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8年第3期|王華:平民的貨幣戰(zhàn)
一
張大嘴本來是個小包工頭,但馮大馬從墻上摔下來以后,他賠了馮大馬八十萬,賠光了自己作為一個小包工頭的所有本錢。這樣,他又“一夜回到解放前”,墮入普通農(nóng)民工的隊伍里了。
這一跟頭摔得他很是沮喪,所以他決定好好睡上兩三天。他的床前有臺落地電風(fēng)扇,這樣能保證他睡覺時的舒爽。新包工頭老李來擂門的時候,他正夢見電風(fēng)扇穿著超短裙為他跳舞。老李弄出的動靜把電風(fēng)扇嚇了一大跳,它差一點兒就跳到張大嘴床上去了。
張大嘴擠著澀巴巴的眼睛打開門,迎頭就撞上了老李那副同情和嘲笑混雜的表情。
“這種時候你還睡得著???”老李說。
“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瞌睡不一樣?!睆埓笞煺f。
老李說:“是呢?瞌睡不光生來就帶著,死了還全靠它呢??赡阋窃缢廊?,得賺多少瞌睡呀,何必現(xiàn)在貪睡?”
張大嘴說:“叫你啥?”
老李說:“老李?!?/p>
張大嘴點點頭,表明他記下了。老李要進(jìn)屋,他讓了一步。老李進(jìn)門先環(huán)視一下室內(nèi),又回頭看他。這回,臉上只剩下同情了。那一陣環(huán)顧,把嘲諷弄丟了。
張大嘴說:“你不用這樣看我,地球要爆炸還得等些年頭,可我要做回包工頭,頂多不過兩年時間?!?/p>
老李白他一眼,說:“我來的路上看見有泡四斤重的牛屎。”
張大嘴等著他往下說。他果然接著就說:“我大吃了一斤(驚)?!?/p>
張大嘴哈哈大笑。
老李卻沒笑。他在打量張大嘴這間比工棚多出些派頭的辦公室。他摸著張大嘴的大班椅想:這個張大嘴完全沒必要買這么大個椅子。
張大嘴說:“屁股舒服了,你往往就以為很幸福。”
老李左手順勢薅了一下,椅子便轉(zhuǎn)了起來。
張大嘴說:“電腦也剛換沒兩月?!?/p>
但老李好像又對電腦沒感覺。他問張大嘴:“在重新做回包工頭以前,你啥打算呢?”
張大嘴說:“我先給你打工如何?”
老李說:“你給我打工,打到地球爆炸那年也難成包工頭啊。”
張大嘴說:“人生最重要的不是你所處的位置,而是方向。”
老李“哼哼”笑,笑完了又“哈哈”笑。
張大嘴也笑。
老李說:“我就將就你這個辦公室了。”
張大嘴懶懶地劃拉了一下屋子里的東西,說:“跳樓價,全場五折。”
那之后,張大嘴就抱著鋪蓋卷兒進(jìn)了二十個人一間的工棚,做回了工人。工棚里住的還都是原來那幫子人,是張大嘴從花河帶過來的。這幾年他們一直斷斷續(xù)續(xù)跟著張大嘴干,張大嘴一直是他們的工頭?,F(xiàn)在張大嘴不是工頭了,他們索性留在原地跟了老李。
看張大嘴落魄,有人就開他玩笑,說:“你屁股里不是能生錢嗎?要是我能生,我就生它一堆,生出個百把萬不就成了?”
