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8年第4期丨劉亮程:捎話
第一章 西昆寺
扁
從門縫看塔是扁的。塔后高聳的院墻是扁的。圍坐塔下的昆門徒是扁的。香爐和煙是扁的。嗡嗡的誦經(jīng)聲響起來,聲是扁的,像浮塵像霧,裹著昆塔一層層攀升,升到金燦燦的塔尖時,整個昆塔被誦經(jīng)聲包裹。那聲音經(jīng)過昆塔有了形,在塔尖上又塑起一層塔。一座聲音的塔高高渺渺立在裹金的昆塔之上。誦經(jīng)聲又上升,往聲音的塔尖上再層層塑塔。越高處的塔就越扁,越縹緲。
她每天站在門后看,這扇從未打開的木門上裂一個縫,像一只扁長眼睛。她能看見聲音的形。天蒙蒙亮昆門徒在塔下掃樹葉的唰唰聲,像一片片大葉子在飄。昆門徒知道自己在掃聲音的葉子,他們不急,一下一下地揮動芨芨草掃帚,讓每一聲都圓滿而去。東邊村子的雞鳴像納衣的細密針腳,每個黎明的雞鳴給寺院納一件聲音的金色紗。北邊毗沙城的狗吠是塊狀的,“汪、汪”的狗吠在朝遠處扔土塊,扔到西昆寺上空變扁了,成葉片兒,在誦經(jīng)聲塑起的層層高塔間飄,在眼看亮起來的沙漠曠野上飄,飄到快沒聲時被下面村莊的狗吠接住。一個又一個村莊的狗吠在大地上接連起來,一直接到北邊的丘,西邊的黑勒。
她常聽身旁的驢說起黑勒。“黑勒人改宗不吃驢肉了,在那里,驢可以一直活到老,不用擔心被人宰掉?!倍际呛诶彰H捎來的話。黑勒城的毛驢把話傳給進城馱貨的鄉(xiāng)下毛驢,鄉(xiāng)下毛驢站在村頭往另一個村子叫,另一個村子的驢接著往更遠的村子叫。一夜工夫,一句驢叫從黑勒傳過英噶莎爾、渠莎、西葉、固瑪,傳到毗沙城外的大小村落。第二天,趕早市的鄉(xiāng)下毛驢又把話嘀咕給城里毛驢。驢都知道黑勒和毗沙在打仗,有關(guān)黑勒的言論只能交頭接耳地說。
以前,西昆寺的誦經(jīng)聲也在一個又一個村莊城鎮(zhèn)的昆寺間傳誦,一直傳到英噶莎爾神木寺、黑勒桃花寺?,F(xiàn)在,那些寺院有了不一樣的聲音。驢很早就聽出那些寺院里傳出不一樣的誦經(jīng)聲,驢耳朵長。西昆寺的聲音在毗沙界外被另一個聲音截斷,西昆寺的誦經(jīng)聲就往高處傳,傳到高處的聲都是扁的。
她左眼貼門縫看一陣,又換右眼看。左眼看熟的人,右眼一看又覺得生。我要一直在門后待下去,門板上的裂縫會變大,大到門一樣,我直直出去,靜悄悄坐在誦經(jīng)的昆門徒中間,不說話,不讓他們看見。這樣想時她已經(jīng)坐在那里,在門板的前一個口子裂開時她就在那里。后一個口子開裂前又合住,她被關(guān)進圈里,成了一頭小母驢。她知道自己小,一個小姑娘的小。她正長身子,長毛,在這個比驢圈高大的黑暗房子里,她靜悄悄地從門縫看了好多天,把外面的一切都看扁了。
走來兩個人,一個是侍候她的德昆門,寺里昆門徒都這樣稱呼他。另一個滿臉胡子,臉扁長??吹诙蹠r覺得那人熟,像在哪見過,閉眼想想,又覺得第二眼里想起的是第一眼里的形,兩眼間的印象仿佛隔了一年。
長胡子在塔下站住,望塔尖。那個仰望的臉她確實在哪見過。
德昆門走一段回過頭,見長胡子站在塔下仰望,德昆門也仰頭望。望是扁的。那個長胡子一定望見塔尖上空層層疊疊的塔了。那是她的望。在這個扁長門縫后面,她獨自望了多少個早晨的聲音之塔,也被一個人望見了。她突然一陣沖動,血往喉管涌,嗓子里像有一頭發(fā)情的驢在狂奔。
“昂……昂嘰?!?/p>
只叫出半句,她被自己的鳴叫嚇住。那叫聲轟地漲滿屋子,從門縫,從看不見的墻隙噴涌出去,在屋外的寺院里來回震蕩。然后,又被四周高高的院墻攏起來,被高豎的昆塔扶起來,有模有樣地豎立在半空。在那個仰臉望天的長胡子眼里,一座驢鳴的巨大昆塔在空中驟然現(xiàn)形。他一定看見了驢鳴的形,看見由誦經(jīng)聲塑起的重重高塔之上,一座驢鳴的大昆塔,更高,更亮,更縹緲。
