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柯:牛
徐岑開著墨綠的奧迪回來,隨著車尾綴起一股飆塵如騰龍游霧,在山村傍晚寂靜的山道上一路馳騁。于是,那些路畔、山彎附近看到的人都知道:大約是徐玉霖的兒子又回來了。
果然是徐岑從城里回來。車進了院子才把老頭驚醒,自屋里緩緩走出來,他看到兒子正從車門跳下,一身體面、挺括的西服,顯得英颯灑脫。
徐岑在城里做事,十天半月回來一趟。盡管他還是徐岑,是徐玉霖那個從小養(yǎng)到大的獨苗兒子,可是今天的徐岑完全不同啦,他成了名副其實的城里人,在縣城買了房,開了公司。他開公司也是給人蓋房,越蓋房,自己越有房。據(jù)說人家在城里已經(jīng)買了好幾套房子,還有大大的花園別墅。十幾年前,徐岑是個20出頭的愣小子,初到縣城不辨東南西北,在建筑工地打小工,干的是搬磚遞瓦的角色。十幾年過去了,他從小包工頭一步步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走高,干成了大包工頭,還成立了公司,34歲的徐岑似乎一夜之間華麗轉(zhuǎn)身,成了有頭有臉的人物,闊老板。
對于他的轉(zhuǎn)變和成功,村人有些恍惚,就連他老子徐玉霖也有些恍惚。其實徐岑的轉(zhuǎn)變哪里是一夜之間,人們只是習慣于看一個人成功的瞬間而忽略了他之前的漫長積累,不過,相對更多辛勞、忍耐了幾十年或一生的蕓蕓眾生,徐岑的確多了點鯉魚跳龍門的幸運。
這就是祖墳冒了煙,青煙。雖說沒當官,可現(xiàn)在的“商”和“官”又有多大區(qū)別呢?許多富商比官人活的還要舒坦。在中國,當官不就為了發(fā)財么,何必一定要去做官。
徐岑徑直去上廁所。那廁所像時光的遺物,矗立幾十年了。是個獨立的茅棚,分上下兩層,從外觀看仿佛一介哨所,別有風味。長期以來徐岑已經(jīng)習慣坐在馬桶上解決問題,如今進了“哨所”,帶著委屈、將就一下的心情。蹲下來時,他覺得自己還是喜歡這種無拘無束四面通透、八面來風的“野性”感覺。在這種廁所大便,人都不易得便秘,哈哈。
徐岑從廁所出來,抬頭看看天,沒進家門,然后一頭鉆進了幾步遠的牛圈。那徐玉霖一直在外面噙著煙卷轉(zhuǎn)悠,也一聲不吭。
牛圈里只有一條牛。是碩果僅存的一條牛,而且是他們?nèi)迨O碌奈ㄒ灰粭l牛。牛在昏暗的天光下,蹲臥在地上慢條斯理嚼草。那樣子怡然自得甚至渾然忘我,顯然忘掉了外面世界的存在,至少這一刻忘掉了,只一心一意享受自己安定幸福的生活。這牛的待遇可謂vip級了,乃至頂級vip,它不需要干活,房間打掃的干干凈凈,一天在吃了睡睡了吃中無所事事,上山下河,漫步吃草,有人陪伴,有人做它的保鏢。
牛正在青春健康的年紀,因為整日享清福養(yǎng)的膘肥體壯,樣子雍容富態(tài),看起來不賴。若把它殺了祭口倒是好的很,全是上好的牛肉。徐岑這樣想時向前走了幾步,以便看的更清些。哪知該牛十分警覺,不知是出于本能戒備還是剛才他的想法已被通靈知曉,好家伙,“唰”的立了起來,一雙牛眼凸鼓著,敵視眈眈,好像面對自己八輩子仇人;并且低下頭,兩只犄角采取了進攻的姿勢,鼻孔咻咻地噴出粗氣……
徐岑不覺退后幾步,心里一怯,隨時準備奪門而逃。走之前他也用毒毒的眼光看看牛,心里說:“媽的,你姓牛,所以就牛逼?……你一個畜生還要和人牛到底——那看誰更牛?!?/p>
徐岑從牛圈出來,心里不痛快,更加重了他要迅速處理這只牛的決定。本來他這次回來就是為了解決它的,尚未和父親商量。說來奇怪,這牛似乎和他天然有過節(jié),每次回來一見他就目光不善、充滿敵意,難道仇恨還可以遺傳嗎?——想起小時候,上學之余他也幫家里放放牛,那時就是家里這頭牛的爺爺見了他總充滿敵意,如前世結下了梁子,愛用犄角攻擊他,讓他發(fā)出尖叫或者倉皇逃竄。他對此表示不解,父親說:這牛本來就脾氣倔,你肯定無意間得罪了它。但是徐岑想不出自己什么時候得罪過它。二十多年過去了,徐岑成了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那條牛也老死了,現(xiàn)在這頭牛是它的孫子。——或許,孫子真可以遺傳爺爺?shù)谋悦 夂繁┰?、攻擊性強?見了徐岑就莫名其妙不懷好意,沒有絲毫友好表示。也許它是對西裝革履的徐岑看不慣?也許徐岑回來的少它已經(jīng)生疏不認識了?