他屁股能生錢是小時候的事,本來只有馮大馬和馮二馬知道,但馮家這兩兄弟總愛拿這件事情向新來的工友介紹張大嘴,說你們曉得這個張大嘴吧?除了曉得他叫張大嘴還曉得別的不?比如說,他屁股眼兒里能生錢你們曉得不?你要是說“不曉得”,那他們就細(xì)細(xì)地告訴你。
說的是張大嘴小時候總愛吹牛皮,有一天,馮家兩兄弟看不慣了,就說你那么厲害,能生蛋嗎?張大嘴吹牛把嘴吹滑了,想都沒想就說“當(dāng)然能”。他又是一個對嘴比較負(fù)責(zé)的人,所以說過“當(dāng)然能”之后,他便囫圇吞下了一只鴿子蛋(他本來想吞雞蛋的,無奈吞不下),吞完就找到馮大馬、馮二馬兩兄弟,等他們看自己生蛋。結(jié)果當(dāng)然沒生成,那只鴿子蛋讓他的胃酸給消化掉了。不過他不以為然,他說生蛋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可以生錢。馮家兩兄弟癟嘴,他就回去吞了一枚硬幣。后來他果然生出了錢,但這伎倆誰都明白,所以當(dāng)他從自己的屎里摳出那枚硬幣來的時候,馮家兩兄弟依然癟嘴。馮大馬還說:“你有本事現(xiàn)在再吞一次?”馮大馬比他大點兒,又仗著有兄弟,動不動就想欺負(fù)他。張大嘴不吞,馮大馬就邀上兄弟二馬按了張大嘴,強(qiáng)行把那枚帶屎的硬幣塞進(jìn)了他的嘴,并強(qiáng)迫他吞了下去。這一次,都不用見證,他們就相信他一定能生出錢來了。
每一次跟人說起這事兒,馮家兩兄弟都能笑破肚子,在無聊的工地上,這差不多成了他們經(jīng)久不衰的笑料。
只是沒想到,馮大馬都死了,竟然還有人撿起這個玩笑來,張大嘴覺得這些人實在沒心腸。他不生氣,但很無語。占了塊地方把身體拉直了,兩只手掌疊起來當(dāng)枕頭,閉眼睡覺。睡下后,才發(fā)現(xiàn)這工棚熱得根本沒法睡。于是他翻身去了曾經(jīng)的辦公室。老李正歪在大班椅上打瞌睡,電風(fēng)扇站在大班椅邊為老李工作。他想跟老李打聲招呼,最后又沒有。他拿了電風(fēng)扇就走。出門的時候老李突然醒了,問他搞啥,他頭也沒回,只說了一聲“電風(fēng)扇不賣”,就奔工棚去了。
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別人都起來了,張大嘴還不想起。有人把嘴湊到他跟前喊:“上工了!”
他一下子就翻起來了,當(dāng)然很快又躺下了。他才不想上工呢。他說:“上啥工,我跟你們的區(qū)別,差不多就是人跟牛的區(qū)別?!?/p>
人家就癟嘴,奚落他:“我們還以為是猴子跟人的區(qū)別呢。猴子總是顯得比人奸?!?/p>
他懶得跟他們啰唆,又閉了眼想睡。老李進(jìn)來了,關(guān)了他的電風(fēng)扇,說:“你是打算在床上做白日夢,還是先給我打工?”
他說:“我再睡一天。”
老李又替他打開了電風(fēng)扇,說:“那你繼續(xù)睡吧。”
但老李出了工棚,張大嘴又起來了。跟著出了工棚,他沖著老李的后背問:“你讓我負(fù)責(zé)啥活?”
老李回頭問:“你能干啥呢?”
過一陣兒,李花園來了。
李花園是馮大馬的婆娘,五年來他們兩口子一直跟著張大嘴。馮大馬從墻上栽下來以后,張大嘴的隊伍就成了老李的隊伍了。跟誰干不是干呢,都在這個工地干了兩月了。可那是別人,李花園怎么還要來這里呢?
張大嘴問李花園:“你還來這里干啥?”
李花園問他:“那我該去哪里?”完了她又看了眼一邊的馮二馬兩口子。他們是她的小叔子和弟媳,曾經(jīng)也是張大嘴的工人。她大概想說的是,他們不也來了嗎?
張大嘴說:“他們是他們,你是你?!?/p>
他不知道說啥好,拿個手在胸前做了兩個掏心窩子的動作,嘴上補(bǔ)充:“你來這里……心里不難受?”
李花園明白了他的意思,說:“不存在的。死的死去了,活著的還要活自己的。”
張大嘴說:“我賠了你八十萬,你和娃兒活一輩子還不夠?”他的語氣里有許多喊冤的成分。
李花園不吭聲。但她又看了一眼那邊的馮二馬和吳冬梅。馮大馬從墻上摔下來以后,那兩口子就把張大嘴當(dāng)成了仇人,在短時間內(nèi)不打算搭理張大嘴。這會兒見李花園跟張大嘴搭訕,他們還拿眼往這邊恨。張大嘴看不慣他們那做派,對李花園說:“你這人,比他們講道理?!?/p>
李花園說:“大馬是他們的哥?!?/p>
張大嘴說:“我理解。”
但他其實并不能理解。李花園走開以后,他就去了馮二馬兩口子跟前。他說:“你們恨我做啥?大馬又不是我推下去的?!?/p>
馮二馬滿嘴仇恨地說:“他可是跟你干活死的?!?/p>
張大嘴說:“這話不錯,但那也不等于就是我殺了他?!?/p>
他說:“我都賠得個傾家蕩產(chǎn)了,還要怎樣?”
馮二馬把臉別開,憤怒地看著別處。
這樣張大嘴就消了氣,問:“李花園還用得著來打工?”
馮二馬又猛然掉過臉來,嗆道:“我家的事兒你管得著?”
張大嘴說:“我賠了她八十萬,她怎么還要出來打工?”
