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8年第3期|李櫻桃:水
作者簡介 李櫻桃,筆名易書,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九屆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作品發(fā)表于《草原》《雨花》《山東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等刊,曾獲內(nèi)蒙古文學(xué)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延安文學(xué)短篇小說獎等獎項;出版長篇紀(jì)實作品《走進最后的駝村》等。
1
周麗每天想著的都是一心一意地過日子,唯一與過日子不搭邊的是,她喜歡站到陽臺上看窗外的風(fēng)景。
每天忙著,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立在窗前看一看風(fēng)景了。那天,站在窗前,她嚇了一跳,不知多會兒,窗前已立起了一座高樓。那高樓立在那里,像是黑鐵塔似的壓在她的頭上。她站在黑鐵塔下的陰影里,胸口發(fā)悶,眼前發(fā)暈,她趕緊離開窗前。站在屋子當(dāng)間,看著這壓下來的鐵塔似的高樓,她心里沉沉的難受。此后,這唯一與生活不搭邊的愛好便終止了,她再沒有到窗戶前去看風(fēng)景。
她和丈夫騎電動車出去打工,夏天在太陽下烤著,冬天在冷風(fēng)里凍著,她頂喜歡的是春秋兩季,可是春天和秋天好像是夏天和冬天中間擋著的一道簾子,春天和秋天的風(fēng)稍大了些,簾子就撩開了,春天成了夏天,秋天也成了冬天?,F(xiàn)在,秋天的簾子撩開來,冬天冷颼颼地躥過來。
她害怕冬天,尤其害怕在這座破舊的樓房里度過的每一個冬天,感覺一年比一年冷,而暖氣的溫度卻是一年比一年低。
寒風(fēng)在屋外打著呼哨,警示寒冷來臨得毫不留情。她知曉這樣的警示,她把早已預(yù)備好的塑料布拿出來,丈夫王泉拿著釘子和錘子站在窗前。她也走到窗戶前,把塑料布放下,將兩把凳子放在窗臺下。她站在凳子上撐開塑料布,丈夫也站在凳子上,先把錘子和釘子放到窗臺上,和她一起把塑料布撐平了,然后從窗臺上找了釘子,還有剪成小四方塊的硬紙片,把硬紙片按到塑料布的角上,循著去年釘了的釘眼,把釘子固定好,再拿錘子把釘子一下一下地釘?shù)侥绢^窗框里。
整整忙活了一上午,所有的窗戶都釘了塑料布。每年春天,塑料布取下來后,她會用浸著洗衣粉的水把每一塊塑料布都擦一遍再收起來?,F(xiàn)在,釘?shù)酱皯羯系乃芰喜歼€是霧蒙蒙的,再加上那一個黑鐵塔似的高樓的遮擋,屋子里一下子暗下來,像是陰天。
釘好塑料布,她又把放到床頭紙箱子里的棉襖、棉褲翻出來,出門穿的大棉襖,在家穿的小棉襖。一人兩套棉衣在別人看來是可笑的,可在這座破舊的樓房里卻是必需的。
她感覺,隨著這樓房越來越舊,暖氣的溫度會越來越低。就像人越來越老,身上的溫度也會越來越低一樣。她住在這舊樓里,就得忍受這越來越低的溫度。
害怕歸害怕,她的心里卻是亮堂的,因為她的女兒已經(jīng)高三了,女兒是她苦日子里的所有盼望,她盼望女兒考一個好大學(xué),找一個好工作,能夠買得起一個漂亮的、冬暖夏涼的新樓房。
她把替換下的夏天的衣服擱在紙箱子里,那靠墻立著的柜子已經(jīng)成了擺設(shè)。她想起前幾年的一個冬天,沒有蒙塑料布的窗戶上結(jié)著厚厚的冰花,靠著后窗戶的屋頂和墻上是一大塊凍得黑濕的印子,靠墻放著的柜子上面的屋頂也是濕黑一片,她打開柜子,發(fā)現(xiàn)栗紅的柜頂上已經(jīng)長了綠的白的長毛,她趕緊取了凳子,踩在凳子上查看柜子里放著的衣服,柜子里的衣服已經(jīng)被凍在柜子上揪不下來了。
待柜子里結(jié)著的冰化了后,她從柜子里把衣服拿出來,那衣服已經(jīng)成了花花綠綠的一團,紅的染了綠,綠的染了黑,白的上面染得綠的紅的黑的都有。望著這一團糟污成片的衣服,她哇的哭出聲來。
她感覺自己受了欺辱,她想著找一個說理的地方,找一個出氣的地方??墒牵睦锊攀撬f理的地方,哪里才是她出氣的地方。這次她沒有找供暖公司,而是直接把電話打到了市區(qū)的一家報社。接電話的是個女記者,女記者很快來到家里,女記者進門后看著穿著棉襖、戴著棉帽的她和丈夫,抖著身子打了個寒戰(zhàn)。
她激動地領(lǐng)著女記者看窗戶上厚的冰花,看墻壁上屋頂上黑濕的印子和掉下的墻皮,然后她打開了衣柜,衣柜里滴滴答答地流著水,流到了地下又在地上結(jié)了一層冰。女記者張大嘴巴,好似不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接著她將女記者領(lǐng)到那一堆結(jié)著冰碴的花花綠綠的衣服跟前,她想和女記者述說衣服的遭遇,嗓子里卻似堵了一個東西,一句話都說不出。她像啞巴一樣把衣服放回衣柜,然后指了指柜子里的冰塊和衣服上的冰碴,然后又把衣服拿出來,那一堆成了廢品的衣服堆在那里,也堆在了她的心里。
丈夫王泉拿出他們交的取暖費的單子,然后和女記者講述著他們交取暖費后暖氣不熱,工作人員如何過來測量,如何石沉大海、杳無音信的過程。
女記者拿出手機撥通了單子上面工作人員的電話,女記者將電話調(diào)到免提。
你是供熱二公司的工作人員嗎?你們這里負(fù)責(zé)油泵油嘴廠小區(qū)宿舍供暖嗎?
