急,在買菜的路上,在經(jīng)過學校附近的各個商店,她都無法控制這種心急。身邊的人,隨便一聽他們談話,就知道是個家長,而且大多是個成績優(yōu)異的家長。他們談論的,無非是成績和名次,名次掉下一點,都各自擔心,各自與娃們斗智斗勇。其實,木子也懂,他跟木子媽談過幾次,高二必須好好拼,好好搏,將來高三才能突飛猛進,破繭成蝶。于是,木子臥室的燈也是每天一直亮到零點。但木子媽真的不滿意,她聽說好多特奧班的學生都是學到凌晨兩點多才睡覺。遠處的不說,隔壁的寶每晚也是學到兩三點的。她不止一次在起夜經(jīng)過走廊時看見,寶家房門上玻璃窗透出的燈光。后來,她簡直跟著了魔一樣,每次起夜,都會望望那玻璃窗,再想到已經(jīng)熟睡的木子,嘆息一聲。然后,她還會透過衛(wèi)生間的窗戶看對面樓,哪些窗戶還亮著燈。的確不讓她失望,每次望去,對面樓上也總有一些固定的窗戶明晃晃的亮著。她知道,那都是高三學生租的小屋。再然后,她回來躺在床上,久久合不上眼。她真恨自己,為什么不能把木子從床上拽起來?她也恨木子,為什么不能學得再晚些?人家成績那么好,都還在挑燈夜戰(zhàn),木子啊,你怎么就能這么讓時間白白流逝啊,你難道不懂嗎,不吃苦中苦,哪做人上人?
“一般學生好歹每個周六還放一晚上假,可以放松一下,洗個澡。我家寶呢,還得繼續(xù)補課,回來都十點了,還有作業(yè)。唉?!睂殝屨f著,眼淚又好像涌了出來,聲音變得哽哽咽咽,又說,“夏天的時候,屁股上都坐出了兩大片包?!?/p>
“行了,這一切都值得,比誰都值得。”翠媽接過話,忽然語調(diào)提高了八度以上,“你看你家娃,成績多好,我都眼氣死了。”
“寶媽,你們寶是咋學的?成績咋那么好?我要是早點認識你就好了,看你把娃娃培養(yǎng)得多優(yōu)秀啊,將來上個清華北大的,這人生都閃閃發(fā)光,我都羨慕得不行?!蹦咀計層芍缘刭潎@由衷地羨慕。她又嘆口氣,對翠媽說,“你要求姑娘前一百名,我只要求兒子能考一千名就行了。”說完,她不知道該不該再嘆口氣,只好站在那里假裝搓搓手,再朝手心里哈口熱氣。其實,她的手一直放在兜里,一點都不冷。
“一千名?不會吧?他這次考了好多名?”翠媽嗓門大得整棟樓都聽得見,大得木子媽心里一顫一顫的。
“不,不知道?!蹦咀計屒辶饲迳ぷ?,又聳了聳鼻子?!翱磥砦艺媸歉忻傲?,你們冷不冷?也不知道這會兒雪停了沒。從下午起,雪就下個不停,把外面全罩上了白,把這內(nèi)走廊襯得更黑了,尤其是這停電后?!?/p>
“你們娃娃沒把名次帶回來?”翠媽根本沒理會外面的雪。
“沒?!蹦咀計屝÷曊f。她覺得自己跟賊一樣心虛,看來謊話不好說,得有強大的內(nèi)心,才能寵辱不驚,才能勝似閑庭信步。
“那他前幾次考試一般都考多少名?”翠媽依舊持之以恒地問。木子媽看著翠媽的眼睛,那里也是漆黑一片,但她能感到那雙眼睛的力量,不知是咄咄逼人還是關(guān)懷備至,竟然能穿透黑暗。
“哦,我忘了?!蹦咀計屄犚娮约旱穆曇舾米铀频?,做檢討一般,對翠媽解釋?!拔疫@個人現(xiàn)在記性差得很,有時候明明帶了鑰匙,還要把包打開看看,檢查鑰匙在不在,而且還老忘事。你沒這情況吧?”
