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瑩:“我想把生活的本來面目指給你看”
《陌上》是70后實力派作家付秀瑩推出的新作,小說以華北平原一個村莊為背景,勾勒出一幅鄉(xiāng)土中國的精神地圖。著名作家曹文軒認為,在一個失去風景的時代,閱讀她的作品,我們隨時可以與風景相遇。近日,付秀瑩接受了我市80后作家徐春林的訪談。
徐春林:您的小說中很多關于“芳村”的樣子,您寫的“芳村”是已經(jīng)逝去的烏托邦,還是您現(xiàn)在看到和理解的“芳村”?《陌上》與“芳村”之間有著怎樣的關聯(lián)?
付秀瑩:十多年來,我一直在寫一個叫做“芳村”的小村莊。其實這是一個虛構(gòu)的村名,現(xiàn)實中我故鄉(xiāng)的村莊是另外一個名字。在我的小說里,既有童年少年記憶中的芳村,比如說,《愛情到處流傳》《舊院》《笑忘書》《錦繡年代》《小米開花》等,都是追憶似水年華,追憶往昔歲月。也有寫當下的芳村,比如《翠缺》《遲暮》《六月半》《苦夏》等,都觸及到時代變化中的芳村。如果說在寫作早期,我寫了很多記憶中的芳村,那么最近的這幾年,我對當下的芳村,對于時代洪流中變動的芳村,懷有更強烈的關注和更復雜的理解和想象。
說到《陌上》與芳村的關聯(lián),可以說,《陌上》其實寫的就是芳村,幾乎是挨家挨戶的,寫芳村的人們的生活、情感和命運?!赌吧稀窙]有中心事件,也沒有中心人物,就是那么一家一戶的,一個人一個人的,自然的散落的生活著,村莊作為一個熟人社會,他們之間有著各種各種的牽扯不清的關聯(lián),有的緊密一些,有的松散一些。相比一個線性時間發(fā)展的從頭到尾的故事,我更愿意呈現(xiàn)出真實的生活本身。這樣寫的難度在于,你必須不斷開頭,不斷地重新開始。萬事開頭難。這是一個常識。但我喜歡這樣的難度。我其實是一個急性子的人,在《陌上》的寫作中,我變得特別有耐心。我對自己說,不急,不怕,慢慢來。這是我熟悉的芳村,我在這里出生,長大。我筆下的人物都是我的親人,我的左鄰右舍,我的親戚本家。誰跟誰有恩怨,誰跟誰有糾葛,誰家發(fā)達了,誰家日子凄惶,我心中有數(shù)?!赌吧稀穼懙氖钱斚碌姆即?,是我看到的和理解的芳村。時代的風潮涌過的時候,芳村也在發(fā)生著巨大的變化?!赌吧稀吩噲D寫出時代巨變中的芳村,芳村那些男人女人的生活和命運。老實說,我是有著為芳村立傳的野心的。
徐春林:《陌上》這部作品很有味道,敘述氣味彌漫著“愛情到處傳”的美好,讀來非常享受。您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寫作?
付秀瑩:在傳統(tǒng)的承續(xù)上,《陌上》大約是得了一些中國古典美學的精神的。然而,置身于這樣一個偉大的傳統(tǒng)之中,有誰敢說沒受過傳統(tǒng)的濡染和熏陶呢。小孩子剛牙牙學語就被大人教著背誦唐詩宋詞。我們在審美趣味上,我偏向于古典這一路。喜歡言有盡而意無窮,喜歡計白當黑,于無聲處聽驚雷,相信審美的力量,相信語言的力量。不大喜歡談技術。覺得,無技之計方為大技。對過于戲劇化有懷疑。《陌上》是寫日常的。從某種意義上,這種日常經(jīng)驗更難寫??墒沁@種日復一日的日常,正是我們每個人都正在并且還將要經(jīng)歷的。從外部看來,《陌上》并沒有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件,芳村的人們在日常里生老病死,一天又一天,一代又一代。但是誰能看得見他們的內(nèi)心呢。小說家的野心,是要寫盡天下人的心事?!赌吧稀肪褪窍雽懗鲞@些男男女女的隱秘心事,勾勒出這個大時代中芳村的精神地圖。好的小說真的不在于外部的繁華熱鬧,而是在內(nèi)部,在文本內(nèi)部的波瀾起伏。《陌上》看上去是安靜的,樸素的,其實內(nèi)里有暗潮涌動。我迷戀這種暗潮涌動的隱秘和克制。
徐春林:很多作家的作品經(jīng)常會變化,而您的寫作一直定格在“芳村”。今后您的寫作怎樣選擇?您怎樣看待小說寫作的選題?