是的。
2號樓3單元東戶暖氣一直不熱,是怎么回事呢?
我們需要過去檢查,看具體原因是什么,然后才能作出處理。
這里的住戶說你以前過來檢查過,我是報社的記者,我想問一下,他們這里暖氣不熱的問題到底多會兒能解決?
電話里沉默了一會兒,工作人員提高了聲音說,你說什么?我這里聽不到你說話。
女記者又重復(fù)了一遍,電話便掛斷了。
站在女記者旁邊的她聽著這對話,身子抖著、頭搖著,一個勁地喊著,騙子、騙子,就是他過來測量的,說的要解決,幾年了,解決個屁。
第二天的報紙輕描淡寫地報道了小區(qū)暖氣不熱的情況,她看過之后卻是更深的絕望,她看出來了,她的痛苦始終是她自己的痛苦,沒有感同身受,別人永遠(yuǎn)不知道那痛得有多痛,疼得有多疼。
她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忍著,繼續(xù)地忍著嗎?可是,不忍著又該怎么辦呢?沒有人替她想一個辦法,她曾經(jīng)想著把這房子賣掉,哪怕再換一套小的房子,可是,房價火箭似的往上躥,賣這個房子的錢,連個衛(wèi)生間都換不回來。
2
漫長的冬天終于過去了,他們一家人脫下厚厚的棉衣,又把蒙在玻璃上的塑料布摘下來,屋子里又恢復(fù)了以往明亮的樣子。
漫長的冬天挨過去后,周麗又愁著漫長的夏天,那一個個能熱死人的夏天里,她家水龍頭像是抽筋般,一會兒流出細(xì)細(xì)的水流,一會兒這細(xì)細(xì)的水流像是被掐斷了脖子,一下子就停下了。
春天一眨巴眼就過去了,火頭火腦的夏天一下子就躥了過來。
那一天,她下工后,像往常一樣,頂著中午熱火火的太陽回到家。她一進門換了鞋就沖到洗手間,打算先洗手再做飯,她擰開水龍頭,伸著手等了半天,水龍頭沒流出一滴水。她瞅了一氣水龍頭,擰上又?jǐn)Q開,還是沒有一滴水。她又跑到廚房擰水龍頭,廚房的水龍頭也是半天沒有滴下一滴水。
門響了一下,丈夫踏進門來。丈夫看她站在那里發(fā)呆,疑惑地看著她問,飯做好了?她斜著看了王泉一眼氣惱地說,做啥做,停水了咋做。丈夫瞅她一眼,走到衛(wèi)生間里、廚房里,把水龍頭挨著擰了一遍,連一個水泡都沒冒。
丈夫出去買回莜面,她看女兒回來,一邊準(zhǔn)備碗筷,一邊說,家里停了水,不能做飯了,湊合著吃點吧!