沒等翠媽回復,寶媽忽然驚喜地嚷起來,“真的?真有這種可能?太謝謝您了,么么噠?!?/p>
寶媽正在通話,臉上掛著幸福的笑。木子媽望著寶媽,想著她剛才哽咽的聲音,有點不適應。
收了電話,寶媽跺跺腳,掩飾不住聲音里的欣喜,說:“我家寶參加物理競賽,得了全省第一,已經(jīng)進入國家隊了?!?/p>
寶媽清了清嗓子,一改懶洋洋的姿勢,站得筆直筆直。她繼續(xù)笑著透露,“聽說,這有可能會被清華大學免試入學。要是這樣就太好了,脫離苦海了?!?/p>
“真的?恭喜你?!贝鋴屨f。
木子媽聽見自己也跟著說了句“你家寶真棒”。聲音跟蚊子嗡一樣,沒有一點力量。
“木子媽,我說句真心話,你別氣啊。你那一千名的標準太低了,一定要給孩子定個高目標。”寶媽的話一字一句。
“寶媽呀,木子的成績真的不如你們,咋定高?”木子媽鼓足了勇氣,終于說了真心話,但一說完這話,就恨不得給自己扇幾巴掌。是啊,沒到高考,誰能決定勝負?哪有當媽的跟她這樣傻,提前把娃打入冷宮,萬一再經(jīng)過幾個月的復習,木子能考上名校呢?
不知為啥,木子媽每次跟寶媽說話,都不知到底該用普通話還是這邊的方言,挺為難。在家時,她也說一口流利地道的普通話,可自從四年前來這兒,她硬是把普通話別掉了。木子要是能占個一千名以內(nèi),她才會覺得說話有底氣,才能用普通話??墒牵咀拥某煽兤鋵嵲谝磺灏倜笥?,完全是二類線的水平。一想到名次,木子媽就感覺胸口塞了一團棉花,阻隔了呼吸,口中只有呼出的氣,整個人憋悶得無法形容。
“要知道,現(xiàn)在吃過的苦,都將照亮自己前方的路?!睂殝尩穆曇簟?/p>
“對對,我們翠也常說?!?/p>
“木子媽,不是我說你,你對你家木子太縱容了,一千名那是成績嗎?寶要是敢掉到五十名,我們絕不原諒。你竟然?唉?!睂殝屨f完,又像在搖頭。
木子媽低了頭。她看不見寶媽是否搖頭,卻能望見她恨鐵不成鋼的心,耳根都燒得熱烘烘的。她干脆把頭再次縮進衣領(lǐng),屏住呼吸,想趕走腦中的一切。這會兒,她又想起每天早上,天還是黑洞洞的,她就會被木子嗡嗡嗡背書的聲音驚醒。那時,她望見臥室門縫下的一線燈光,是多么欣喜、感動和熱淚滾滾??墒牵荚嚦煽円怀鰜恚男膮s比剛從冰箱出來還涼,眼淚也是滾滾的,只是從來不敢當著人的面。
木子媽深吸口氣,眼淚真的不爭氣流出來。為什么她的木子這么努力,成績卻那個樣子?這老天爺成心不開眼,書上明明說天道酬勤,可他為什么不對木子酬?
“對了,期末考試完,那些上名校的大一生要回母校做宣講,到時我們都去聽聽啊??此麄冊趺疵鎸Ω呖?,怎么做到不緊張,怎么填報志愿,這都是學問?!睂殝審娬{(diào)。
“好,好,到時你們記得喊我。對了,你們先聊,我去拿手電筒?!闭f著,木子媽想到了第三個抽屜,以及那個讓她不憋悶的手電筒。背上一用力,門迅速吱呀了一聲,開了。
她松了口氣,耳朵里忽然又是轟鳴一片。她真想把耳邊捂住,可寶媽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傳了進來。
“木子媽,記住一定要把標準給他定高點。退一萬步講,即使他考不到那個目標,也會離那個目標很近了。這點很重要,懂嗎?”寶媽的話,一如既往地透著權(quán)威,突然把木子媽的腦洞炸開了。
頓時,仿佛一股亮光穿入木子媽的腦袋,她眼前忽然一片光明,醒悟過來。原來,自己一直沒給木子定個高目標。原來,寶的目標是定得高高的,難怪他考到前十名,寶媽和寶爸還要揍。
“啊,來電了,來電了?!睂殝尯痛鋴屄曇魵g快得讓人想蹦起來。
蹬蹬蹬,剛跑出幾步的寶媽扭過頭,不忘喊了聲“木子媽,來電了,不用手電了”。
“幾點了?不知道是不是快下自習了?!贝鋴屵呺x開邊自言自語。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跳樓了。樓上有人嗎?”樓道一陣蹬蹬蹬的慌亂聲。
誰跳樓了?三個媽媽同時一驚,匆忙走到樓梯口,又各自跑進屋,打開窗戶往樓下張望,再啪啪關(guān)窗,跑回走廊,互相看著。沒見樓下有人呀?