誦經(jīng)的昆門徒們扭頭看,他們只看見兩扇緊閉的門,看不見門縫和后面的一只眼睛,看不見她突然閉住的嘴。看是扁的。在她貼著門縫的眼睛里,一座驢鳴的巨大昆塔,煙一樣消散在空中。
高
西昆寺的早晨從半中午開始,黃昏則在半下午早早來臨,它高聳的院墻把寺里的白天縮短,夜拉長。庫從家趕到寺院門口時,太陽一房高了,進去寺里的太陽還沒出來,昆門徒們在高墻的陰影里做早課。西昆寺有五重陰影,墻的,塔的,烏鴉的,昆門徒的和誦經(jīng)聲的。聲音的陰影在高墻上頭,那些念誦聲在壘一堵高墻,一字摞一字,一句摞一句,越摞越高。
庫喜歡這座寺院的清晨,早起的昆門徒、譯經(jīng)師和來自東西方遙遠地方的昆門徒,在寺院的各個角落做早誦,至少有幾十種語言的聲音,一部昆經(jīng)被毗沙語、昆語、黑勒語、皇語、丘語同時吟誦,每一種語言里有一個不一樣的昆。西昆寺聚集著來自世界各地不同語言的譯經(jīng)師,昆經(jīng)從這里被譯成無數(shù)種語言。一部昆經(jīng)由此變成無數(shù)部。庫是寺里的常客,他會說寺里所有譯經(jīng)師會說的語言,每當他腦子里某一種語言寂寞時,就到西昆寺,找會這種語言的人說話。以前城里常有過路的外國人,找上門來讓庫做翻譯。庫的師傅去世后,知道語言最多的就是庫了。自從毗沙與黑勒的戰(zhàn)爭爆發(fā)后,從西邊來的商人少了,西昆寺里匯聚的昆門徒卻多起來,誦經(jīng)聲也比以前嘈雜急切。
捎話讓他來寺里的德昆門在門里候著,他瞇著眼睛,不愿把頭伸到外面的太陽里。昨天傍晚,一個騎驢男人頭伸到院墻上喊庫,妻子莎過去開門,讓他下驢進院子。他沒下驢,頭探在墻頭上低聲說:“西昆寺德昆門讓我捎話,說王大昆門請您明一早到寺里去一趟?!蓖醮罄ラT捎話來,一定有大事。庫天剛亮就出城奔西昆寺來,一直走到日上樹梢,才走到跟前。
德昆門沒睡醒似的,走路和神情都像在夢里。庫隨他繞過大殿走上昆塔間坑坑洼洼的石板道,整個寺院在厚厚的陰影里,只有那座最高的昆塔尖伸到半空的陽光中,亮閃閃的。庫盯著光亮的塔尖看。塔有三十六層,是毗沙國最高的昆塔。西昆寺七十八座昆塔都在墻的影子里,只有它的頂高過院墻,早早伸進陽光里。
圍坐在高塔四周誦經(jīng)是昆門徒每日必做的早課。不同語言的聲音圍了三層,仿佛昆塔裹了三層聲音的紗。塔抖擻起來。庫覺得眼前的昆塔比平時高出許多,仿佛那些誦經(jīng)聲從底下將塔托起來,托到一片天光里。
“王大昆門在候您呢?!钡吕ラT的聲音像一句夢囈。他回頭看他,又仰臉跟著庫仰望。
“昂……昂嘰?!蓖蝗灰宦曮H叫。
塔下誦經(jīng)的昆門徒朝傳來驢叫的那扇緊閉的大門望,德昆門丟下他往驢叫處跑。庫依舊仰著臉,他看見昆塔在轟隆的驢鳴里悠地升到云端,又穩(wěn)穩(wěn)落下。
庫第一次在寺院聽到驢叫。寺院不養(yǎng)驢。民間有母驢誘引昆門徒的故事。毗沙人敬昆,昆門徒和母驢的事兒都推在驢身上。驢的名聲不好。但昆門徒出行又離不開驢,昆門和管事都有專用毛驢和驢車,大小昆門徒也有供養(yǎng)人用的驢和車。寺院北坡下的驢車院有上百輛車,幾百頭驢,供昆寺專用。以前驢車院在寺院后門旁,嫌驢叫太吵移到坡下面。