女兒問,水多會兒來呀!她愣了一下說,晚上能來吧!可晚上水照樣沒有來,中午時,丈夫拿了個塑料卡子,買飯時在飯館蹭了一卡子水,她下班后,買了幾個饃頭,又用這卡子里的水熬了點粥。
等女兒寫完作業(yè),她給女兒在臉盆里和刷牙桶里倒了點水,女兒洗了臉回小屋睡覺,她回到了她和丈夫的臥室。
丈夫已經(jīng)睡著了,她躺在床上,惦記著水,想著明天水就有了吧,便昏昏地睡去了。
第二天,剩下的一點水打發(fā)女兒洗了臉、刷了牙,吃了早點,她和丈夫用水沾濕毛巾擦了把臉就去做工了。
她的老家在農(nóng)村,揣著農(nóng)村戶口的她磕磕絆絆地硬是擠進城里,到鋼鐵廠上了班。別人給她介紹同在鋼鐵廠一同上班的王泉時,她想著能在城里找一個工人也就心滿意足了。可結(jié)婚剛一年,鋼鐵廠就下了馬,他和丈夫都成了下崗工人,鋼鐵廠讓工人們買斷工齡,他和丈夫一人領(lǐng)了一萬塊錢,就和工廠徹底沒了關(guān)系。
第二年,女兒出生后,家里沒收入,兩萬塊錢很快花光了。她剛出月子,丈夫就出去找工作,碰了幾鼻子灰就到橋頭(攬工的地方)上自個找活兒了。女兒三歲時,她把女兒送到一家價格便宜的私立幼兒園,也跟著丈夫上了橋頭,丈夫給裝修家的人家搬水泥、搬磚、背沙,她給人家擦玻璃、打掃家。兩年前,丈夫背沙時,一閃腳從樓上摔下來,腰受了傷,整整躺了一個月??粗稍诖采系恼煞?,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該咋過。背著丈夫和女兒,她哭了好幾次,哭過之后,立在窗前看一會兒外面的風(fēng)景,長長地吐幾口氣,然后繼續(xù)給人家擦玻璃、打掃家。
雇人打掃家、擦玻璃的人家都是有錢人,她第一次上門打掃家時,差點閃了眼。看著別人那么大的房子,那么排場的擺設(shè),想著自個雞窩似的家,心里生出了許多心酸與嫉妒來,可想著自己一個農(nóng)村丫頭到城里安了家還有啥不滿足的。就算工廠下了馬,可下馬的也不是就他們一家鋼鐵廠,下崗的也不是只有她和丈夫。父母說得對,人是苦蟲,沒有受不了的罪,吃不下的苦。
苦能吃、罪能受,可沒有水咋辦。連著三天沒水,丈夫連著三天到飯館買飯,她有點受不了了。她的每一分錢都指望著、算計著,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吃了去。
3
周麗每天晚上睡下后都琢磨到哪兒去打水,那一天,她看樓上的一個老太太拎著一個大布袋子下了樓,她看出那大布袋子裝的是方方正正的塑料卡子。樓房里住的鄰居平時都不說話,她不認(rèn)識這個鄰居老太太,這個鄰居老太太也不認(rèn)識她。她緊走兩步趕上鄰居老太太笑著說,大娘,我是您樓下的,您家里也停水了吧!老太太停下腳步,一雙冷眼看著她嗯了一聲。她瞅著老太太手里拎的布袋子說,您是去打水吧!老太太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扭轉(zhuǎn)身子慌慌地說,不打水,哪有水。說完,便拎著袋子慌慌地走遠(yuǎn)了。
第二天,她便搞清楚,老太太是到附近一家銀行打水。她也照老太太的做法,把一個大塑料卡子裝到布袋子里,拎著悄沒聲的下了樓。出了樓門,她低著頭一路只管走,走到銀行門口,看到銀行大廳里穿著制服的保安,她把布袋子擋在身后,做賊似的轉(zhuǎn)到大廳后面,那里藏著一個水龍頭。
她拐到藏著水龍頭的地方時,看到了四五個人悄無聲息地等在那里,等著的人里也有樓上的老太太,老太太和這些人瞅了她一眼,便又一心一意地盯著流著水的水龍頭。
在銀行里打了三天水,排隊打水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第四天再去時,沒等進銀行,就被保安攔在了門外,她趕緊把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藏在身后,保安挓起一只手,像轟雞一樣,去、去、去,這兒不是打水的地方。那些出入銀行的人都扭頭看著她,她臉上被臊得一陣熱?;丶乙贿M門,她就把裝塑料卡子的布袋子丟在地上,坐在凳子上抱著頭哇的哭開了。
苦能吃、罪能受,可沒水咋辦?她知道,樓里有的人買了桶裝的純凈水,她不能和人比,她的錢買米、買面,供女兒上學(xué),沒有多余的錢去買水。
