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頻:我的小說并不是一種嚴格的寫實主義
我基本還是一個冥想式的作家,在現(xiàn)實中獲取一定量的信息之后,基本靠想象來完成作品。所以我的小說并不是一種嚴格的寫實主義。
《松林夜宴圖》,孫頻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4月第一版,32.00元
她的文字中透著徹骨的悲傷和絕望。
我曾試圖追問這悲涼、孤獨甚至冷酷來自何處,孫頻以她特有的委婉表達了自己的主見。她書寫她眼中的世界,也許這表達有些夸張,我們又不得不承認,現(xiàn)實生活中,夸張甚至荒誕者比比皆是。
孫頻獨樹一幟的寫作個性給閱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缎≌f評論》雜志主編李國平評價“ 孫頻的創(chuàng)作有點和時代某種文學趣味、文學風尚、文學提倡格格不入”,她的小說“實際上修復了我們的一些文學認知,喚起了我們的一些文學認知”。的確,孫頻關注與時代碰撞下的微小個體,并在近年的寫作中轉(zhuǎn)向開始和歷史對話。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王春林以小說敘事特色為切入點,認為“ 在身體呈現(xiàn)中,她把整個人生觀、世界觀,對社會政治整個思考都凝結其中”。
她成為近年來頗受矚目的80后作家,從2008 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十年來其作品多次入選年度文學排行榜,曾獲趙樹理文學獎、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獎。中篇小說《醉長安》獲《小說月報》第十五屆百花獎,《乩身》獲第六屆花城文學獎,《我看過草葉葳蕤》獲第六屆紫金山文學獎。
中華讀書報:你的作品比喻和意象比較多,這些比喻固然使小說更加生動并富有畫面感,但過于頻繁的比喻,是否也會帶來一點負面的效果?你如何看待這一問題?
孫頻:任何一種愛好變成嗜好的時候都會產(chǎn)生負面的作用,比如我小說中比喻的密集。意識到這個問題之后我正試圖做一些有意的改變和其它嘗試,但讓一個作家的小說忽然就變得面目全非也是不太可能的事。
中華讀書報:你的很多小說,人物關系非常緊張,比如《柳僧》中的母女,《光輝歲月》中的母女等等,即便是男女之間,也缺乏和諧的相處。這么集中地處理人物的緊張關系,是因為什么?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些母題是否和作家本人的生活經(jīng)歷有關?
孫頻:作家這個群體本身就是一個有著隱秘創(chuàng)傷的群體,很多作家的小說中也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個原生性的創(chuàng)傷,這個原生性創(chuàng)傷并不是一個狹隘的概念,并不是一提創(chuàng)傷就是什么童年不幸啊,父母離異沒有愛啊,沒有得到過溫暖啊,這樣理解創(chuàng)傷太淺層次了,也不是從文學的視域來理解的,倒更像是性格分析學。
我指的這個原生性的創(chuàng)傷是各種因素疊加起來之后,無可回避地對一個人的精神氣質(zhì)和深層次性格產(chǎn)生的影響,而且就算你長大之后能夠很清楚地看到自己身上的一些東西,卻是終生無法擺脫。這種東西不是一種具體的經(jīng)歷或者一個具體的地名,更像一種無形的氣息。當你寫作的時候你就會知道,它就在那里,它蟄伏在你的生命深處或命運深處,如影相隨。如果說我小說中會出現(xiàn)一些緊張的人物關系,那一定不是我刻意而為,那只是我的一種本能,或者說是原生性創(chuàng)傷的某一個反射面。這些東西是無法解釋的,因為它已經(jīng)成為命運的一部分,也無所謂好壞,因為如何度過一生并沒有一個范本可以參考。成功或失敗仍是世俗層面的,而和心有關的屬于另外一個范疇。
中華讀書報:《柳僧》中母女倆被母親早年的相好殺死,《去往澳大利亞的水手》中寫到孩子們將殘疾人的斷腿折疊當成游戲…… 很多細節(jié)讓人看了不免覺得殘酷。你在寫作的時候,又是怎樣的狀態(tài)?為什么寫得這么“狠”?