不過徐岑沒把這事怎么放在心上。按他養(yǎng)了幾十年牛的莊稼漢老爹的說法,牛這東西攻擊人不一定要理由,動物都有自衛(wèi)意識嘛,它是害怕人傷害它,一般牛只對整天調(diào)教它的人親近。……
從牛圈出來,徐岑仰首看天,天已顯出幾分蒼茫顏色,橙紅色夕陽宛如圓規(guī)畫出來一個球體懸掛在屋脊西邊的樹丫間,顯得如此肅穆,沉靜,這是鄉(xiāng)村傍晚最后的詩意。
徐岑進了屋,對父親說:“爹,還是把牛賣了吧,賣了就安生了……”
徐玉霖用電暖壺給兒子倒開水,聲音不緊不慢,“不賣它我也安生嘛,又不費事。”
“可是,有它占著你,每天要圍著它轉(zhuǎn)……”
“我沒有圍著它轉(zhuǎn),天晴放牛就當散散心,天雨就給它上點草料?!?/p>
“你養(yǎng)牛沒有一點用處啊,它不耕地,只吃不做。你看現(xiàn)在村里所有人都不養(yǎng)牛了,又不種地,還養(yǎng)著做什么?……”
“剛說的,養(yǎng)著就當是個事嘛,我一天又閑的無聊……”
“有這條牛拖著你就不能進城,一個人丟在這兒。你說,我城里有好幾套大房子,要怎么住都隨你,條件那么好,卻把你一個人孤苦伶仃扔在這里,我心里不安寧,別人也背后搗脊梁說我不孝呢?!?/p>
父親便又沉默下來。
其實,父子間這樣的對話已經(jīng)重復好多遍了,從兩年前開始,一直沒有成效,一個沒有說服另一個。
徐玉霖老了,60多歲,在兒子眼里正是膝下繞孫安享晚年的時光,他想把父親搬到城里和他一起生活,免得孤單,無人照顧。然而老子的脾氣就像他養(yǎng)的牛一樣,有些倔強,現(xiàn)在全村人都不養(yǎng)牛了,養(yǎng)牛幾乎成為一個笑談,因為大家都不種地了,年輕力壯的后生進城打工,留守的全是老幼病殘,他們不需要種地,只須侍弄一塊菜園就成。糧食便用兒女寄回來的錢買。
由于不種地,山里少了稼穡活動,又缺少年輕人,農(nóng)村就顯得死氣沉沉,沒有生機。但是話說回來,這是社會正常的進步,是一種進化嘛。農(nóng)業(yè)人口越來越少,城鎮(zhèn)人口越來越多,乃大勢所趨,誰也抵擋不住的歷史潮流。
幾年來,只有徐玉霖一個人還頑固地把牛養(yǎng)著,當做“干兒子”一樣養(yǎng)著。有人笑話他,也有人表示理解,可這表示理解的也不養(yǎng)牛了。村中的牛羊全不見蹤影了,仿佛被一陣狂風卷走,其實它們是陸續(xù)被送進屠宰場,被牛販子用車拉走了。只有徐玉霖家的牛十分幸運,還命大福大活到現(xiàn)在。其實徐玉霖也理解兒子的心意,他不愿到城里去多半不習慣那里的生活,畢竟在農(nóng)村呆了幾十年,感覺清靜、自在。前次他被兒子用車拉到城里住了一個禮拜,兒子住18層,人懸在半空,上不著天下不挨地,不接地氣,夜晚睡覺都不踏實。要么去鬧哄哄的街市轉(zhuǎn),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吵的人頭疼。哪里如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養(yǎng)人,舒服?他硬呆了七天,找個借口回來了。