哭了一氣后她坐在那里,心里怪怨起了丈夫。王泉的母親去世早,他的父親給兒子攢了一些錢,也是想著給兒子結(jié)婚買樓房的,可攢的錢不漲,樓房卻是一個勁地漲價。后來,當(dāng)王泉把她領(lǐng)到這個舊小區(qū),帶他進到這個屋子不大、窗子不大的舊樓房里時,她的心里酸酸的。她本想著讓王泉換一個敞敞亮亮的新樓房,可想著那個顫顫巍巍地將辛苦積攢的錢交給兒子的老人,她的心又軟了下來。
這個房子唯一讓她滿意的就是帶著陽臺的客廳,此后,站在陽臺上看窗外的風(fēng)景就成了她生活中唯一與過日子不搭邊的愛好。后來,窗戶前立起一座黑鐵塔般的高樓,她這個唯一的浪漫的愛好也被硬生生地掐滅了。
實在沒辦法,她也買了桶純凈水,做飯、喝,讓女兒洗臉、刷牙,不敢有一點浪費,可澡怎么洗,衣服怎么洗。
出去給人打掃家時,她就把那個裝塑料卡子的布袋子拎上,打掃完衛(wèi)生后,她從人家家里裝一卡子水拿回家。有一次,她拎著布袋子抬腳剛出門,就被這家的女人喊住了。女人喊道,回來。她拎著布袋子回了屋,女人說,你還挺有本事的,還連掙帶拿的,怪不得受窮,天生就是賊骨頭。開始,她以為女人誤會她拿了東西,她紅著臉說,我沒拿啥,就灌了一卡子水,我們那停水了。說著,就把卡子從藍色的布袋子里掏出來。那女人不看卡子,只盯著她說,你還缺啥了,缺啥了再拿,哼,我看你是天生缺男人揍的賤貨。女人瘦瘦的身子套著一身白綢睡衣,頭上頂著一個雞窩頭,臉上描畫得紅紅黑黑的。女人一嚷嚷,從臥室里跑出一只小白狗,也狗仗人勢地沖著她汪汪地叫著。她啥也沒說,提著塑料卡子走到衛(wèi)生間,把一卡子水嘩嘩地倒進馬桶里。提著空塑料卡子出了門,眼淚啪啪地落下來。
身上軟軟的,心上卻硬硬地堵著,聽到開門聲,她也沒起身,丈夫到了床邊說,咋了,哪兒不舒服了。她騰地坐了起來喊著,舒服、舒服,我死了,你一個人舒服著過吧!丈夫被嚷得摸不著頭腦,也瞪起眼喊著,我還想死了,你以為我活得自在。她趴在床上哇哇哭著,丈夫到客廳尋了火抽煙。
正躺在床上昏天黑地地哭著,墻上的掛鐘當(dāng)當(dāng)?shù)厍瞄_了,她抬頭一看,掛鐘已經(jīng)指到了六點。她騰地坐起來,拿枕巾擦凈臉上的淚痕。她想著,女兒再有半個小時就要回來了,家里沒有一點水,咋給女兒做飯,咋讓女兒洗臉。
她從柜子里拿了十塊錢,看了一眼客廳里坐著抽煙的丈夫就出了門。每次吵架后,丈夫總是惱著一張臉,誰也不搭理。她也生氣,可一想到女兒,她就把自己的氣壓了下去。她出去買回一桶純凈水,買了幾個饃頭、一袋咸菜,回家后用純凈水熬了小米粥。
一邊做著飯,一邊想著白天無端受的一場氣。她想著,那個女人的屋子敞敞亮亮、闊闊氣氣,可敞亮闊氣的大屋子里只有那個女人和那條被女人叫兒子的小白狗吱里哇啦地竄來竄去。她想到了人們說的小三和二奶,這會兒想來,那個女人興許就是哪個有錢男人包養(yǎng)的小三或二奶,看那樣子,還是一個不被待見了的小三或二奶。她嘆了一口氣,想著,那個女人不愁吃不愁穿,更不會像她一樣每天愁著家里沒有水,可她活得也痛苦,要不哪會莫名其妙地發(fā)那么大的火。
外面一陣敲門聲,她到衛(wèi)生間拿毛巾擦了把臉,對著鏡子把自己的臉拾掇得和顏悅色的,才趕過去把門打開。
她笑著對女兒說,回來了,飯快熟了。女兒沒有看她的笑臉,放下書包到衛(wèi)生間洗手。一邊洗手一邊問她,多會兒來水呀,能不能洗澡呀,衣服也有味了,再不來水我就不去上學(xué)了。
聽女兒這樣說,她的心里又躥起一股火,她心里罵著,你媽連臉都不要了,每天臟著一張臉給你去掙錢,你還不去上學(xué)了,不上就不上,讓你也在外面受受苦受受氣??伤f不出口,更罵不出口,女兒是她的指望,女兒要是給她撂挑子的話,她所有的苦累和罪就都白受了。
她軟著聲說,快了哇,不能緊得不給水吧!晚上睡在床上,她又想著水,想著那個干巴巴的、流不出一滴水的水龍頭,她想著,她得找一個管事的地方問一問,不能就這么傻等著,她得讓女兒洗澡、洗衣服,得讓她干干凈凈地去上學(xué)。
4
周麗住的小區(qū)是油泵油嘴廠的家屬樓,原來家屬樓的事都是廠子管著,廠子破產(chǎn)后家屬樓也就沒人管理了。樓是老樓,樓里住的又都是老頭老太太,還有幾戶租給了外地來做買賣的人,都是活一天挨一天,住一天挨一天的主,她也指望不了誰。
她左打聽右打聽終于找到了自來水公司,她一個小工人沒見過世面,一看到面前高高大大的門樓,她就不由得心慌。她慢慢地蹭到大門前,正打算進去,一個穿著制服的保安就把她攔下來,問她有沒有預(yù)約,她說啥預(yù)約,她家里沒水了,預(yù)約啥?保安說,找人辦事得預(yù)約。她正和保安講駁著,出來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問保安咋回事?