昆門徒誦經(jīng)時最討厭驢叫。驢叫從空中把誦經(jīng)聲蓋住,傳不到昆那里。西昆寺的高院墻就是為擋住驢叫而修的。幾十年前,寺里的上上任昆門開始修高墻阻擋驢叫,原先的院墻兩丈高,昆門下令修到五丈,驢叫還是傳進寺院。又修到七丈,驢叫依然傳進寺院。往九丈高修時,遠近的毛驢都不叫了。據(jù)說驢不敢叫了。墻修到五丈高時驢就知道寺院要修一堵高墻擋住驢叫,修墻的磚頭全是毛驢從三十里外的磚窯馱來的,好多毛驢馱磚累死。但驢不管,再累也扯嗓子叫。驢跟墻飆上勁了。從五丈到七丈,墻壘了七年,驢對著墻鳴叫了七年。往九丈高壘時驢害怕了。馱磚的驢老遠磨屁股,不敢往墻下走。高晃晃的墻讓驢恐懼。驢不飆著叫了,驢叫飆到云里,墻肯定壘到云里。驢被人的倔強嚇住。驢不叫了,但墻還在往上壘,一直壘到老昆門謝世。
毗沙與黑勒的戰(zhàn)爭卻從此開始。墻壘好的當年秋天,毗沙國收到黑勒王朝的國書,內(nèi)容是毗沙西昆寺的高墻擋住了黑勒城的太陽。毗沙在黑勒東方,每天早晨,西昆寺高墻的影子伸過茫茫沙漠,伸過塔河、羌河,把陰影籠罩在黑勒王宮,籠罩在黑勒大天寺的金色天頂上,這是毗沙國對黑勒王朝的嚴重挑釁,毗沙國必須在十日內(nèi)把西昆寺的高墻拆了。
結(jié)果是毗沙國軍隊和昆門徒在第十日直接開到黑勒。毗沙軍早晨從西昆寺的墻根出發(fā),在高墻的影子里,穿過沙漠戈壁,一直西行到黑勒城外,跟城內(nèi)的昆門徒里應(yīng)外合,很快攻破城門,把黑勒大天寺拆了,寺院還給昆門徒。大天寺本來就是由被毀的昆寺改建的,墻上沒鏟凈的壁畫還在殘缺地述說著昆的神跡。那時候庫還小,庫的師傅作為翻譯官參加了那場戰(zhàn)爭。
“西昆寺的高墻真的擋住了黑勒的太陽?”庫問過師傅。
“毗沙和黑勒,是東西方勢不兩立的兩堵高墻,他們都認為對方擋住了自己,都發(fā)誓要把對方推倒?!?/p>
庫的師傅那時就知道這個仗打不完了。他把自己會說的所有語言傳授給庫,庫跟著師傅說著誰也聽不懂的遙遠地方的語言。仗打到第二十七年,師傅老死了。
放
德昆門急急往這邊跑,一個扁身體在門縫里越跑越圓,最后把院墻、塔、塔下的人都擋在后面。
她知道自己嘴長惹事了,德昆門來收拾她。在寺里關(guān)了兩個月沒叫一聲,晚上嘴套著籠套,張不開。白天吃草喝水時昆門時刻守在身旁。驢叫前先咳嗽清嗓子,再仰頭大喘一口氣,然后昂昂叫,德昆門有充足的時間制止,她一咳嗽清嗓子,一根紅柳條打在嘴上,連仰頭大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今天她實在忍不住,德昆門又不在身邊,嘴一張就叫出聲,她被自己的鳴叫嚇住,看見一座聲音的昆塔巨大地凸顯在寺院上空。
以前她看自己的叫聲是一道七色虹,尤其夜晚,她站在城墻邊對著城外叫,聲音的虹飛架在城墻上頭。城外很快有驢鳴的虹飛架過來,一時間,無數(shù)道彩虹架在夜空。
剛才的叫聲卻大不一樣,半句鳴叫要把寺院脹破似的。沒叫出的半句轟隆在喉管里,沖到嗓子口的鳴叫憋回去有多難受,叫聲在肚子里翻騰,肚子脹,放屁。屁也不能隨便放,憋住,看四周沒人了悄聲放掉。
人前不放屁,寺前要閉嘴。驢都懂這個,人教出來的。人經(jīng)常在驢多處教訓(xùn)不懂規(guī)矩的驢。主人左手牽驢韁,右手提長鞭,打一鞭,訓(xùn)一句。
“讓你嘴長亂叫。”
“讓你屁多胡放。”
她親眼見一頭公驢在集市上被活活打死。那驢在國王講話時突然叫起來,惹得眾驢齊鳴,國王的話被蓋住,灌進人耳朵的全是昂昂驢叫。
因為亂叫胡放屁被宰了賣了打死的驢不知多少。
驢當人面前放屁是最不容許的。毗沙人忌諱屁,小孩不在大人面前放屁,晚輩不在長輩前放屁。毗沙人都有放屁不出聲的本事。從王宮到集市,聽不到一聲屁響。昆門徒誦經(jīng)時更是下面出不得聲。昆怕屁熏臭。念經(jīng)拜昆時放一個響屁,再念十年經(jīng)都修不回來。