兒子也知道父親不習慣,說時間短了,過一陣兒就好。讓他清晨到公園打太極拳,找同樓的老頭教他下象棋,甚至要他接送孫子上下學,可這些依然沒能改變徐玉霖,他覺得不習慣,這個不習慣有點根深蒂固,讓他魂不守舍。
回來后就他一個人了,孤孤單單,雖說自由散漫,可是無邊無際。在城里有個好處即是一家人可以團圓,也滿了兒子的孝心。面對生活的兩重選擇,老頭也頗糾結,有幾次差點就屈服了,被兒子說服,不知為什么還是下不了決心,沒有改變,一直延續(xù)過去的生活軌跡。也許,他另一個直接原因就是放不下那條牛。
他真放不下那條牛,不忍拋棄它。他是望著它長大的,仿佛自己的小孫子一樣,在日常相處中充滿了難言的情感?,F(xiàn)在如果放棄它只有兩條路:要么送到屠宰場,要么賣給牛販子。而無論哪條路結局都一樣——逃不掉被宰殺的命運。也就是說,只能死路一條。
牛在這個時代真是一種悲劇。好比溥儀出現(xiàn)在清末成了末代皇帝一樣。牛的作用將被機械全盤代替,牛的消亡是注定的。它以后唯一的作用也許只是被豢養(yǎng)著吃肉。牛不會永遠消亡,因為人類的欲望不斷,但牛的悲劇性就在這里。在中國加上城鎮(zhèn)化進程,已將其迅速剿滅,雖然某些局部尚因農(nóng)耕作用而存在,但總體來講,這個范圍也正在逐步蠶食和縮小,它們的命運終將歸入“大同”。
徐岑又把自己的意思重申了幾遍。這個家庭母親去世的早,父親年齡越來越大需要人照顧,讓他一個人孤苦伶仃在這里,給外人感覺,也很不好看,父親應當體諒兒子的一片“苦心”。
父子倆交涉沒有明確結果,于是彼此復陷入沉默僵局,堂屋里只有電視放著新聞聯(lián)播的聲音。隔了一陣,兒子忍不住又提起話頭討論起來。父親則顯得很憂郁,也很猶豫,額頭的紋路像一道道繩索把他靈魂縛緊了,“和你進了城,牛咋辦?!”這是他實際關注的問題。
“賣了吧?!眱鹤诱Z氣有些虛弱。
他知道,不論說把牛送到屠宰場還是牛販子,結局都一樣:殺死。而這正是老人的癥結所在,他也許是太重情了,——不忍心讓這頭牛去死,可是不死又能怎樣呢,兒子實在找不出第二條途徑。他只覺得父親迂執(zhí),其實村中那些牛早就死了,見了閻王,也沒見每戶主人都那么難受。
現(xiàn)在,徐岑幾乎就要說出“一個畜生,何必想的那么多”的話,他頓了一下,還是忍住了。
但是兒子這次的決心顯見得比任何一次都要強大,他幾乎抱著畢其功于一役徹底解決此事回來的。這點父親已經(jīng)感受到了,兒子又給他講了許多道理——講道理,擺事實,把他商場征戰(zhàn)的口才悉數(shù)用上,老頭子基本上是聽著,沒發(fā)什么言。到后他們快要上床睡覺時,徐玉霖對兒子說,這事明天再做決定吧。
有了父親這句話,其實說明他已經(jīng)動搖了。徐岑明白,父親的這句話從一定程度上就代表明天他可以把牛牽走,把事情了結了。
第二日早晨,父子倆經(jīng)過商議,最終決定還是把牛賣了,賣給鎮(zhèn)上的胡屠夫。不賣給胡屠夫就賣給姓涂的牛販子,所有的販子最后還是賣給了屠夫,所以與其這樣不如直接賣給屠夫拿的錢多點。
徐玉霖做出這個決定后,人無言地搖搖頭,好像瞬間虛弱了不少。他進了牛圈旁邊的儲物間,過了好一會兒才把拌好的草料——“糠拌飯”拿出來,走進牛圈。