孫頻:經(jīng)常聽到有人說某某人的小說寫得狠,大概所謂狠就是太用力吧。我倒覺得有的寫得很輕的作品也很好,而有些寫得用力的作品也未必不好,比如奧康納啊,安妮普魯啊,甚至在巴別爾和胡安魯爾福的作品中也經(jīng)常能看到這種很有力的東西,這并不是影響小說本質(zhì)的東西。小說本身就沒有定數(shù),沒必要讓所有的作家都是從一個培訓班里出來的腔調(diào)。至于寫作時的狀態(tài)是不可能虛偽與做作的,無論怎么寫都一定是一個作者最投入心力用情最深的時候。
中華讀書報:相比而言,《松林夜宴圖》中,這種緊張關系相對緩和。為什么會有這種變化?
孫頻:一方面和年齡有關系,三十多歲寫作的心態(tài)和二十多歲時相比還是有了變化,就是說不會再像從前那么極端地看待一件事情,那種極端化其實還是一種小女孩的寫作。人在歲月中大概都會變得溫和平靜一點吧。另一方面
就是反思自己從前的寫作,也渴望有一些變化,倒不是為了迎合什么,主要是對自己從前的寫作有了厭倦感,想寫出一些不同的東西和感覺,一輩子寫一種感覺也是痛苦的,這也是一個作家在成長中一些必經(jīng)的過程吧。
中華讀書報:《丑聞》里提到《第二性》,《松林夜宴圖》中也到《第二性》,你如何看待《第二性》在小說中起到的作用?
孫頻:坦率地講,即使讀過,《第二性》對我也沒有產(chǎn)生本質(zhì)性的影響,因為我知道自己不算一個新女性,也不愿把女性主義的帽子扣在頭上標榜女性意識,事實上我不喜歡任何主義,一些根深蒂固的東西和這人世間的無奈我知道我已無力改變,尤其到三十多歲之后更是深刻地認識到這點,也曾被人詬病為不夠新女性,但不等于我不懂得人類起碼的文明進程。所以在小說中出現(xiàn)《第二性》的點綴,仍是想表達一點對女性的起碼尊重和憐憫吧。
中華讀書報:《松林夜宴圖》中融入了書信、詩歌,包括霍夫曼斯塔爾寫給梵高的信,蘭波的《奧菲利亞》,還有轉(zhuǎn)引自馮驥才《一百個人的十年》中一位“右派”寫給他妻子的信。另外也引用了葉芝、余秀華的很多詩歌。這種寫法在你的小說中是很新穎的一種表達方式。
孫頻:小說本來就是一種充滿探索空間的藝術形式吧,其實不該有那么多規(guī)矩約束小說。而且你自己在一種寫法里寫久了也會充滿厭倦,會影響你對小說的感受和熱愛,連看自己都會覺得面目可憎。這篇小說里融入詩歌和書信就是一種文體上的探索,另外與這篇小說的內(nèi)在氣質(zhì)有關,這篇小說史抒情性是比較強的,那么,在每段的末尾加上一些詩歌和書信一是有了語言的參差感,二是對小說主題的升華,像蕾絲邊一樣點綴著主題的沉重,造成一種輕盈感。
中華讀書報:《松林夜宴圖》一書中的三個故事,都充滿懸念。尤其《松林夜宴圖》,外公的畫里到底藏著什么故事,最后沒有揭開謎底,先后借著幾位故事中的人物予以分析判斷,最后李佳音的男友(居然正好是心理學碩士,這個巧合感覺設計的痕跡很重)判斷“ 會不會是你外公當年害死了他們?”——這種留白是有意的嗎?