保安說,這個人沒預(yù)約就要進去。她著急地說,我家里都停水半個月了也沒人管。男人說,你們不反映,誰知道你家停水了。說著拿起保安桌上的電話,撥了個號碼說,小王,你下來。一會兒,咚咚地從樓上跑下一個同樣穿著西服的女子。女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男人面前說,劉總,您找我。男人說,這個婦女說她家里停了水,你問下咋回事,給她處理下。說完,男人出了大門。
女子領(lǐng)她走到大廳邊上,靠墻放著一溜黑皮沙發(fā),女子說,你坐下說吧,說著女子先坐了下來。她欠著身子坐下來說,我家停水半個月了,飯不能做,衣裳不能洗,你們給想想辦法吧,要不日子沒法過了。女子打斷她說,你住在哪條街,哪個小區(qū),幾號樓,幾單元都說下,我們記下后上門去看看問題出在哪里,然后再看怎么解決。記下這些后,女子留了她的手機號。
她出了大樓門,臨出門時還跟保安笑笑,保安沒理她,她也沒在意。出了樓門,她一身輕松,她沒有想到,惆悵了半個月的事情這么容易就解決了。那個什么劉總?cè)思艺f得對,你們不反映,人家咋能知道你家停了水。她一路想著嘩嘩地流著水的水龍頭,高興得直想唱歌。
她在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桶純凈水,她想著,這是最后一次買水了,再不能這樣花錢了,她這錢可不是像公家人一樣旱澇保收,出去碰著有人雇,就能掙個塊八毛的,要是沒人雇,一家三口的嘴都得吊起來。她就指望著每天都能有活兒,每天多多少少都能掙上個塊八毛的,可攬活也得碰運氣,運氣好了活就多些,運氣不好了,一天就閑過去了。好在女兒已經(jīng)上了高三,只要女兒考上大學(xué),將來有了工作,她就不愁了。
晚上吃飯時,她抑制不住高興,說了她去自來水公司反映問題的經(jīng)過,女兒和丈夫四只眼睛齊齊亮亮地盯著她,好像不認(rèn)識她似的。那眼神分明告訴她,沒想到,你還有這兩下子。受苦受累,她從沒有得到別人的夸獎,這會兒,感動得差點掉下淚來。
她每天都等著自來水公司打來電話,等了兩天,她想著,她是不高興得有點過頭了。第三天,當(dāng)她接起電話,那人說是自來水公司的工作人員時,她聲音顫抖地說,好,好,你們這會兒過去呀,我也回去,一會兒就回去。她和雇主打了聲招呼,雇主還沒有明白過來咋回事,她就跑出門,騎著電動車瘋子般地上了路。一路走著,一路的腿抖著、手抖著、心也高興得發(fā)抖。
等上樓回了家,自來水公司的工作人員還沒來,她把地掃了,拿干布子把桌子凳子抹了一遍。聽到敲門聲,她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到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攏了攏頭發(fā),然后跑出去打開了門。
屋外站著一個穿著西裝的小伙子,小伙子說,是你家停水了嗎?她連忙說,是,是,是,快請進來。小伙子進了屋子,廚房、衛(wèi)生間、臥室看了看,挨個擰開水龍頭等了半天沒出水。然后走到陽臺前的窗戶前,望著外面的高樓瞅了一氣,站到客廳里,她就跟在小伙子的后面,小伙子看了高樓后扭過頭來對她說,你家的自來水沒法修。聽小伙子這樣一說,她差點癱倒在地上。小伙子指著窗外的高樓說,你看外面這幢樓,這幢新樓的自來水管粗,你們老樓的自來水管細(xì),他們一抽水的話,地下水就都抽到了新樓里,你們這里就抽不到水了。還有,你們家的暖氣也不熱吧!她說,嗯,嗯,不熱,好幾年了。這就對了,這種情況不光你們小區(qū)有,其他舊小區(qū)都存在這個問題。你試著錯過用水高峰期接水,看行不行。她說,啥叫高峰期。小伙子瞅了她一眼說,早起、中午、晚上,人們做飯的時候都是用水高峰期。像早起四五點人們還沒起,或是晚上兩三點人們睡了的時候,這些時間接水的話,可能會有水。
她想著半夜起來接水折騰的煩難,問小伙子,有沒有辦法修理好,不用半夜接水呀。小伙子說,那得你們每家每戶出錢,把埋在地下的細(xì)管子都換成粗管子。她想著樓里住著的不愿意挪窩的老頭老太太,心里沒了底。
小伙子就這么走了,她以為自來水公司的工作人員來了修一修,他們就有水喝了,結(jié)果人來了卻是沒法修,他們還是沒水喝。
走到窗前,她又看到了那一座黑鐵塔似的高樓,這高樓劫去她看風(fēng)景的愛好不說,又搶了他們一家人喝水和取暖的權(quán)利??墒?,她雖然恨著這高樓,卻又不知道如何找這高樓算賬,而且住在高樓的人也不會想到,他們對她生活的冒犯和影響。