前年,黑勒軍進犯到渠莎,燒毀七座昆寺,殺了數(shù)百昆門徒,國王在毗沙西昆寺外給亡者做盛大超度,城內(nèi)外所有寺院的昆門徒聚集一起,上萬信眾騎驢坐驢車擁到西昆寺,人和驢在院墻外圍了三層又三層。超度儀式后,西昆寺王大昆門望著嘩嘩裊裊西飄的經(jīng)幡和煙,突發(fā)奇想,提出一個用屁報復(fù)黑勒的妙策,并馬上得到國王和昆門徒的一致贊同。
報復(fù)行動當即開始,云集西昆寺的眾昆門徒、眾毛驢全屁股朝西,對準黑勒,國王率眾大臣領(lǐng)頭屁股朝西。
“放。”大昆門一聲令下。
“砰。”先是國王的屁響了。接著“砰砰啪啪”的響聲從寺院到院外,人屁和驢屁連成一片。眾昆門徒嘴里念著咒,后面砰砰啪啪放著屁。
“我毗沙國國王及萬眾昆門徒之臭屁,乘此東風飄到黑勒,風多長屁多長,一路先把黑勒地界灌漿的麥子熏臭,把樹上的青蘋果熏臭,把河里的水熏臭,把鍋里碗里的吃食熏臭,最后,把手上沾了毗沙人血的劊子手熏死,讓他帶著一身的屁臭死去,讓整個黑勒從此臭名遠揚?!?/p>
那是毗沙國人和驢最痛快的一天,憋了幾百年沒出聲放屁的毗沙國人,都抓住機會大放特放。驢也逮住機會大肆噴放。在能看見聲音形狀和顏色的驢眼里,噼里啪啦的屁聲先在人頭頂塑出四方的西昆寺,然后,風將聲音拉扁成一只鞋形,鞋尖朝西,這只黑色大臭鞋嘩嘩啦啦地掠過房頂樹梢,朝黑勒城方向黑黑地踩過去。
毗沙人痛痛快快放完屁,他們轉(zhuǎn)過身,在爽快的東風里朝西看,仿佛看見自己的臭屁正隨風飄過沙漠、胡楊林、村莊城鎮(zhèn),到達想象中的黑勒城。
傍晚,正吃晚飯的毗沙人聞到空氣中熟悉的臭味,驢也聞到了,繼而看見滿城炊煙往東飄,刮西風了,他們晌午放的臭屁在東風里沒飄過沙漠,風轉(zhuǎn)向了,那些被風篡奪了聲音的屁調(diào)過頭,朝著毗沙城呼呼嘯嘯飄過來。
深
拐入一條生著古怪榆樹的幽暗小道,有昆門徒在掃地上的樹葉,唰唰的掃地聲像在打掃彌漫空中的其他聲音。樹蔭下一長排土房子,后面是高大廟宇。庫隨德昆門從一個小門進去,里面是一間套一間的小房屋,每間房里背對背坐兩個抄經(jīng)昆門徒,泥塑似的靜。庫從他們身旁走過時,感覺自己輕微得像一粒塵埃,都不能擾動他們眨一眨眼睛。
庫也常在這些小土房子里背對背與人譯經(jīng),每部昆經(jīng)都必須兩人或多人背對背翻譯,然后一同比對勘定。庫不是專業(yè)的譯經(jīng)師,但他懂的語言比所有譯經(jīng)師都多。所有譯好的經(jīng)卷最后都要讀給庫聽一遍。
每個小房間有一方天窗,透著灰灰的亮,德昆門的光頂晃過時,房間瞬間亮堂一下,又暗了。
兩年前,庫在黑勒也被人帶入一間套一間的矮土房子,里面沒有天窗,窗戶被麻布遮著,領(lǐng)他的買生頭戴麻布,只露出一雙黑洞洞的眼睛。庫心怯地跟在后面。一個月前,西昆寺王大昆門用皇語給庫吟誦了一首律詩,四句,讓他轉(zhuǎn)成黑勒語捎給黑勒桃花寺買生昆門。庫到黑勒時,桃花寺早已被毀,黑勒城里到處駐扎著操各種語言的域外軍隊。庫靠流利的黑勒語和外語,很快找到買生昆門,這位堂堂大昆門在黑勒偏僻的母驢巷子里做了剃頭匠,而且改了宗。
庫坐在咯吱響的剃頭躺椅上,仰臉望著早年師傅向他多次描述過的這位大昆門。桃花寺是師傅西行的落腳處,他每次在這里停留,打探遠處的消息,然后在黑勒的驢叫聲里起程,向西走到泰語盡頭,到達康語和天語地區(qū)。師傅每次帶回一兩種新語言,獨自在家里說,也教庫跟他一起說,他們用這些遙遠地方的古怪語言,說身邊人和牲口的事,等待有一天操這種語言的商旅途經(jīng)毗沙。
“你的臉長進胡子里了,讓它露出來點嗎?”買生的剃刀是新打制的,庫對他的手藝有點擔心。
“我的頭里裝著別人捎給您的一首詩,方便說給你嗎?”