付秀瑩:我的精神根據(jù)地在芳村,我大約是一生都不會走出芳村。用文字在紙上構(gòu)建一個屬于自己的文學世界,這件事想起來就令人著迷。劉慶邦老師在《陌上》研討會上曾說,一個作家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的天性。我知道自己的天性,我愿意守著這天性。任何事物,變化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我的寫作一定看似一直都在寫芳村,其實也許已經(jīng)或者正在發(fā)生著比如說,早期我眷戀的是記憶中的鄉(xiāng)土,童年經(jīng)驗中的芳村,后來我開始關注現(xiàn)實中的芳村,關注時代變化中的鄉(xiāng)村。這都是變化,是很大的變化。大約是因為我的鄉(xiāng)村題材作品影響要大一些,人們會因此把我歸為寫鄉(xiāng)土的作家,其實我也寫了不少城市題材的小說,畢竟,這是我現(xiàn)在日日面對的生活。究其實,文學是人學。文學探究的是人性。無論是鄉(xiāng)村,還是城市,都不過是人的生存境域的變化。我始終感興趣的是人,人性,人的內(nèi)心。小說家探究的是人類內(nèi)心的秘密。從這個意義上,寫什么其實并不是多么要緊的事情。重要的是,怎么寫。
徐春林:您的創(chuàng)作過程與創(chuàng)作心態(tài)是怎樣的?通常都是一氣呵成,還是像您閱讀那樣,是在繁忙的生活中斷斷續(xù)續(xù)寫就的呢?
付秀瑩:我不是那種有嚴謹計劃的人。甚至不寫作的時候,我?guī)缀醵疾幌雽懽鞯氖聝?。我總是在坐在電腦前的時候,才覺得真的進入了寫作生活。對于寫作環(huán)境,也不是太挑剔。安靜自然是好的。熱鬧也不壞。在這個上頭,我不是那種嬌氣的人。我可能是那種感性寫作吧,很少有苦思冥想的時候。我不是那種“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人,如果這樣我會焦慮的。我總是有了一點觸發(fā)就著手寫,我愿意就這樣混沌著,寫著寫著就漸漸清晰起來,像是看見黎明的曙光。我這習慣自然是有壞處的。但也有好處,常常有意外之喜,有真正的創(chuàng)世的快樂。
事實上,寫作在我的生活中占據(jù)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位置,不大不小,正合適。在一篇文章里我說過,我不是那種以血為墨的寫作者。我喜歡順其自然。就像水一樣,滿了就溢出來。我也不大焦慮,不太著急。寫作是一輩子的事情。慢慢寫就是了。悲觀地說,人這一生,能寫多少,寫到什么程度,也都是一種宿命。強求不得。如此,內(nèi)心很是安寧。當然了,寫一輩子,能留下那么一部或者一篇,在五年,十年之后,甚至在五十年之后,倘若依然有人愿意讀,還能有那么一點共鳴的話,也就足慰此生了。
徐春林:您希望您對“芳村”的寫作,能給“芳村”帶來一些什么,或者說您認為您的寫作對于時下的意義是什么?
付秀瑩:《陌上》之前,我寫芳村也有十多年了。影響大約僅僅限于文學界,限于純文學圈子。《陌上》出版后,我有了更多的讀者,尤其是家鄉(xiāng)的讀者,他們不僅是閱讀,還會就小說的具體細節(jié)問題進行探討和批評。這意味著什么呢,這意味著作為讀者他們已經(jīng)參與了《陌上》的創(chuàng)作。家鄉(xiāng)的報紙都發(fā)了書評,電視臺還要拍芳村的紀錄片,等等,如果說《陌上》給芳村能帶來什么,這個大約算是一點吧,《陌上》讓芳村,讓我生長的這個小村莊吸引了一些外部世界的目光。
至于對時下的意義,我覺得,《陌上》承續(xù)了傳統(tǒng),在承續(xù)中有一些新的變化。鐵凝老師說,《陌上》有一種巨大的歡樂的耐心。這是一個浮躁的時代,人們都想著如何吸引世界的眼光,都焦慮著如何走出去,都在宣稱只讀外國文學,在眾人都喧囂浮躁往外面的大世界奔跑的時候,《陌上》有勇氣和定力,向內(nèi)轉(zhuǎn),重新回到傳統(tǒng)本身,從中國傳統(tǒng)的長河中汲取養(yǎng)分,在承續(xù)傳統(tǒng)的同時,努力探索和積累中國美學的新經(jīng)驗。這可能也是《陌上》能夠收獲眾多好評和贊譽的緣由吧。在前幾天《陌上》研討會上,白燁老師說,《陌上》是一個稀缺文本。我想大概也是表達了這樣一種看法。
徐春林:今后您的創(chuàng)作動向?會寫什么題材的作品?有何新的計劃?
付秀瑩:正在寫一部新長篇,寫作間隙如有余力,也會寫一些短篇還朋友們的稿債。今后可能會更多地寫長篇。長篇容量大,對生活經(jīng)驗巨大的吐納能力以及對復雜經(jīng)驗的精微表達是中短篇所不及的。題詞方面,我應該還會像之前一樣,鄉(xiāng)村和城市都寫,但大約都離不開一個地方,就是芳村。最近出版的小說集《夜妝》是城市題材,讀者可能會有一種別樣的閱讀體驗。