過了兩天,丈夫和女兒問她自來水公司的人來了沒,她說來了。丈夫問,那你不早說,到底能修不能修,能來水不能來。她平靜地說,不能修,水也來不了。丈夫站起來瞪著眼對她說,就這么兩句話就把你打發(fā)了,他們是干啥的,他們不是管自來水的嗎,沒自來水了他們不管,還讓不讓人活了。她也站起來吼道,你有本事你找去,你找他們過來修。
正在吃著飯的女兒,把筷子一摞就回了小屋,砰地把門關(guān)上就不出聲了。她也回了臥室,把丈夫一個人丟在客廳里,丈夫又掏出打火機點著煙悶頭抽。
5
周麗開始按著那個小伙子說的,或是等到半夜兩三點起來接水,或是早起四五點起來接水。
第一天,她沒敢睡覺,坐在床上黑燈瞎火地一直等到兩點。兩點時,她輕手輕腳地走到廚房擰開水龍頭,水龍頭里流下一串細(xì)細(xì)的水流,她捂著怦怦跳著的心,氣也不敢出一口,生怕那水忽然停下不流了。那細(xì)細(xì)的水流流了十多分鐘,像鬼掐住一樣,叭的停下不流了。
她又站在那里等了半天,水龍頭里再沒有流下一滴水來。她把水龍頭擰上,站在那里瞅著這個冷硬的水龍頭又等了一會兒,又把水龍頭擰開,水龍頭還是一滴水沒流下來。
她把這寶貴的半盆水小心地放好,然后按滅燈回了臥室。丈夫翻了個身呼呼睡去,她躺在床上睜著眼想著水,一直想到天亮。
那天,她兩點鐘再起來接水時,水龍頭只撲撲了兩聲,一滴水都沒有滴下來,樓上卻響起了奇怪的轟隆隆的聲音,她站在衛(wèi)生間里聽著、聽著,傳說中的鬼故事出現(xiàn)在她的頭腦里,她想象著那個白衣的女鬼,張著血盆大口,趴在水龍頭上,吸著水龍頭里的水,水管子被吸得轟隆隆地響著。她的頭發(fā)一奓一奓的,一個黑影撲進衛(wèi)生間,她和那個黑影都啊的叫了一聲。她睜開眼睛,看到女兒和丈夫半裸著站在跟前。女兒哇的一聲哭出來,抱著身子跑回小屋里。丈夫罵了一聲神經(jīng)病,扭頭回了臥室。
她顧不得和丈夫生氣,她跑到女兒的臥室,拍著女兒的背說,玲子,沒嚇著你吧,媽起來接水了,要不白天沒水。女兒吼道,起開,不要你管。
她起身回到臥室,一直擔(dān)心著女兒,想過去看看女兒,又怕黑燈瞎火的再把女兒嚇著了。第二天,她起來后,看女兒的門還關(guān)著,她有些擔(dān)心,敲了敲門,輕聲地叫著,玲子,起來上學(xué)了。她貼著門聽著,聽到女兒窸窸窣窣地起來穿衣服,她提著的心才放下來。女兒起來晚了,沒吃早點就走了。
丈夫一早就出去了,她也暈頭漲腦地出了門。走到路上,她又想起樓上半夜轟隆隆的響聲。她想瞅機會到樓上看看,看到底是啥東西,半夜三更的叫。
樓上的老太太早晨到街上去遛彎,那天早上,等女兒上學(xué)走后,她把門留開一道縫,聽著慢悠悠的腳步聲上了樓,她悄悄地探出頭一看,正是樓上的老太太,等老太太站在家門口找鑰匙的功夫,她輕輕地上到樓梯拐角處,老太太開開門前腳邁進門正要關(guān)門,她一下子躥到老太太身后,拉住門把手。老太太被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她,臉一下子耷拉下來,伸手就要把門帶上,她趕緊擠到屋里涎著臉笑著說,大娘,我看您家有水沒,我家咋一滴水也沒有。邊說她邊沖到衛(wèi)生間,并隨手按著了墻上的燈,她一眼看到窄小的衛(wèi)生間地上放著的那個綠殼子的水泵。她想著,應(yīng)該是這個東西作怪的聲音,弄這個東西應(yīng)該是抽水了。她擰開水龍頭,水龍頭里沒流下一滴水。她返身回到客廳,沒等老太太下逐客令,她就出了老太太的門。
晚上吃飯時,女兒還是惱著不說一句話,丈夫也惱著不說一句話。她說,樓上衛(wèi)生間安了個水泵不知干啥了,每天三更半夜的響。丈夫停下筷子說,抽水了哇,能干啥。她說,真能抽水,那咱們也買上一個吧!她心里怪丈夫明知道水泵能抽水不早說,丈夫卻說,就那么些水,能扛住水泵抽。
第二天,丈夫上街買回水泵,折騰了半天,終于安裝好。晚上吃過飯后,她和丈夫都沒有睡覺,她捂著怦怦跳的心,一邊擔(dān)心著,要是還抽不出水,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該咋過。兩點時,她和丈夫把水泵發(fā)動起來,水泵震耳欲聾地響了一陣后,水龍頭里嘩的流出一股水,看著白亮的水流,她的心一陣狂跳。再看丈夫時,丈夫就像是喝醉酒一樣,臉紅紅的,愣在那里一句話說不出。他們接滿一桶水后,水龍頭才滴滴答答地停住不再流水。