徐玉霖在給牛吃最后一餐,俗話說“送終飯”,所以是最好的。吃了這一餐它就要被送上不歸路。這是他最后一次犒賞它,憐惜它。徐玉霖心腸一陣顫抖,揪扯的厲害??墒桥]有絲毫感覺,依然興奮地享受美餐。
徐玉霖的目光細細撫慰牛全身,背脊,犄角,尾巴和肚子,恨不得要用手去撫摸一般,又似乎要把牛整個記住,存封在記憶里。在他的心上,與這牛不乏作一種親人意義的告別。
父子倆悶悶吃過早飯,徐岑就去借車。是借后山代軍的半截子拉貨車,把牛放在車廂里才相宜,他的轎車不能載牛。
幾十分鐘后貨車就開來了,于是,下一步程序是父子倆開始載牛。這時牛已經(jīng)吃飽,并連清水也給它伺候完畢。徐玉霖拉著牛,牛一向很聽他的話,用一塊寬大的木板不費力就將它裝進了車廂。為保險其間,還用韁繩科學地纏繞一番,把它固定在一個地方,車廂外面又用絲網(wǎng)罩住。
兒子進了駕駛室,父親又在外面左看看右看看磨蹭了幾分鐘才進來。
徐岑扭頭便去開車。坐在副駕駛位置的父親一直沉著臉,一路上悶聲不響。車在曲折的山路盤繞,起伏不平,父親只是不時回頭看牛,又側(cè)耳傾聽照顧牛的動靜。
突然,也許是山路崎嶇不平,牛在后車廂掙扎起來,幾乎要從里面蹦出來,然而腿上的繩索和上面的網(wǎng)罩又沒法突破。有幾次十分驚險,牛往起跳,且哞哞大叫,似乎在抗議,在悲泣,它現(xiàn)在感受到了命運的不祥,用蹄子咚咚把車底蹬的地雷般響。老人幾次喊停,下來看它,安撫它,顯得猶豫不決,臉頰上“川”字皺紋不斷收縱如一張魚網(wǎng)。父親的心思就在這張網(wǎng)上顯現(xiàn)。兒子看耽誤下去怕是兇多吉少說不定父親會改變主意,忙促催父親回到車上,說沒事沒事,繩子結實著呢!父親勉強回到駕駛室,剛一鉆進來,兒子馬上啟動,風馳電掣般呼呼直開,很快到了村鎮(zhèn)。
胡屠夫的屠宰場在附近幾個村出名,通常牛販子也賣給他,村里有遺留的牲口也賣給他,不過徐岑他們村上的牛羊早就完了,今天這牛是最后一條。胡屠夫幾乎見證了附近幾個村牛羊的消亡史,他是用自己的刀書寫這個消亡史的。
胡屠夫看到車上拉了條品相好的牛,就高了興,肥圓的臉上綻開老實、愚蠢的笑容。其實他為人算上實誠但不愚蠢,愚蠢是因為他的臉胖,臉一胖笑起來就顯得有點蠢相了。
他正在殺一只豬,已到了開腸破肚的階段,看到車上的牛肥碩壯美,心下歡喜,忙停了手頭的活,和一個伙計奔過來,把徐玉霖的牛從車上弄下來。
老胡繞著牛轉(zhuǎn)了一圈,猶如過去的媒婆在相媳婦,用非常內(nèi)行老成的眼光打量著,由衷地說:好牛,好牛。
自然是好牛。那徐玉霖養(yǎng)牛一向上心,他是把牛當人養(yǎng)的。
徐岑便去跟老胡討價還價,活算還是死算?;钏闶腔钪鴾喎Q,一個價錢;死算是當面殺掉,把牛肉和一切毛皮雜碎一起算,又是一個價錢。
徐玉霖一個人低頭歪坐在條凳上吸煙,臉上漠無表情,對此顯得毫不關心。
徐岑最終決定死算。
也就是說,他要看著這條牛被宰殺。徐岑想弄點牛皮,給自己制作一雙皮鞋。媽的,去年花了一千多元賣了雙據(jù)說是正宗的牛皮鞋,事后才知道是假貨,半成品?,F(xiàn)在的假貨太多了,要買真皮子還真難,今天我現(xiàn)場割下來,就不信你是假的!