“還是裝在你的頭里帶回去吧?!?/p>
“是毗沙西昆寺王大昆門捎給您的。”
買生的剃刀在庫的喉管處,突然不動了,刀刃涼涼地停在那里。庫的脖子一下硬了。買生一定看見他臉上的胡須嗖地全豎起來。
“你不會連頭一塊兒拿走吧?!睅煅揽p里擠出一句話。
買生三兩下把庫的臉收拾好,趕緊拉他鉆進身后的小土房,從小土房又鉆進另一間小土房,最后在亮著一方天窗的小房子站住,買生一把扯掉頭上的麻布。
“黑勒城因為不改宗被割掉的頭太多。我留下這顆頭,就是想等來昆的音信?!?/p>
一個月后,庫輾轉(zhuǎn)回到毗沙,向西昆寺王大昆門匯報了黑勒城大批昆門徒被殺,所有昆寺被毀,昆經(jīng)被燒的消息,還捎來買生給王大昆門的話:“方便譯一部黑勒語昆經(jīng)捎來?!?/p>
推開一扇門,外面是長長的走廊,廊柱穹頂?shù)挠筒首寧煅灐M醮罄ラT就站在走廊盡頭的一扇窗前,看上去他的人形一半進入墻上的壁畫里,另一半留在那里候著庫。
庫跟王大昆門有多年的交誼,王大昆門是沙洲人,他念毗沙語昆經(jīng)時尾音帶著濃濃的沙洲皇語腔調(diào),庫的皇語也帶著濃濃的沙洲味道,他倆見面就像一對老鄉(xiāng)重逢。
“又見面了?!蓖醮罄ラT向庫施了禮,帶他穿過一個殿堂,在后院的側(cè)門口停住。門開了個縫,庫看見里面拴著一頭小母驢。難道剛才就是她叫的?一頭小母驢也能叫出那么大聲音?庫心里嘀咕。
“勞駕你把她捎到黑勒,交給桃花寺買生昆門?!蓖醮罄ラT盯著庫專注看驢的眼睛。
“我只捎話,不捎驢?!睅煦读艘幌?,隨即應(yīng)道。
“你就把驢當一句話,不用擱腦子里,她有腿,你騎也好牽也好,捎給買生大昆門就好?!?/p>
帶他來的德昆門遞過兩錠銀子。
“老規(guī)矩,回來拿剩下的?!?/p>
庫遲疑了一下,收下了。
“后天就是行像節(jié),各大寺院依次舉昆像進城,今年的行像節(jié)后,由西昆寺組織千人行像隊伍,去固瑪,沿毗沙國西界行昆像,大小寺院村莊都要走到,以鼓舞邊界昆門徒信眾。這是寺院自發(fā)的,你可隨在行像隊伍里一同出去?!蓖醮罄ラT說話慢慢的,他把每句俗常話都誦成了昆經(jīng)。
德昆門嘴湊到庫耳朵上叮囑了幾句,庫憋住氣,德昆門嘴里有一股陳腐苞谷雜糧的氣味。
戰(zhàn)場
天空灰蒙蒙下著土,浮土從頭頂從四周合圍過來,沙地上沒有路,只看見前頭有一片模糊的矮樹林。庫牽著謝往樹林那邊走,有樹的地方也許會有人家。
左右突然豎起兩堵塵土的墻,連天接地,一下子擋住天光。兩堵墻在漸漸移近,庫和謝夾在中間。
謝不安地扭頭,耳朵一聳一聳,謝聽到四周不祥的動靜,拿脖子搡庫。
庫意識到自己站在交戰(zhàn)隊伍中間時已來不及躲開。幾乎同時,毗沙語和黑勒語的喊殺突然從兩旁直冒出來,看不清有多少人馬,只聽見兩片喊殺聲對沖過來,兩堵塵土的墻混合成一堵。
庫急忙騎著謝往毗沙軍那邊跑,又擔心被毗沙兵當成沖鋒的黑勒人,趕緊停住,下了驢呆站著。騎馬的不殺騎驢的,騎驢人不打仗,這是規(guī)矩。庫緊緊牽住驢韁繩,就差沒躲在謝肚子下面。
一陣鐵碰鐵的尖利響聲夾雜人的喊殺與慘叫。庫抱住謝的脖子,躲閃著,他們果然對牽驢人不感興趣。
只一會兒工夫,戰(zhàn)場安靜了。庫四處望,第一波沖殺的士兵幾乎全倒在地上。
人頭