一邊兒的吳冬梅早已經(jīng)忍不住坐冷板凳了,尖著嗓門兒搶過話頭來喊道:“那你的意思是你要養(yǎng)活她?”
張大嘴白眼看著她說:“我還想一起養(yǎng)活你?!?/p>
馮二馬和吳冬梅一起打“哈哈”,區(qū)別在于馮二馬是冷笑,吳冬梅卻是真開心。吳冬梅的開心源自心頭那份不舒服,這份不舒服又源自于張大嘴賠的那筆錢。那筆錢是馮大馬的命錢,但馮大馬已經(jīng)沒法用了。即使照張大嘴的話說,這回馮大馬終于有做包工頭的本錢了,他也已經(jīng)沒法做了。那么,這筆錢在馮家就成了一個扎眼的東西。吳冬梅的不舒服就來自這種扎眼。這種不舒服,不像是頭痛腦熱,能說得出口。這種不舒服拿不上臺面,就只能在心里頭發(fā)酸,遇上這種時候,就長蘑菇似的生出些復(fù)雜情緒來。
她對張大嘴說:“你賠得再多有啥用?錢被老太婆掌握著,李花園不出來打工怎么活人?”
張大嘴問:“半嬸?她憑啥把錢全部掌握了?”
吳冬梅尖酸地說:“憑啥?憑死的是她兒子。這一點你都不明白?”
張大嘴說:“可李花園那份呢?她那份總該給她吧?!?/p>
馮二馬吐他,說:“我們家的事兒關(guān)你屁事!”
可像張大嘴這樣的人,你怎么能說不關(guān)他的事兒呢?在他看來,錢是他拿出去的,雖說賠給人家了,那就是人家的錢了,管人家怎么拿怎么花呢?可他不這么想。他想的是,是錢就應(yīng)該換來價值,十塊錢出去能買回包煙,五十塊錢出去能買回件廉價T恤,他花了八十萬,就應(yīng)該換來李花園不用再下工地干活的結(jié)果。你當(dāng)然可以說那是馮大馬的命錢,他買的是馮大馬的命,但他只承認(rèn)那是給馮大馬家屬的撫恤金,什么是撫恤?就是安撫??扇绻罨▓@還需要來干工地上這份苦活活人的話,他就等于沒能買回他想要的,或者買回了偽劣商品。
張大嘴掉頭又去找李花園。那時候李花園已經(jīng)鋪好了自己的床,正在抹床單。李花園比別人都講究,工棚里別人的床都亂糟糟勉強(qiáng)算個窩(那么個破地方,誰有心情打理呢),就她的床必須保持整潔。實際上很多人都選擇草席,那個不用洗。但她一定是床單,而且還常洗,還保證每天都抹得很平整。不光是床,身上也收拾得很整潔,干活時必須戴著手套、口罩和太陽帽,有人還見過她在三伏天太陽毒得不行的時候抹防曬霜。每天干完活,她還必須洗個澡。工地上當(dāng)然沒澡堂,她為自己準(zhǔn)備了一個大點兒的盆,平時放床底下,收工后就在床跟前擦澡。女人們都覺得她這是矯情,男人們卻很欣賞。他們總對自己的女人說:“你看看人家李花園,多講究?!彼麄冸m然自己并不講究,但也十分瞧不起自己的女人邋遢。因為有個李花園存在,他們跟自己的女人說話的時候態(tài)度都很粗魯,斯文的時候一般都是在跟李花園搭訕。張大嘴當(dāng)然也不例外。進(jìn)了工棚,他得等李花園抹平了床單直起了腰才開口說話。
他說:“這天都要黑了,馬上就該睡瞌睡了。”他的意思是這會兒抹床實在沒多大必要。
李花園轉(zhuǎn)過身子正面沖著他,等他繼續(xù)發(fā)話。她不是那種特別愛說話的人,平時都是這副盡量把說話的機(jī)會讓給別人的樣子,嘴上靜靜的,臉上也靜靜的。
張大嘴問:“我聽說半嬸把我那筆錢全掌握了?”
李花園點頭。
張大嘴說:“我是賠給你的。”
他說:“她要拿也只能拿她那份兒。”
李花園來歷不明地深吸一口氣,說:“我那份兒她替我拿著。”
張大嘴說:“她為什么要替你拿著?”
李花園說:“她怕我改嫁,帶走了錢?!?/p>
……
【選讀完 ,全文刊載于《花城》2018年第3期】
作者簡介: 王華 著有長篇小說《橋溪莊》《儺賜》《家園》《花河》《花村》《花城》等多部,發(fā)表小說兩百多萬字。作品多次獲獎,有作品被改編成電影,多部作品翻譯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