其次他想撿點牛骨頭,熬點牛骨湯,給自己和兒子補補鈣。他在縣城喝的那個馬家牛骨湯說是正宗的,其實騙死人,水兌的太多,喝到嘴里幾乎沒什么牛味了。
大吉大利,今天是個好天氣,此事解決了就一勞永逸。徐岑從胡屠夫店里掂出一把鋼管椅和父親并坐,在陽光下曬太陽,懷著不乏看戲的心情等著即將上演的節(jié)目。那牛已經(jīng)拴在水泥柱上,現(xiàn)在,無論怎樣反抗、掙扎都逃脫不了,它的生命正式進入倒計時。
你不是很“?!甭铮灬蝗幌肫鹚?,坑爹的,一向和我對著干!仗著你姓牛就以為牛的過我?……畜生,要知道任何時間人都是你的主子,是你的主宰。
那牛并不笨,看到眼前的刀光劍影,地上一攤黑紅血,大鍋里白白的刮毛殆盡已被開膛破肚的豬尸,眼里掠過驚恐和絕望來,焦躁不安蹶著地上的蹄子,不時哞然長鳴一聲。但是沒有人去理它,屠夫?qū)Υ艘阉究找姂T,徐岑充耳不聞,興趣盎然地看著胡屠夫干活并和他們閑話,只有徐玉霖沉默坐在一旁,苦著臉吸煙,也不用眼看它。
胡屠夫今天的任務是除了這頭豬,還有兩只羊在排隊,然后才輪到這頭牛。不過他的手段嫻熟高明,一向不在話下,只要加快速度,不出意外,兩小時之后就輪到這只牛到閻王殿報道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都穩(wěn)健有序地進行。
突然間,那徐玉霖說話了。他說,我看牛今天就不殺了吧。瞭瞭日頭,牛就放到明天,今天活兒有些趕……他對兒子說,你要牛皮明天我們再來。
胡屠夫?qū)π煊窳匕肷皇?,見他來后一直一言不發(fā),也沒在意,這時聽了他的話,抬頭望望天,說沒事的,你放心好了,兩小時之后就輪到這牛。
兒子也說,今天殺算了,一會兒就行。
徐玉霖說,不急,不急,你看那里還有兩只羊哩,這豬還得些工夫,何必那么趕?放在明天殺是一樣的,一天干活多人累。
胡屠夫一邊掏豬大腸一邊笑笑說,不累。
兒子還是反對,心里覺得不踏實,隱隱有了不安。他看了父親一眼,說,就今天殺吧,胡師傅說不累的,再說在這寄養(yǎng)一天,也要耗費草料。
哪知父親很執(zhí)拗,決意要明天殺,他又搬出什么黃道吉日那一套,說什么今天不宜開殺,明天倒是正好不犯什么戒,他看過老黃歷的。
兒子還想辯駁,心想你早查過黃歷為什么今天還來?便欲從邏輯和理論兩方面證明父親所謂的黃道吉日都是虛妄,是封建迷信。但看父親的臉上沒有松動跡象,猶豫之下,便勉強答應了他,心想放一夜也不會跑的,明天再殺不遲。
于是父親主動把牛牽進胡屠夫門面的偏廈,這里關著一些暫時貯養(yǎng)的動物,并囑咐胡屠夫記得晚上給牛加草料。胡屠夫口上應著,心想這個沒有意義,就是不加草料一晚上也餓不死,瘦不了多少,反正明天總是要死的,何必浪費糧食。
雖然這么想,這人晚上還是給牛放了草料。說明他本質(zhì)上是個老實人。
吩咐妥當,兒子開著貨車又把自己和父親拉回去。
還只半下午,山村里顯得很寂靜,仿佛被人遺忘的區(qū)域。人都較少見到,常常出現(xiàn)的只有老人和小孩,而且除了雞和狗,每戶幾乎沒什么家畜。
這樣的農(nóng)村真他媽死氣沉沉啊,徐岑想,幸虧自己回來的少,回來多也有點不適應了。
哪知天有不測風云,過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徐岑得到消息:胡屠夫偏廈的棚門打開,什么也沒丟,就是昨天那頭牛丟了……
如果有人偷牛,完全可以理解。因為牲口中只有牛值最錢,其他的都是小物件。
徐岑得到這個消息還是很出意外,吃驚著忙要告訴父親。卻發(fā)現(xiàn)徐玉霖不見了,他四下尋找,都不見蹤影,大概過了半早晨,才見父親從外面匆匆忙忙有點鬼祟的回來。
徐岑告訴父親消息,問他跑到哪里去了。
父親吱吱唔唔說,我…到山上轉(zhuǎn)悠啦……
父親有黎明即起外出轉(zhuǎn)悠的習慣,人老了瞌睡少,一般都起的早。
對于牛的丟失,徐玉霖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痛心疾首,只含含糊糊說,一定是老胡沒把門鎖好……
徐岑說,現(xiàn)在怎么辦,要老胡賠錢?
徐玉霖說,怎么好讓人家賠吶,……也沒見到一分錢。
徐岑觀察父親的臉,那怎么辦,牛白跑了?