突然的驢鳴讓指揮戰(zhàn)斗的人清醒過來,雙方指揮官都喊叫著組織隊伍,庫半睜的一只眼睛里處處馬蹄紛亂,周圍是毗沙人的聲音,迎面逼來黑勒語和天語的喊殺聲,兩隊人馬對沖在一起,一陣馬嘶人叫和刀刃碰擊后,地下倒了一片人,沒砍死的蜷曲身體慘叫,一個黑勒騎兵,背上中了三箭,不知道自己死了,還舉刀砍殺,刀舉到半空醒過來,身體僵硬地掉下馬背。背上沒人的馬匹四處亂跑,有的馬驚了,橫沖直撞,有的轉(zhuǎn)著圈找尋主人。謝站在原地,扭頭看四周,看趴在那里的庫,人打仗跟毛驢沒關(guān)系,站著看就是了。那兩頭黑勒叫驢依舊圍著謝相互踢打,庫見謝不住地看他,突然臉紅起來,覺得這樣裝死丟人了。
接下來的場面把謝嚇壞了,一個人被砍下馬,砍他的人下馬來揪住頭發(fā),一刀把頭割了,又翻身上馬,提著血淋淋的人頭奔到對峙的馬隊前,掄圓了扔向?qū)Ψ?。很快對方也有人頭扔過來。
一顆飛來的人頭砸在庫身旁的沙地,幾個人圍過去,對著人頭大喊,“都木都木”。庫聽出“都木”是一個毗沙軍官的名字,“都木都木”的喊聲引起了一陣毗沙語的喊殺聲。
毗沙兵也把殺死的一個黑勒軍官頭割了,掄圓了扔向?qū)Ψ疥嚨?,一時間天上人頭亂飛,打殺的人都拋開對方去割地上的人頭,幾乎所有被殺死的人都被割了頭,人頭成了攻擊武器,漫天飛。
黑勒語夾雜天語的喊殺聲突然高亢起來,毗沙兵扛不住,往后撤,四周一下滿是黑勒兵。一個黑勒兵提刀走向庫,謝急得跺蹄子。士兵把庫旁邊躺著的人頭提起來,庫眼睛瞇一個縫,見黑勒兵在砍那人的脖子,一刀沒砍下來,砍第二刀時,那人的腿又蹬了一下,他從死的沉夢中驚醒,又活了一下,庫一轱轆爬起來,黑勒兵嚇得后退兩步,舉刀要砍,庫連忙喊了句黑勒話,又用天語說了句“天至上”,士兵的刀停住。
突然刮起東風,沙塵彌漫,毗沙兵順風撲殺而來,黑勒兵趕緊上馬逃跑,庫就地趴在已經(jīng)沒頭的那個尸體旁,想看看謝在哪里,卻睜不開眼睛。一顆頭重重落到庫的頭頂,差點砸著庫,庫朝上翻眼睛,看見他的鼻子和染成紅色的胡須,嚇得趕緊閉眼,覺得這顆頭在哪見過,睜眼看,想不起來。那割掉的頭眼睛半睜著,目光散散地看庫,又像看那個無頭的身體。
喊殺聲好像遠了。庫又聽見頭頂上嘩嘩的翅膀聲,大群鴿子在天上飛旋,有三只白鴿子落下了,一人身邊落一只,對著他們咕咕叫,庫心里一下安靜了。
四周又是毗沙語的喊殺聲,一陣馬蹄從頭頂踏過,庫覺得該起來了,剛抬起頭,頭發(fā)被一只手揪住。
“我是毗沙翻譯家?guī)臁!睅煊门痴Z大喊,又用昆語念了句昆經(jīng)。
黑勒人敗退到干河溝對面,毗沙軍沒有乘風追擊,仗從中午打到傍晚,人馬都乏了,庫趴地上裝半天死人,起來感覺地直晃,耳朵蒙蒙的,這場幾百人馬對打的戰(zhàn)爭,在他貼地的右耳朵里留下長久的紛亂馬蹄聲。
庫扯嗓子喊“謝”,抓他的毗沙兵問謝是誰。庫朝馬隊里指。一個士兵抓住了謝,謝一甩頭,一趟子跑過來。
“她是我的。”
庫一把拉住韁繩,驢牽在手里,他才覺得安全了,牽驢人不打仗,“騎馬不欺騎驢的,騎驢不欺牽羊的,牽羊不欺抱雞的”。這個集市上的規(guī)矩,戰(zhàn)場上也管用。
頭身
太陽光直照下來,庫熱得頭暈,頭皮干干的已經(jīng)沒汗出。謝肚子上淌著汗,背上那個死人也在出汗,尸體用皮繩攔腰綁住。庫不時看一眼那條耷拉著的腿,腳尖好像還在動,一下一下地蹬一個看不見的坑。謝擔心庫看到鬼魂被嚇著。他們把那死人往謝背上綁的時候,鬼魂已經(jīng)脫身騎在謝身上。鬼騎驢,臉朝后。那鬼魂臉黑黑地望后面,頭和身體在吵架,頭的魂和身的魂相互不認。
“這牲口得快點,再晚一天就臭了。”頭聞到了身體的臭味。謝和庫也聞到了。
“還有兩天的路才會走到毗沙城?!?/p>
“我可不去毗沙,我回黑勒?!?/p>
“你去哪這牲口說了算。”
“閉嘴,你個沒頭的。拿腳后跟想事情呢?!?/p>
“難道你不是我的頭嗎?”