終于有人上了樓梯,氣喘吁吁?!安坏昧肆耍袑W生跳樓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送往醫(yī)院,校園都封鎖了,不讓進出。有家長剛才看見了。”
“???高幾的?”
“不太清楚,聽說好像就是高三的。就是剛才停電那會兒。”
“?。俊?/p>
“幾班的?”木子媽心里猛一驚,馬上想到了木子下午氣鼓鼓上學的樣子。
中午,寶先回來的,哼著歌從樓梯上來,再哼著歌從木子媽面前經(jīng)過,一直哼到了走廊盡頭的屋里。木子媽看著他,由衷喜歡,可喜歡了一會兒,情緒馬上降了下來。她在想,她的木子要是有寶五分之一的成績也行哪,為啥都是清清秀秀的模樣,都是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胖瘦,這人跟人的腦袋就差十萬八千里呢。正嘆息著,就看見木子躲躲閃閃地悄悄進了屋。她沒跟過去,想看看木子回來后的表現(xiàn)。今天很奇怪,木子鉆臥室不出來,還是她喊吃飯才磨磨蹭蹭出來的。這讓她又平添了幾分恨意。
爭吵是在飯桌上爆發(fā)的。導火索是木子老老實實講了今天課間的事,他說老師把一部分學生喊出教室,指著手中的名次單說,從這里畫個線,線以下的老師沒精力再管了。當然,木子就在這條線下的名單里。這時候,沒有絲毫預備動作,木子媽突然將筷子狠狠扔在桌上,大聲教訓起來?!岸疾恢闾焯煸趯W啥?你到底是豬腦子還是沒用功?平時做題你到底用心思考了沒?研究過錯題沒?每天早上讓你背英語你好好背了沒?我怎么就生了你這樣的兒子,你要是有人家寶十分之一靈活勁也行啊?!蹦咀拥哪樤絹碓疥幇?,終于喘著粗氣噌的站起身,吼了一句摔門走了。
木子臨走前吼的那句話,這會兒讓木子媽膽戰(zhàn)心驚。她渾身發(fā)起抖來,發(fā)了瘋似的往樓下跑,臉上已濕漉漉的,布滿了恐懼,不料一腳踏空骨碌了下去。
“木子媽?”寶媽和翠媽的聲音跟過來,也帶了慌亂。
木子媽爬起來,不管不顧往下跑,哭著丟下一句斷斷續(xù)續(xù)的話。“木子,木子發(fā)狠說,他再也不想當我兒子了,木子啊?!?/p>
木子媽跑得一步三搖、瘋瘋癲癲。路燈下一片潔白,恨不得把夜空也洗得白白凈凈。地面厚厚的,軟軟的,變魔術(shù)一般,任誰的腳一踩下去,就藏了小腿。然后,是藏起另一條小腿。雪依舊緩緩地落下,悄無聲息,忽左忽右的,像歡蹦亂跳的孩子,調(diào)皮可愛,跟木子小時候一樣。
木子媽開始丟東西了,先是手里的圍巾,接著是她的睡衣,再接著是毛衣,一件件……直到只剩下混亂的頭發(fā),單薄的內(nèi)衣。她跑得跌跌撞撞,好像什么也看不見,又好像什么都看得見。她看得見木子清清秀秀干干凈凈的小臉,聽得見他奶聲奶語叫著媽媽。她還看得見那個漂亮的、精致的,不是她的內(nèi)衣。
木子媽在學校大門口戛然而止了,旋即又四處狂走,飄飄忽忽,伸手投足,忽蹲忽立。一頭長發(fā)跟著旋轉(zhuǎn)起落,跟密集的雪花融為一體,就像正在演繹一段現(xiàn)代獨舞,雪花一般的舞。
追來的寶媽來不及喊出聲,手機響了。
翠媽后來看見,寶媽的手機從耳邊直接掉在雪地上,沒發(fā)出一聲響。翠媽還看見,寶媽隨后直直地倒了下去,口里沒有任何聲息。
翠媽聽見人說,一個成績前十的男生,自習時手機被老師沒收,得家長前來認領(lǐng)。于是,他在停電的時候,跟雪花一起自由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