唉!這……父親似乎隱忍的嘆息,顯得憂愁起來。
為了這事,徐岑還專門跑去和老胡見了面。但見面了還是這結果,牛真丟了,具體內(nèi)情不詳。
“要不要報案?”老胡問。
“先別……”徐岑說,“我到附近找找再說吧?!?/p>
雖說牛丟了,從某種角度也算解除了徐岑的心結,徐岑就可以回城和老婆研究下一步父親來城生活的具體細節(jié)、布置。然而徐岑還是沒有急著返城,他打電話讓公司秘書先處理一些事務,說自己隔幾天回來。
作為一個商人,徐岑的確是忙,這年頭時間就是效率,大家都忙著賺錢,沒時間安逸悠閑地在農(nóng)村呆上好幾天,只是徐岑覺得“?!边@件事好像沒有處理完,怕有什么后遺癥留下。
這之后父親的行蹤變得詭秘起來,有時半早晨不見回來,有時中午出去下午才回來,有時下午出去天黑才回來。徐岑追問時,一律回答的很含糊。
這天下午,徐岑決定跟蹤父親,他一路潛行尾隨。只見父親開始邊走邊警覺地回頭,四下看看,見沒有人,就放心膽大地往前走。因為這地方本來人少。父親來到山上幾乎人跡罕至的一個地方,那里有片草野,又靠近山崖和林莽。然后他鉆進林子深處不見了,未幾,從里面牽出一頭牛來。徐岑一看,正是自家“丟失”的那頭公牛。
父親拍拍牛的肩、背,又摸摸牛頭,還給它喃喃說了幾句什么。這牛在他的愛撫下則顯得十分溫馴,然后他把牛牽到一處野草豐茂的地方,讓牛吃,自己則坐在附近大石頭上吃紙煙,一面看著它。
徐岑心潮翻涌,以極大耐心看著父親做這一切,欣賞父親安詳平和又帶幾分落寞失意的神情舉止。當牛把草吃好,父親又把牛牽回林子。徐岑悄悄跟隨其后,看到父親把牛拉進林子深處一個草棚前停下。
原來父親給牛搭起了一個窩棚,盡管粗糙簡陋卻聊以遮避風雨??磁锷系牟菽静牧先匀磺嗌?,顯然系最近所為。父親這個舉止有點冒險,如果有人看到這里有頭無人照管的牛,一定會輕而易舉把它牽走。他也一定考慮到這點,但他依然這么做了。
當父親要把牛牽進牛棚的時候,兒子出現(xiàn),徐岑在后面喊了一聲爹,徐玉霖似乎震顫了一下,驚回首,臉色變得有幾分蒼白。
一切都不言而喻。徐岑一時找不到話說,他既對父親冥頑不化的“迂腐”的行為感到惱火,同時又被他一片苦心和衷腸深深感動。
徐玉霖也找不到話說,父子倆相對無言。
過了片刻,還是徐岑先說,“把牛牽回去吧,放在這里不安全。”便自己去牽那牛。牛見了身穿范思哲西服的人一下變得很躁動,目露兇光,充滿敵意。當徐岑想更進一步時,那牛和往常一樣,把犄角昂了起來,惡狠狠地就要襲擊他。
徐岑只得退后幾步,也惡狠狠看了牛幾眼,心里較勁道:得嘞,還是你牛逼,你勝了,行了吧?……然后讓父親把牛牽回去,自己在前面走了。
到底如何處理這只牛,徐岑心里一時糾結如麻。
牛牽回后又關進牛圈,一切似乎回到原點。這些天的作為和努力完全泡湯。
徐玉霖只字不提牛如何處理。父親既然能把它偷出來,再送去殺掉顯然很難辦到。看他那樣子,儼然恢復到以前的生活,要把這只牛天長地久供養(yǎng)下去,陪自己安度晚年。
“把他的,你可把我害苦了!”——徐岑心里對此牛不無恨意,這天晚上撥通了老婆的電話,一是給她匯報近期行蹤,什么時候回來;二是傾訴愁腸,心結難解。
徐岑的老婆許欣是個知識分子,碩士研究生學歷,在縣城一家事業(yè)單位上班。比起徐岑來算有學問了,徐岑只初中畢業(yè)。兩人互為補充,互相依賴。知識與財富的聯(lián)姻在這時代十分常見。
許欣聽了徐岑的話,沉吟片刻,說:“其實這牛也可以保留呢,不用殺。你想想,既然是全村最后一條牛,唯一一條牛,有這條牛不也是一道風景嗎?”
“風景是一道風景,……可,誰來養(yǎng)啊,難道讓我爹永遠住在農(nóng)村?”
老婆不虧是知識分子,有智慧,腦洞大,想了一下說:“可以想個辦法,先把它寄養(yǎng)到某家——就是讓別人代養(yǎng)?!?/p>
“代養(yǎng)?”
“對,每月開一點工錢不就結了。你爹如果想它,還可以隔三差五回去看看?!?/p>
“這倒是個好辦法,但……永遠就這么養(yǎng)著?到何時為止呢?!?/p>
“一直養(yǎng)下去,養(yǎng)到老,老死的一天。”
“那得要多少時間,十幾年吧?”