“傻子,頭丟了都不知道,我哪是你的頭啊,你拿手摸摸,這是你的頭嗎?”身體的魂拿手摸頭,摸鼻子眼睛,摸頭發(fā)胡子耳朵,摸完不吭聲了。
“那我的頭呢?你的身呢?”
“以后你就是我的身。我叫妥,黑勒人,你跟我叫。”
“我可不要你這顆臭頭。我有自己的名字,我是毗沙人。我的名字叫覺。你必須跟我叫?!?/p>
“人家叫名字時都看臉,不會看著腿和肚子叫。身體沒有名字。你這個臭毗沙人?!?/p>
“那我們就叫覺妥吧?!迸成眢w話軟下來。
“不,叫妥覺。從頭往下叫,頭是妥,身是覺?!焙诶疹^硬起來。
謝聽頭和身的魂吵架,吵到最后黑勒頭占了上風。毗沙身沉默了一會兒,身沒有腦子,他用黑勒頭想了想,想清楚了。
“我看,我們就叫妥覺吧,頭在上,我跟你叫,但你必須跟我走,腿是我的,往哪走腿說了算。我要回毗沙。”
“你個臭毗沙人,往哪走也是頭說了算?!?/p>
謝扭頭朝后翻一眼,叫妥覺的鬼魂看不見謝翻眼,鬼魂的眼睛朝后,在看以前呢。
煙
庫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謝背上,謝站在一棵孤獨的矮胡楊樹下,前面一棵巨大的胡楊樹下掩藏著一個籬笆墻院子。這是啥地方啊,庫下來望謝。謝望著胡楊樹里的炊煙。太陽已經(jīng)落地了,天光還亮亮的。這戶人家把自己藏在一棵大胡楊樹里,還是被謝找到。庫不知道謝馱著自己跑了多遠,她渾身汗淋淋。
圍大樹轉(zhuǎn)半圈,找到一個柴門,門跟院墻一樣是紅柳條扎的。庫側(cè)耳聽里面沒動靜,搖了搖籬笆門,對里面喊了一聲,聽見腳步聲過來,主人扒門縫往外望了會兒,院門開了。
“有一口飯給我這個過路人嗎?”庫試著用毗沙語說。
男人看了看庫,看看謝背上干癟的褡褳。庫忙掏出一個銅錢。主人沒接錢,開了門。
進到院子才發(fā)現(xiàn),圍著粗大樹干是一間挨一間的小房子,像他在黑勒在毗沙西昆寺進入的那些無盡頭的房子一樣,這些房子連成一個不知底的洞。高高的樹杈上搭有兩個籬笆房子,男人仰頭喊了聲,從樹上跳下兩個男孩一個女孩,都十歲左右樣子,庫沒看見家里的女主人,也不便問。庫問主人這是啥地方,主人說你自己長腿來的,你不知道?庫說自己睡著了被這頭驢馱到這里。庫說話時望了眼謝。
主人舀來一勺水,庫一口喝干。男孩給謝端了一木盆水,謝不抬頭地喝干。
主人往鍋里加了一勺水,庫知道是給自己的,多了張嘴,得從鍋里多舀出碗飯來。飯是一鍋雜燴,毗沙鄉(xiāng)下人的吃法,有啥都往一起煮:干果、恰瑪古、麥子、干肉、楊樹菇,庫聞到好幾種食物的味道。
謝大口咀嚼干草,邊嚼邊斜眼看庫,看冒氣的鍋。天不知不覺黑透了。
主人往灶里塞了幾棵紅柳,一股子藍煙帶著火星往上冒,黑夜被頂起來。
謝見鬼魂妥覺悠地升起來,用皮條縫在一起的頭和身一下分開。先是頭,在最有勁的那股炊煙里升天了,身愣了會兒,也悠地升天了。隨炊煙升起的還有銅鍋里的飯香,烤餅的麥香,還有驢嘴里咀嚼的草香。據(jù)說油香護送的魂,在天庭門口會受到眾仙接迎,人間的油香在天庭可稀罕呢。毗沙人家都用油香送亡人。今天可沒油香,那鬼魂只能帶著雜食味兒往天上飄。
往上冒的煙被樹冠罩住,黑夜是另一棵看不見的樹冠,把地罩住。謝喜歡看炊煙。在房子挨房子的毗沙城,炊煙在大大小小的昆塔間升起,那些黑色的炊煙的塔,建了毀毀了建,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在有多少煙囪就有多少座昆塔的毗沙城,謝學會仰頭看塔,看著看著嗓子就癢。
炊煙冒不到天庭。這是驢的諺語。去過天庭的毛驢說,那些日日朝天冒的毗沙城的炊煙,杰謝巷的炊煙,固瑪、策勒、渠莎的炊煙,從不曾熏黑過天庭的門楣。
但人還是信“人升天,煙指路”。“煙囪上繞手,把人往黑里引。”這都是人的話。
謝一直盯著灶臺上的煙囪看。過了好一陣,先是沒頭的身落回來,接著沒身的頭落回來,他們在謝背上又身首合一。
“天庭不要沒身體的頭?!敝x聽妥嘀咕。妥先到天庭門口,讓守門人攔住。覺隨后也到了,妥驚詫昆門徒覺的身體怎么跟自己一起到了天庭門口,天庭不是專為天門徒所建嗎?