以前有水好像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等到?jīng)]水后才感到,沒水的日子是多么的痛苦,有水的日子是多么的幸福。
重新有了水后,她再不敢浪費、糟蹋一滴水,她把女兒的臟衣服找出來,一件一件的都洗干凈了,又用洗衣服的水把屋里的家具、地板整個擦洗了一遍。
許久沒粘水氣,屋里的擺設(shè)都掛著土落著灰,看上去都是少顏沒色的。在這少顏沒色的環(huán)境里,人也變得死氣沉沉的。等她把家具和地板整個擦洗了一遍后,她發(fā)現(xiàn)屋里的一切都好像活了樣,靈靈活活地透著生氣。
熱水器里雖然還是沒有水,女兒也用接下的水洗了澡。洗了澡的女兒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粉嘟嘟的,臉上綻著一朵笑,這是沒水后女兒第一次向她露出笑臉。她看著女兒的笑臉,好像又看到了女兒小時候粘著她的樣子。
有了水泵,她和丈夫每天晚上輪流等著抽水。那轟隆隆的抽水聲一天天比一天天增大時,她才知道,整棟樓的人家家家都安裝了水泵。
后來,水龍頭不再像以前那么一抽就出水了,抽出的水流也不像開始那么急快地流著。她擔(dān)心著,擔(dān)心這水管子又像原來一樣如鬼掐脖子似的,一下子流不出來。
每天的半夜十二點到早起五點,她都能聽到震耳欲聾的水泵的轟鳴聲。她和丈夫輪替著睡覺,一會兒發(fā)動起水泵抽一會兒,一會兒發(fā)動起水泵抽一會兒,直到接滿哪怕一盆的水,勉強夠明天做飯的水,女兒洗臉的水。丈夫有時會惱著臉說,抽、抽、抽,黃河這么個抽也早抽干了。
抽了半個月后,她發(fā)現(xiàn)抽出來的水像茶水樣又紅又黃。女兒看著紅黃的水說,水這么臟,咋喝呀?她不知道咋回答女兒,她也不知道這紅黃的水能不能喝。晚上,她又買了一桶純凈水,她讓女兒喝純凈水,她和丈夫還喝著抽出來的紅黃的水。丈夫一邊喝著紅黃的水一邊冷笑著說,茶葉都省下了,這還不好。
怕錯過抽水時間,她和丈夫每天晚上都是躺在床上瞇一會兒就起來,起來后再顛三倒四地抽水。管子里流得越來越慢,水流也越來越細(xì),但是等幾個小時也就能接一盆黃湯樣的水來。丈夫白天給人家搬沙、搬水泥、搬磚頭,她白天給人家打掃家,晚上又折騰著抽水,兩個人臉上的肉越來越少,頭上的白發(fā)卻是越來越多。
那一天,吃午飯時,她看著丈夫頭上的白頭發(fā),一陣心酸,再看丈夫的臉時,她發(fā)現(xiàn)丈夫的臉就像是黃黃的柿子皮,她被嚇了一跳。她差點喊出來,自從沒水后,丈夫有時擦一把臉,有時就臟著臉出門,更別說照鏡子了。她不知道丈夫知道不知道自己臉黃,她捂著嘴,怕自己一驚一乍地把女兒嚇著了。女兒再有一個月就高考了,她這會兒喘氣都得拿捏著,生怕一個不小心又哪里冒犯了女兒,她只想著讓女兒平平順順地去考大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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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水泵轟隆隆地響了半天,水龍頭只是隨著轟隆隆的聲音抖了幾下,卻是一滴水都沒有流下來。從半夜兩點到早上五點,周麗和丈夫眼都不敢瞇了,生怕錯過了接水的時間,可是直到早上五點,水龍頭真的像是被鬼掐住了一樣,一滴水都沒有流出來。一晚上,整棟樓里都響著震耳欲聾的水泵的轟鳴聲,到了早上五點,整棟樓像是死去一樣,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等待接水時的亢奮把他們折騰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現(xiàn)在,面對著流不出一滴水的水龍頭,和沒有接下一滴水的水桶,他們都感到了深深的絕望。他們回到臥室,像死去了一樣躺了下去,身子空累乏,倒下去的時候,她想著沉沉睡去,最好不要起來。
她聽到女兒小屋的門響,硬撐著爬起來。爬起來的她頭里轟地一聲,她才想起昨天沒有抽到一滴水,純凈水桶里的水也都用完了。她無法想象女兒不洗臉出門是個啥樣子,她也不知道,這些話怎么對女兒說。昨天沒接著水,今兒個湊合著去上學(xué)吧,不要洗臉了,她說不出口。
女兒到了衛(wèi)生間,找水洗臉。她等女兒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笑著對女兒說,昨天晚上沒接著水。
那拿啥洗臉呀?