“十幾年有什么?……反正你又不缺這點錢,呵呵?!崩掀判α?。
的確,他現(xiàn)在“不差錢”,生意場上應酬常常一頓飯局就花萬兒八千的,他也從不痛惜,這些都是投資啊。何況一點小錢,就當給老鄉(xiāng)搞創(chuàng)收了。
徐岑把這個方案和父親講了。徐玉霖果然很中意,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那是種釋然、坦然,和寬慰的笑容。牛不必殺了,自己還能“?;丶铱纯础?,真是兩全其美的法子。
事情很快敲定,由東首鄉(xiāng)鄰老高代養(yǎng)。老高住在離他家東面約莫一千米的地方,是個老實人,為人可靠,平日里除了種種菜也沒多大事。他的兒子和兒媳在外面打工,經(jīng)濟情況不好,幾年才回來一次,家里就老高和女人。以前老高家里也養(yǎng)牛,后來賣了,現(xiàn)在他快60歲的身子也骨懶了,和大家一樣,連豬都不養(yǎng)了。
老高答應的頗為爽快,也樂意做這件事,于情于理都可以照顧上,每天放放牛,散散心,還可以賺錢,何樂不為呢?
不久,這牛就做了交接。臨行前徐玉霖把牛的脾氣秉性、注意事項再給老高交代了一遍。老高說,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吧,我是老牛戶了。你以后回來看,這牛只會更好不會更壞。
徐玉霖不是對老高不放心,而是對牛尚有不舍。畢竟是朝夕相處,現(xiàn)在分開了,也是沒有辦法,兒子做到這一步,自己再不妥協(xié)一下說不過去。
總體上徐玉霖是很滿意的,幾乎無牽無掛坐上了奧迪,被兒子拉到珠光寶氣流光溢彩的縣城,開始了他另一重意義上的新生活。
徐玉霖的新生活開始極不適應,這個是自然啦。然而天長日久,時間一長也就罷了,什么都漸漸習慣下來。城里有城里的好處,鄉(xiāng)下有鄉(xiāng)下的好處。城里什么都齊端,有規(guī)矩,鄉(xiāng)下什么都散漫,自由。城里做什么方便、高效,鄉(xiāng)下則很舒緩、安閑。徐玉霖每天一如其舊起的老早,但現(xiàn)在不是跑到山間地頭而是在街心花園散步,那里有老婆婆老頭子在舞劍,打太極,時間久了徐玉霖對太極的套路也有點了解。
生活很安逸,衣食不愁,想吃什么總可以買到。身體健康,百事不憂。不過每隔幾個月徐玉霖就要回鄉(xiāng)下一次,親近自然,透透氣,順便看看自己的牛。他對老高養(yǎng)牛挺滿意,牛依然壯實如初,水色好,而且還認識他,一見他便蹭上來和他親熱,把頭抵著讓他摸,并用粗糙的舌子舔他的手掌。
這樣不覺又過了三年。
有年春天是清明,徐玉霖陪著兒子、媳婦和孫子回鄉(xiāng)下祭祖掃墓,給老伴上墳,同時也回老家看看。雖然這幾年他每年都回來幾次,但鄉(xiāng)下的變化著實大,據(jù)說這里現(xiàn)在正在開發(fā)什么鄉(xiāng)村旅游大項目,所以來的人漸漸增多——有大學生,有燙了卷發(fā)的美女,有戴涼帽的,還有背畫夾的……在初春三月草木萌發(fā)時前來踏青,零零星星來了一批又一批。
徐玉霖見到這情景有點吃驚。兒子與媳婦更吃驚,因為他們幾年沒有回來了。開車走著,還沒到老家,突然徐玉霖直喊徐岑快停下,原來他看到一頭牛,從車窗外緩緩走過。
牛在這里是稀罕事。徐玉霖出來一看,果然是自家那頭牛,不過現(xiàn)在顯然當做馬或驢用了,因為上面正笑嘻嘻騎著一個游客,牛的背上披著一個五色花紋的坐墊,游人就安坐在這坐墊上。牛的脖子也掛了一圈飾物。
徐玉霖很生氣,老高怎么可以這樣呢,把我的牛弄來賺外快。
徐岑也有點氣憤,覺得老高不厚道,他養(yǎng)牛是付了酬勞的,現(xiàn)在還用牛來走穴賺錢,仗著他們回來少不知道瞞天過海。
見到老高后徐玉霖就說起此事,老趙說,嗨呀,真是冤枉,牛讓人騎不是我的主意,是村委會的意見。村長說現(xiàn)在全村就這條牛了,是個好風景,要充分利用資源發(fā)展地方經(jīng)濟,就讓這牛載游客騎騎,既能搞創(chuàng)收,還不用我去放了……不是兩全其美嗎?