“你該下地獄。”妥狠狠瞪一眼覺。
“傻子,哪有地獄。你看所有人都在天庭里?!庇X拿腳后跟對妥說。
妥向天門里看,徑直朝上的白玉天階上,黑勒和毗沙的陣亡者,說說笑笑,手拉手往上走,他最仇恨的壞人都木在里面,這個魔鬼,曾在葉爾羌河邊的一場戰(zhàn)爭中,殺了他的七十個兄弟,尸體全扔到河里。妥的一個同村兄弟就死于那場戰(zhàn)爭,尸體順流漂回到河岸邊的家。每具尸體都漂回到自己的家。這次是誰殺死都木的?。吭趺床蛔屛矣H手殺了他。妥還看見砍死他的那個毗沙人也走在天庭潔白的臺階上,被他殺死的另一個毗沙人也在里面,那人揮刀砍他的部下,他從背后一刀砍下去,那人慘叫一聲,扭頭愣愣地看他,看落在地上的右臂,好像不相信是自己的,握著刀柄的一個指頭還在動,指頭不知道身體發(fā)生了什么,動一下,又動一下。他也愣住了,一只眼看地上的手臂,一只看那人扭過來的臉。那人也一只眼看自己落地的手臂,一只盯著他。他不知道自己也快死了,人死前才會兩只眼睛分開各看各的。他被對面的那張臉完全罩住。那張命結(jié)束前的臉,恐懼、痛苦、驚愕,卻很快安靜下來,全身的動作停下來,座下的黑馬停下來,周圍一切跟他沒關(guān)系了,臉上緩緩?fù)藚s的驚恐也跟他沒關(guān)系了,他感覺時間也停了,整個戰(zhàn)場還在動,馬在奔跑,人在沖殺,只有他和那個人停住。也就一瞬,那人的后脖根又挨了一刀,剛才還看著他的頭滾落到地上,黑馬也看到主人的頭滾落地上,受驚了,馱著沒頭的身體狂跑。他愣愣地看著那顆睜著眼睛的頭,就聽有人尖叫他的名字,叫聲和后脖根上涼涼的刀刃一起到達,他睜大眼看著馬蹄下的沙土地朝自己撲來,一瞬,眼睛里就只有天空了,空空的,在天空的邊緣處,自己沒頭的身體僵直地立在馬背上,脖子根往上噴血,一旁的白馬上騎著殺他的那個人,高鼻梁,深眼睛,他過來拿他的頭,他在那一刻安靜下來,眼睛平和地擴散開,看見天上地下,前生后世,看見自己的世界花一樣八面開放。他在剛才被自己砍斷右臂的毗沙人那里學會了這樣的死亡。那一刻他對他充滿感激。那個教會他怎樣死的人,比他先進天庭了。
覺見妥猶豫,搶前一步,被天庭守門人攔住。
“你也回去,把頭找來?!?/p>
覺一把抓過妥安在脖子上,又往上走,守門人生氣了?!鞍ィ底?,別人的頭也往身上安嗎?”
這顆黑勒頭就這樣在一個毗沙身體上,眼巴巴看著天庭朝上的無盡白玉臺階上,說說笑笑的人們,他們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他的戰(zhàn)爭也結(jié)束了,但他不在他們中間。他的頭安在一個毗沙人的身體上,他的身體又被哪顆不知道的頭在用,他得回去找?;蛟S已經(jīng)不需要了。
三個孩子上樹梢睡覺去了。主人讓庫在房子里睡,庫要睡外面。謝看著庫把背上的長褡褳取下來,地上鋪一層干草,褡褳鋪在上面,庫把自己整個裝在褡褳里,韁繩拴在手腕上。
剛打了個盹庫被驢蹄聲跺醒,睜眼看見長槍衛(wèi)兵騎馬立在院子,馬頭和人頭高出房頂,庫爬起來抱住謝的脖子。謝眼睛陰陰地看著長槍衛(wèi)兵。他帶來的陰氣只有謝感覺到。
“將軍擔心你的安全,令我必須找到你?!彼穆曇舯涠蝗葜靡?。
“我想在這里睡一覺,明天去見將軍?!?/p>
“我的同伴在尋找你的途中被殺了,附近到處是敵人,請你立刻隨我回軍營。”
主人驚恐地探頭看,不知道騎高頭大馬的士兵怎樣從鎖住的院門進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