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東:一碗手搟面
有人說,世上總有一個地方,讓你流連忘返。世間總有一種情感,讓你刻骨銘心。生活總有一種味道,讓你回味無窮。
我有同感,那地方不是家嗎?那情感不是愛嗎?生活不是吃嗎?有家就有愛,有愛就有家。吃什么,吃家里母親做的手搟面……
小時候,母親搟面,我來搗亂,捏起小面團,捏成小貓小狗?,F(xiàn)在想起,似乎總能浮現(xiàn)母親搟面的美。案板如畫板,刀剪如畫筆,面團如顏料,一樣的構(gòu)思,一樣的步驟,渾然天成,巧奪天工。在我眼里,母親就是一位藝術(shù)家,一位不知疲倦的藝術(shù)大師。
母親從缸里舀出來那白白的面粉,雞蛋清和成面,搟面杖來來回回,搟出歲月的流逝,搟出母親的身影。面在母親靈巧的雙手下有了神奇的魔力,變成了調(diào)皮的精靈,變成了婀娜的仙女。母親又像魔術(shù)師一樣,一個個生命,細細的、長長的,晶瑩剔透,整整齊齊,安安靜靜,碼在案板上,等候母親的挑選。
我會偷偷溜到灶臺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看母親下面,急不可耐地等著出鍋的手搟面。灶臺是父親壘砌的藝術(shù)品。父親添柴,母親下面,配合默契,無聲無息。鍋里的水咕咕作響,水花翻滾。母親將面條慢慢丟進去,霎時,面條舞蹈開來。
母親喜歡看我貪吃的狼狽樣?!斑炅铩薄斑炅铩钡乩峭袒⒀?,發(fā)出不雅的聲響,直吃得頭發(fā)打綹兒,頭頂冒汗兒。
慢點吃,吃慢點。她的嘴角總會微微上揚,飽含滄桑的臉上綻開了幸福的笑容。整個屋子被母愛的滋味溢滿。
現(xiàn)在,我夢里總是小時候一家人圍在飯桌上吃飯的場景,歡歡喜喜,打打鬧鬧,開開心心。我的碗里,分明藏著母親的艱辛,存著母親的堅韌。
我心里有說不出是愧疚,還是痛心。
我在縣城讀高中的三年,父母企業(yè)下崗失業(yè)沒工作,只能趕集賣小百貨維持生計。那是父母最苦最累最遭罪的日子。父母都是千年的石佛像--老實人,盡管下崗了,失業(yè)了,他們卻沒有抱怨,沒有懊悔,而是咬緊牙往前走。母親為了我和弟弟,為了整個家,如同抹桌子的布——專揀臟活干。我高中住校一個月才能回一次家,母親都用手搟面來改善一下我的生活。母親挽著袖子,系著圍裙,在屋里和面,揉面,搟面。我伏在桌子上,坐在凳子上,在屋里看書,背書,抄書。母親看看我,滿臉幸福,滿意寫在心里。他的兒子在努力,如同她手里的面,如同她的手搟面。他的兒子何嘗不是她精心打磨、手揉手搟的太陽呢?我看看母親,滿臉陶醉,歡喜刻在心里。我的母親在努力,如同她手里的面,如同她的手搟面。她自己何嘗不是全家人避雨遮風(fēng)、手撐手合的雨傘呢?
手搟面耗時費力,要用力揉搓面團,用勁越大功夫越長面團越筋道,做出的面條也就越好吃。
母親是個細心人。篩面、敲蛋、一點點井水,水中加少許鹽,邊攪拌,邊添水,面和成穗兒狀、絮兒狀。再用勁揉,搈成一撮面坨,一直揉到盆凈面光為止。稍稍讓面打個盹,再將面團中的空氣揉動排空。面團在撒了面醭的案板上反復(fù)按壓、團揉,不停地添加面醭。面餅用搟面杖卷起,細細推碾,直到面餅成為一張薄薄的圓餅。
母親的雙腳,一前一后,站在案板后面。面團被搟面杖卷起來,來來回回,雙手不停地搓著,身體踩著節(jié)拍似的擺動。搟面杖同案板摩擦不斷,發(fā)出悅耳動聽的聲音。搟一圈,攤開面,再用搟面杖卷起搟,每換一輪,抓一把面撒在上面,用手抹勻,面就不會黏。依次逆時針換方向,搟十多回,手搟面就搟好了。
母親用刀切成長條,面一層一層疊加起來,一刀挨著一刀,切成相同的寬度,把最上面的一層齊排拎起來,抖直平鋪,從兩邊攔腰掐起再抖一抖,好似天女下凡落入人間。那面柔軟溫潤,細膩光滑,帶著愛的沉淀,帶著歲月的累積。哪怕看一眼,就感覺吃在嘴里,勁道,爽口,雖軟而有嚼勁,甜在心里,令人回味不盡。
熱氣騰騰的手搟面,彌漫房間,升騰起母愛沉沉的寄托,散發(fā)起歲月靜好的香味。母親把單調(diào)的生活和成面團,把平淡的日子切成細細的面條。機器壓出來的龍須面怎能和母親的手搟面相比呢?我不知不覺眼淚溢滿了眼眶,哽咽著吃下那碗面……
母親常說,手搟的面細又長,那細寓意生活細水長流,那長寓意長長久久。好人吃,能長壽,惡人吃,會變善。母親說,希望兒子做好人,莫做壞人。
哦,手搟面,讓人容易記起家的方向,聞到家的味道。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母親在哪里,哪里就有手搟面的滋味。大家有大家的企盼,小家有小家的回味。
哦,最可口、最地道、最相思的還是母親做的正宗手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