徐玉霖沉吟不語。
老高一邊編籮筐一邊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因為你已經(jīng)給我付了一筆養(yǎng)牛錢。要么這樣?——以后不用給我錢了,有這牛自己賺錢就可以養(yǎng)活自己,我平時給它加加草料,照顧它,還有盈余,……你看這牛正年輕,其實閑著也是閑著。
徐岑反應比較快,老高剛說完就表示贊同。徐玉霖想想,也是這個理。其實他主要不在意錢的事,而是覺得有人出賣了他,這樣對待他牛。
老高說,說白了,讓牛出來載人是村委會決定的一個“旅游項目”,因為村里沒有驢也沒有馬可以騎,只有用牛來代替,也算一道風景,能吸引、招攬更多游客。
這個創(chuàng)意應該說不錯,效果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來了,大受歡迎。牛的性情溫順,牛背寬厚,走路更慢,每天來的游客總有人要騎三回四回的。
徐玉霖便釋然了,沒想到這唯一的牛還為村里經(jīng)濟發(fā)展做出了貢獻。他的牛夠健壯,一天被人騎幾回不會有啥事,他也默認了這牛如今的生存方式。
傍晚,牛牽回老高的院子。徐玉霖摸著牛,就像摸自己的外甥,感慨萬千。
第二天早晨他們?nèi)ド狭俗鎵?。午后,游客少,徐玉霖自己牽著牛,悠然晃蕩在鄉(xiāng)村土路上。春天極美的太陽照著山間和地頭,也照著他和他的牛。
徐玉霖在路上走了幾個來回,迎上同樣散步曬太陽的兒子和兒媳。兒子和媳婦都是風華正茂年紀,徐岑因為事業(yè)有成,顯得氣宇不凡;許欣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清湯掛面似的頭發(fā),白凈、知性,顯得文質(zhì)彬彬。許欣這時突然對父親手中的牛產(chǎn)生了興趣,她也想騎騎,體驗一下騎牛的樂趣。于是在父親和徐岑的幫忙下很快跨上了牛背。
媳婦在牛背上很快樂,讓老人牽著牛緩緩地走。她說難怪游人喜歡騎牛呢,騎上去這么舒坦,比騎馬騎驢多好了,簡直穩(wěn)如泰山呀。當牛小跑起來,她在牛屁股上一顛一顛的,大呼小叫,某個時候這人快樂的像個小女孩,有點返老還童了。
徐岑你上來試試,很好玩兒的!
跟在后面的徐岑說,我就算了。
上來吧,體驗體驗……
徐岑本來想換老婆下來,哪知許欣讓他現(xiàn)在就上來,兩人合騎一頭牛。
這樣行嗎,我們兩個還不把它壓死?
不會的,這牛結實著呢。媳婦語氣肯定,她拍拍牛背,往前挪了挪,上來體驗一下嘛,它那么強壯沒問題的……
兒子還遲疑著,目光征詢父親的意見。徐玉霖不置可否,面對兒媳稚氣的嬉鬧似乎又微微點頭。
徐岑想起牛生來就忤他,心里有了幾分忐忑。他讓父親在前面把韁繩拽緊,自己從旁嘗試著爬上去。奇怪的是,這次牛一點都沒反抗,他順順利利坐上了牛背。也許,牛已經(jīng)習慣了這長時間被人騎;也許它無可奈何,知道反抗是無效的;也許,它覺得這是自己能夠生存的唯一方式吧……
熏風麗日,天地祥和。騎在牛背上的徐岑感覺人生一派樂呵,遠山近水如動畫片般緩緩釋放著情境和能量,而自己漫游其中。他和許欣有如牛郎織女,巡游銀河,降落人間。清風沐面,不酒自醉?,F(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
這時,遠遠的前面來了幾個游客,見到緩轡而行的三人,覺得畫面十分優(yōu)美。他們走到跟前團團圍住看,那老牛被迫按了“暫停鍵”。當他們了解這是一家三口時,有個游客迅速拿起自己的單反,退后幾步,摒退同伴,“OK,我給你們來一張!美的很。”
咔嚓一聲,清脆地定格。
“全家福,哈哈?!?/p>
大家都圍上來看照片。的確,這是一幀諧美動人的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