要不,你看,擦一把,今個別洗了,行不。
那拿啥刷牙呀?
刷,刷牙,也別刷、刷了。
女兒把手里的毛巾扔在地上喊道,我恨你們。
你說啥,你再說一遍。
丈夫的聲音從后面?zhèn)鬟^來,她回頭看丈夫,丈夫的眼睛紅紅的,那吼聲顫顫的。
女兒盯著父親看了一會兒,哇的哭出來,然后沖到小屋里關(guān)上了門。
她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她想著勸女兒去上學(xué),可是女兒這個樣子怎么去上學(xué),可馬上就要考試了,女兒不去上學(xué)的話怎么行。
一會兒女兒背著書包從房間里出來,打開家門沖了出去,她望著女兒的背影,喊著,玲子,你去哪兒?門啪的關(guān)上了。
半個小時后,她給女兒的班主任打了個電話,轉(zhuǎn)著圈問女兒的學(xué)習(xí)情況。班主任是一位女老師,說話有點急,告訴她孩子最近不太愛說話,課上也不太積極,家里沒出啥事吧!她說,沒有。老師又說,不過成績還是挺穩(wěn)定的。你們要積極配合,不能讓她的情緒有波動,這是關(guān)鍵的時候。她答應(yīng)著,然后問,她現(xiàn)在在上課嗎?老師說,這會兒下課了。她問,您上課見著她了嗎?老師說,上早自習(xí)的時候見著她了。她長出了一口氣。怎么,有事嗎?她趕緊說,沒有,沒有。
她怪丈夫發(fā)脾氣,可是,聽著女兒那一句話,她也頭皮發(fā)麻,她沒有想到女兒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吃苦受罪就換來女兒這一句話,她也生氣,可和女兒的高考比起來,她和丈夫的生氣又都算得了什么。
女兒走后,聯(lián)想到新聞里報道的那些因為幾句責(zé)罵便自殺的孩子,想著被丈夫吼了的女兒,她就不由得心驚肉跳。她給老師打了電話,得到女兒去了學(xué)校的消息,她的心才放下來。
早起,心里一直擔(dān)心著女兒,她連早點也沒吃就去上工了。中午回來時,她從樓底下買了一桶純凈水,用純凈水做好了飯等著女兒。
女兒中午回來后,臉黃黃的,坐在桌前吃著飯,平平靜靜,看不出來生氣的樣子。她和丈夫都沒敢說啥,只悶著頭吃飯。
女兒下午又去上學(xué)了,她和丈夫說,每天買了純凈水又是做飯又是洗臉的,這得多少水,玲玲的衣裳也臟了,拿啥洗呀,總不能也拿這純凈水洗哇。丈夫咬著牙說,洗,大不了多買幾桶。晚上回來時,丈夫果真又扛回一桶純凈水。
晚上不用等著接水了,她卻熬成了習(xí)慣,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像著了魔一樣地想著水。她把女兒的衣裳放到盆里,看著丈夫新買回的純凈水,咬了咬牙倒了半桶在盆里。衣服洗出后,她把衣服搭在陽臺的衣架上。外面的天黑咕隆咚的,那一幢如黑鐵塔般的高樓在黑夜里像是立在窗前的一個巨大的魔鬼。
早上起來后,她走到陽臺上,屋子里沒有水汽,搭在陽臺的衣服一晚上就干透了。女兒也起來了,看著陽臺上的衣服,高興地說,媽,我的衣服洗了。她迎著女兒的笑臉,也笑著說,洗了,洗干凈了。
吃過早點后,女兒騎著自行車去上學(xué)時,她就站在陽臺的窗戶前,她看到女兒穿著她洗得干干凈凈的衣服,輕盈得像一只蝴蝶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