孫頻:小說不是詩歌或散文,它是需要有故事來支撐的,那么對于小說來說,有一點懸念也不算壞事。《松林夜宴圖》這篇小說之所以有這么多留白,有以下原因,一是主題的需要,不需要什么都寫出來,讀者心知肚明。二是這篇小說涉及到很多藝術知識,尤其是中國的山水畫,而中國山水畫的真正迷人之處就是留白與空間,那么在文體上這樣寫也算與此相呼應,彼此照應著遮掩著,如古典園林一般,從一扇窗戶里看出去卻是更深更遠的景致。
中華讀書報:很喜歡《柳僧》,寫得特別真實,倪慧對母親英蘭的心理,是兩代人之間常有的,她想要為自己的粗暴向母親道歉,可是那句話一直到死未能說出口。你特別擅長描寫心理。
孫頻:我小說中是有較多的心理描寫,首先我覺得不應該把心理描寫視為一種過時的寫法,如果寫作真是時尚那也自有著時尚的輪回。其次如果一個人用心理描寫較多,一定是因為這種寫法與她自身的某些東西比較貼切和契合,就是說,這樣寫起來覺得很輕松很自然,這樣寫的人多數(shù)應該是比較內(nèi)向的,整個人的氣質(zhì)應該是一種向內(nèi)行走和追問的氣質(zhì),才會對人的心理有相對執(zhí)著的興趣。
中華讀書報:你的語言華麗精致,但是也有個別,感覺和人物的身份不太貼,更像作者本人的感慨。比如《光輝歲月》中梁姍姍的同門師兄談到大學現(xiàn)狀那段。你覺得呢?在處理人物語言時,你有什么標準嗎?
孫頻:那段對話在整篇小說中是有些生硬的,其原因一是他們的對話承載了我自己的思考,除了靠人物對話我還沒有想到更好的表達方式,二是考慮到這是兩個博士之間的對話,談一些形而上的問題還是能立住腳的。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年歲的增長,我在小說中想探討和表達的一些主題也在漸漸深入,有時候可能會出現(xiàn)文本不足以承載思想的片段,所以顯得生硬??傮w來講,我還是一個對語言要求非常高的人,需要一種屬于我自己的語感來帶動自己。
中華讀書報:你的很多作品,探討了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情感的蒼白貧瘠,比如《萬獸之夜》里的李成靜、《光輝歲月》里的女博士梁姍姍…… 她們都經(jīng)歷過感情和對世界認知層面的困境,又在世俗中被自己的情感所傷害。你覺得作家應該如何處理情感這種題材?
孫頻:說實話,我現(xiàn)在覺得很多題材都是階段性的,大概沒有哪個作家會終其一生只寫一種題材。這與人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的變動有著很大的關系,生活是個物質(zhì)層面的東西,但物質(zhì)層面的改變會帶動精神層面的變化。哪怕一個人換一個地方生活,結交新的朋友都會對他的寫作產(chǎn)生影響。更重要的是內(nèi)心里渴望與欲望的消遁與更迭,當一種渴望或痛感開始消失的時候,或精神上忽然有了什么豁然開闊的感覺,你都會不自覺地轉(zhuǎn)向別的寫作素材。
中華讀書報:《松林夜宴圖》《去往澳大利亞的水手》《萬獸之夜》等作品中,都涉及了中國當下社會現(xiàn)實的種種弊端。你是通過什么搜集這些素材的? 這種批判意識,大概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融入作品的?
孫頻:作家們獲取素材的途徑五花八門,有些人必須靠與人群的近距離接觸,有些人靠聽來的看來的,甚至靠看新聞都是可以的,只要是適合自己的方式就好。我基本還是一個冥想式的作家,就是說,在現(xiàn)實中獲取一定量的信息之后,我基本是靠想象來完成作品的。所以我的小說并不是一種嚴格的寫實主義。這種批判意識是從我一開始寫作就有的,因為寫作的最初動力必定有著對現(xiàn)實層面的種種不滿與不平,而在后來的寫作中,這種意識也是不會消失的,這是小說中的最核心動因之一,所以難以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